鲁迅《自由谈》稿酬考证及其启发意义

 

　　据1996年11期的《鲁迅研究月刊》转引《传记文学》的资料，陈彬騄回忆当年《申报•自由谈》全面革新以后，稿酬优厚，甚为尊重作家。只是对别人是稿件被采用才付稿费，惟独鲁迅一人的作品，则不论用与不用（甚至包括被新闻检查处禁刊的文章），一律稿酬照付；对其他人“文稿致酬，至少每千字十元”，对他特别提高稿酬为每千字30元，相当于六担多松江产的净白软稻米，这使得松江乡下出身的老板史量才在鲁迅的稿费单上签字的时候连手也发抖。而且，他的“骂人”的文章使《自由谈》发行数字直线上升。类似说法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的散木著的《于无声处听惊雷——鲁迅与文网》也出现。

　　鲁迅在《自由谈》上发表的文章是否“骂人”姑且不管，见仁见智，而且骂也有个骂得是否合理深刻的问题，在此暂且不论。但是鲁迅《自由谈》的稿费是否真的每千字30元那么高呢？这一数字却必须考证查清，如果该数字错误的话，这一错十年都没人澄清，那么现在该是还原真相的时候了。

　　以上说法提及的稿酬之高令人怀疑，遍查《鲁迅全集》和北京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六卷本《鲁迅回忆录》以及其他资料，都找不到有关证据和记载，那么只能从最有效的统计法入手。据本人从《鲁迅全集》特别是鲁迅日记统计，他在《自由谈》上发表大约140篇文章：虚发146篇，其中11篇未能在《自由谈》刊登；所以实发135篇，1933年发表97篇（除却属于瞿秋白的10篇①，共87篇），1934年发表38篇，换言之鲁迅自发125篇。1933至1934两年得到的稿酬总计大约825元8角。此处单列1933年的稿酬如下：2月8日收到12元②

　　3月8日收到48元

　　4月7日收到66元

　　6月8日收到36元

　　6月11日收到36元

　　7月6日收到42元

　　8月7日收到50元

　　9月8日收到76元

　　10月7日收到84元

　　11月7日收到79元

　　12月11日收到30元

　　合计559元鲁迅当时发表在《自由谈》上的文章平均字数大概六七百字上下，所以无论是从两年的总稿费除总字数，还是从1933年的年稿费除年字数，得出的结果都是每千字大约10元。

　　如果还嫌不够确切，那么我们可以从确切的数字或记载入手。

　　据他1934年2月7日日记，他收到《自由谈》一月份稿费24元。查《鲁迅全集》可知他一月份在其上发表《未来的光荣》、《女人未必多说谎》、《批评家的批评家》和《漫骂》四篇文章，总字数（包括标点符号、洋文、空行）大概两千三四百字，所以他在《自由谈》上的稿费标准大概每千字10元上下。为什么连标点、空格等也算在内，因为他为标点、空格争取稿费的事情已成佳话，此不细说；也因为他1934年底写的《病后杂谈》提到“近来的文稿又不值钱，每千字最低的只有四五角，因为是学陶渊明的雅人的稿子，现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罢，但标点，洋文，空白除外”，从此可知以前的稿费计算办法是连标点符号、洋文、空格都算在内的。

　　当然，鲁迅不会沦落到每千字“四五角”的地步，但按《病后杂谈》的说法，那时他“每千字三大元”是可能的，然而将之与其他作者的稿酬比较，这一标准也不算太低，更何况是千字10元。因为据张元济日记1918年2月2日记载当时作为文化名人的“胡适之寄来《东方》投稿一篇，……允千字六圆。此连空行在内”。又据沈从文致金介甫的信上说1924年他作品每千字7毛，《现代评论》时期升至3元。即使是周作人、梁实秋等依靠官方机构拿稿费，每千字也不超过10元，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北大的南迁》回忆道：“《现代小说译丛》和《现代日本小说集》都是卖给它（指文化基金的编译委员会——笔者注）的，稿费是一千字五元……民国廿一年（1932年）夏天，我还和它有一次交涉，将译成的《希腊拟曲》卖给它，其间因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价值已经提高为千字十元，我也占了便宜……每月交二万字，给费二百元。”当时在官办的北京报纸杂志和学术期刊上发文，稿酬一般比上海的高（因为官方机构不问市场，而上海的报刊大多是民办的，要自负盈亏），尚且不超过10元，更何况30元呢！与鲁迅相熟的编辑赵家璧也谈及“当时卖稿千字三元至十元；版税百分之十至二十。良友公司对文艺书都用版税制，一般都是百分之十五，对鲁迅的著作，参照其他书店的惯例，按百分之二十计”。从此可见，鲁迅版税只是别人的1?4倍左右，那么他的稿费按惯例最多也只是千字4至14元上下，难以升至千字30元。又据陈明远《解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稿酬版税》：30年代中国的稿酬标准与20年代相比，没有明显的提高。综上所述，鲁迅《自由谈》上的稿费标准按以上计算每千字10元是相对合理的，如果说每千字30元就太夸张了。

　　而且每千字30元这个数目不仅比当时一般作者高，比他在其他刊物发表的标准也高得太离谱。下面列举几个刊物当时给鲁迅的稿费标准：

　　1?《动向》每千字4元左右

　　据鲁迅日记1934年5月18日记载，他收到《动向》3元稿费，它属于《古人并不纯厚》（约七百多字），即每千字稿费约4元。

　　2?《现代》每千字4到5元左右

　　据1933年9月12日的鲁迅日记，他收到《现代》9月号的稿费5元，那是他8月3日寄出的《关于翻译》的稿费，约1000多字，所以每千字稿酬约为4到5元。

　　3?《文学》每千字4元左右

　　1933年7月30日鲁迅收到《文学》二期稿费22元，查其日记及《鲁迅全集》，可知此为《我的种痘》和《辩“文人无行”》的稿费，共5000字上下，约为每千字4元。

　　4?《申报月刊》每千字大约6元

　　1933年7月13日，鲁迅给该刊寄文两篇即《大家降一级试试看》和《沙》，同月17日收到稿费11元，约1800字上下；又同年8月13日寄出《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两文，字数约为1600左右，8月20日收到稿费10元。经计算，该刊稿酬约为每千字6元。

　　5?《论语》每千字4元上下

　　1933年4月8日，鲁迅接到《论语》稿酬18元，查《鲁迅全集》尤其日记，知此为3月1日发表的《谁的矛盾》和16日的《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二文的稿费，共约4000多字，所以推算其稿费为每千字4元上下。

　　6?《太白》每千字为4元上下

　　1934年11月22日，鲁迅得到《太白》第五期稿费4元，此为发表在《太白》第1卷第5期的《运命》的稿费，1100多字。另外同年10月24日，他收到该刊第三期稿酬6元5角，是合计1600字左右的《考场三丑》、《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二文的稿费。从此可算出该刊稿费标准为每千字3元多到4元多。

　　7?《漫画生活》每千字5元左右

　　据鲁迅日记记载，1934年10月5日他寄出《说“面子”》给该刊，10月31日得到稿费8元，该文1700字左右，所以鲁迅稿费为每千字4元多到5元。

　　8?《读书生活》每千字3元多

　　据鲁迅日记，1934年11月5日他寄给该刊《随便翻翻》一文，同年12月3日收到稿费7元4角，该文大概2100字，所以稿费大约每千字3元5角，即3元多。

　　9?《萌芽月刊》每千字4元左右

　　1930年1月24日鲁迅日记记载鲁迅“下午作杂评一篇，一万一千字，投《萌芽》”，而同月27日“夜收《萌芽》第三期稿费泉五十”。所谓“杂评”指《“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萌芽》第一卷第三期还发表他的《习惯与改革》、《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三文字数总计14000字左右，稿费约为千字3元6角，即4元左右。

从上可知，鲁迅在其他刊物的稿酬标准约为每千字3到6元，还是凭着他的名气和刊物的约稿、关系等原因得到较高稿费。所以从刊物稿费对比的角度看（与其他名刊比较，与同为申报馆出版的《申报月刊》比较），鲁迅在《自由谈》的稿酬很难达到每千字30元的程度，即其稿费较难达到其他刊物5到10倍的程度。而据吴似鸿回忆，她当时在上海为了生计，当编辑之余，每周一次卖稿，“刊出后可以向杂志的出版者现代书局拿稿费，每千字也有三四或五元”，这并不比以上《现代》给鲁迅的稿费低多少。因此，根据《自由谈》改革后对文化人的礼遇和尊敬，再根据笔者以上的考证，《自由谈》给鲁迅的稿费每千字10元左右较为可靠。

　　考证鲁迅在《自由谈》的稿费，会给学界带来什么启发意义呢？

　　首先是还原真相。“鲁迅稿酬每千字三十元”这一说法经过了十年，居然没有引发人们的思考，没有人来更正，实在发人深思。这一失误如果不是出于其他原因，也应该是记忆有误。这里引人深思一个问题，就是回忆录的真伪问题。即使不考虑言论气候和历史条件这种大问题，回忆录、传记之类至少存在两个问题：第一是记忆、记录的准确度问题，从上述考证可知“鲁迅稿酬每千字三十元”不准确、夸张失实；准确度的另一问题是完整度和随意性问题，如果不完整或无意省略、添加，史料的真实性无疑会大打折扣。而且，回忆有两种：对亲历事实的回忆和对非亲历事情的回忆或对“传言”的回忆，后者与真实又隔着一层，上述《传记文学》的资料提到史量才每次签发鲁迅的稿费单时手为之发抖的细节之后，加了一句“此虽传言者过甚其词”，那么其对“鲁迅稿酬千字三十元”的回忆是否也是对“传言”的回忆呢？这是值得思考的。虽然随着时光流逝和心理流程的变化，记忆难免遗漏，但凭着严肃的态度，还是有可能靠近真实。第二是回忆者的立场和感情色彩问题。从其与被回忆者、传主的关系亲疏而带上的感情色彩、立场观念看，就存在问题，关系亲密的，不会或者很少揭发其阴暗面，而关系疏远或反目成仇者对其不光彩面的叙述，又可能有夸张、泄愤的成分。总之，一个重阳光，一个可能更重阴影，其真实性很难确证。特别是当史料的真实情况找不到旁证或其他材料来印证检验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些有待怀疑之处：史料的孤立性与封闭性，缺乏广阔背景或关系网络来界定、比较、参照，因而导致史料的似真性、相对性。总之，史料都要经过甄别辨析才能凸显其真实性。

　　其次，当我们对鲁迅《自由谈》稿费进行严肃的考证的同时，也不难体会到鲁迅创作态度的严肃。鲁迅并不因为《自由谈》的稿费比其他刊物高，就故意粗制滥造凑字数骗稿费，把文章写作本身商品化，而是严格要求，锐意创造，深入思考，造成一种精悍的语气和风格，例如《现代史》、《未来的光荣》等文可谓一字千金；而在《太白》上发表的《中国的科学资料》仅仅81字，《“天生蛮性”》更只有45字，这恰好证明鲁迅对写作的严格要求。所以，沈从文在批评“海派”作风时把鲁迅排除在外，是很有眼光的。对于“卖文为生”，鲁迅注重“卖”的商业化，而非“文”（文章写作本身）的商业化，就算“卖”他也只是私下卖名气实际上靠文章，因为当时他都用笔名，读者不知其真实身份。总之他与商业化弊病相去甚远，他得了商人的稿酬，但写自己所欲写，进行思想文化启蒙。

　　再次，对鲁迅《自由谈》稿费的考证及其与其他刊物稿费的比较，启发学界可以从稿费制度这一角度考察当时的文化传播或文化出版制度。有人根据历史资料换算，1927年1元“国币”约合今35元，1936年1元法币约合今30元，所以鲁迅在《自由谈》的稿费千字10元约合今350元，在其他刊物的稿费是千字3至6元，即约合今105至210元。这种稿费标准在今天也是很高的，何况今天还盛行收版面费的风气呢。这种稿费标准一方面反映了当时上海出版业的繁荣，因为繁荣才能提供较高的稿费。即使国民党的文学暗杀政策（书报审查制度）渐趋严苛，如1930年12月颁布《国民政府出版法》，次年1月颁布《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以及1934年5月在上海设立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等等。但上海的出版业不改繁荣景象，这种繁荣至少持续到1934年上半年。之后这种审查制度越趋严酷，国民党查封了不少刊物和书店，在这种文学暗杀政策之下，鲁迅在1934年11月底致刘炜明的信中就说刊物中“凡有进步性的，也均被删削摧残，大抵办不［下］去”，所以造成稿费普遍下降。但按鲁迅1934年底《病后杂谈》的说法，那时一般作者的稿费从每千字“四五角”到“三大元”不等，即约合今18元至105元，如果取一个中间值的话也不算太低，因为当时印刷工人月薪15元就可以维生了，何况作家还有版税呢。另一方面这种稿费标准还为文化人的独立生存甚至“中产化”提供了空间。鲁迅1927年后放弃教席，在上海“卖文为生”，尤其是1932年大学院津贴撤销以后，版税、稿酬和编辑费便成为鲁迅主要的经济来源。尽管平时房子、家用、雇佣女工、买书、看病、看电影、赴宴诸如此类，开销甚大，鲁迅仍能应付自如。作为自由职业者自由撰稿人，鲁迅凭借稿酬版税制度获得了经济独立，不依赖“官”也不依赖“商”，在经济的自由上取得人格自由、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保证和物质基础。不仅鲁迅如此，很多作家也由固定收入者向自由撰稿人转化，如沈从文、茅盾、巴金、老舍、田汉、曹禺等等，相对优厚的稿酬制度为作家的经济独立和人格自由提供了保障。何况卖文不仅可以维生，还可以资助留学，戴望舒曾依靠卖译稿支持自己在法国的留学费用。熊式一以《萧伯纳全集》和《巴蕾全集》译稿得洋8000元，一半用于安家，另一半用于赴英求学。

　　总之，对鲁迅《自由谈》稿费的考证不仅为了还原真实，更为了追寻意义。2006年6月10日于暨南大学

　　

　　注释：

　　①1981年版的《鲁迅全集》第四卷的第517页，在《南腔北调集》的《关于女人》的注释一中说明此篇与《真假堂吉诃德》，以及《伪自由书》中的《王道诗话》、《伸冤》、《曲的解放》、《迎头经》、《出卖灵魂的秘诀》、《最艺术的国家》、《内外》、《透底》、《大观园的人才》，以及《准风月谈》中的《中国文与中国人》等12篇文章都是1933年瞿秋白在上海时所作。查这些文章的刊载刊物，可知前两篇发表在《申报月刊》，后十篇发表在《申报•自由谈》。

②鲁迅1月25日才经郁达夫向《自由谈》投稿两篇，所以一月份没收到稿费。

（来源：龙源期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