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未亮的时候,一艘猴子星的船飘落到了橘子镇的港口上。这是那一天里发生的头件大事。它掉下来的时候撞翻了夏拉大娘客栈的养鸡棚和晾衣杆,还刮倒了“千人转”酒吧的大招牌和通信天线,不消说,这把镇上的人全都给气坏了。 当那些猴子们从它们的飞船上被轰出来的时候,镇上的许多人已经聚集在酒吧前的空地上,老爷们轻蔑地把嚼烂的烟草对着它们吐在地上,夫人们则围在外圈,用带手套的手优雅地捂住嘴巴。苏有想和蔓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趁着大人的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的时候,苏有庆还挤到前面掐了它们中间的一个,他越来越皮了,我们三个人都看不住。我们一共搞到了三个钱包和一块怀表。 猴子们看上去垂头丧气,可怜兮兮的,不过没有人会同情它们。它们的样子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你看呵,它们的头顶是光的,像个钢精锅,下巴又瘦又尖,像枚尖橄榄;它们的个子还没有狗那么大,穿着怪异且破烂,露出背上金黄色的毛;它们个个瞪着三角眼,里头射出凶光,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我们带着和平使命而来。”领头的一个猴子高举着两手说。杂货店伙计撒尔冈一枪轰在它的额头上,它的脑子和血花四处飞溅,让周围那些穿了新衣服的顾客很不高兴。这下子把它们给吓住了,它们可笑地往后挤,像筐子里的番茄,慌作一团。“我们来是想和你们做贸易,”另一个外星人说,“我们带了货物,为什么不让我们谈谈呢……”它的嗓门腔调古怪,活像极了猴子的吱喳叫声。它们是来做生意的。那些大人们笑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好几个人撞破了头。“今年我已经打了三口井啦,挖出来的全是沙子,一滴水也没有,”农场主伊荣老爷愤怒地盯着这些猴子,眼珠烧得通红。他在镇西的荒漠中有块农场,可是收成不好。“全都是这些猴子闹的,天上掉什么不好,偏要掉些猴子——我提议把它们干掉。” 撒尔冈很酷地吹走了枪口上的烟,他兼任港口这片区的警察,所以他总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少来这套,”他严肃地说,“我们不和猴子套近乎。”夏拉大娘趾高气扬地在它们的头顶上挥舞掸衣棍,强调了这一声明。“你们不知道侵犯私有财产是死罪吗?”她把自己的头发扯得像鸟窝似的,愤怒地为自己的财产报仇,打翻了好几名猴子。它们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在这个镇上,没有人不知道夏拉大娘的名声。 猴子们惊慌地东顾西盼。“哈努曼,哈努曼。”它们仿佛在重复这个名字,还伸手向上指着。 “哈努曼?别拿猴王吓唬我。”酒吧老板郝富老爷如是说。他喜欢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一边用多毛的大拇指玩弄着一把大折刀,一边宣判结果。除了开酒吧之外,他还是镇上的法官。“我宣布你们全部被逮捕啦,你们将要么被绞死要么被溺死——这一点我还没完全想好。” 早在很久以前我们就知道,天空的某个地方一定有颗猴子星,因为总有些猴子会落到我们地球上来。它们全都丑陋无比。要是它们被镇上的人发现,多半会被痛殴一顿,要是抓到它们的人输了钱,也有可能把它们干掉。不管什么时候,它们总是威胁说,猴王哈努曼,猴王哈努曼。有个猴王哈努曼会来替它们讨回公道的。现在我们一听到哈努曼的名字就会哈哈大笑。 他们把剩下的猴子痛揍了一顿,然后把它们送往屠宰场,那儿后面有一排铁笼子,也用来临时关押犯人,因为屠宰场的老板孟撸老爷正好也是我们的镇长。孩子们跟在后面朝队伍里扔香蕉皮和小石块。我们都讨厌它们那张猴子脸,它没少让孩子们做噩梦。 大人们收拾干净那些猴子后,掉过头来发现了我们。我们开始逃跑了。我们跑啊跑,跑得像风一样快。我们推开空气,踩得大地梆梆作响,跑得气喘吁吁。我们喜欢疯跑。看那些个野女孩。夫人们看见了准会这么说。她们会拉紧胖宝宝的手,闪身让开,不让闪亮的绸缎沾上我们身上的污垢。胖宝宝用粘粘的小爪子巴住她的胳膊冲我们笑。我们跑啊跑,一直跑到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就摔倒在冰凉的街道石上喘气。天还没全亮。我们仰卧着就能看到一颗颗苍白的星星正在往地平线上飘散。我非常喜欢星星,要知道,我的家人就在上面的某个地方享福呢。它们小小的,发着青豆一样的光芒,看上去非常遥远,但我不灰心,知道有一天我也终于会到达那儿。 橘子镇本来就是个希望之镇。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寻找希望。 二 我们每天都要在这个尘土飞扬的镇子上跑来跑去,躲避警察和不喜欢我们的大人。大人们其实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像蜂鸟那样灵巧地接近,像蛇一样准确地叼咬,像獴一样敏捷地后跃,整个动作要像舞蹈一样轻盈,然后我们开始疯狂地奔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跑遍了全镇,风儿刮过我们的双肋,托着我们滑翔过狭窄的街道,它很友好,然而它清除不掉四处飘荡的腐败气味。虽然港口还是很漂亮,虽然它连接着最后的美好希望,但它就像是一层挂在外面的贵妇人的雍容面皮。姐姐跟我说过,一个人的死是缓慢进行的,在他看着还好好的时候,实际上内脏和器官已经在漂亮的皮肤下长出斑点,变质流脓了。我觉得这个镇子已经老了,它在夜静人深无人注目的时候就吱吱嘎嘎地扭动呻吟着,吐出虚弱的瘴气,它已经开始它的死亡之旅了。想必没有太多的人知道这一点,因为他们还在不停不歇地从大路上拥挤而来。他们穿过了密密麻麻交织在地上的路,穿过满目黄沙和浮尘的旷野,仿佛大地上一股股络绎不绝的黑色麻绳,挪动着河马般沉重的脚步涌入了镇中。 我们站在路边,看着他们睁着一双双空洞而茫然的眼睛走过。一股股细细的黄色的尘土被他们的脚卷起,粘在他们黑而细弱的小腿上。麻花色的潮流最终汇入橘子镇,通常这儿就是他们旅途的终点。他们将停留在港口附近等待消息,等待登船的机会。港口上总会停着些空船,和港口周围那些破烂的木板钉起来的房子比起来,它们漂亮极了,银白色的金属船身高高耸立,闪闪发亮,像一座高立的银塔,塔外盘绕而上的,就是那些踏上星星的阶梯。 这些人就坐在那儿仰望着塔。他们总是肮脏疲惫,下流粗俗,臭气熏天,他们大部分的人将死在这儿。镇上的人讨厌这些准移民,然而他们更讨厌我们。 我们每个人都极能奔跑,即便是小有庆也是如此。他还没学会走路,就能够光着脚板在青石板道路上咔嘣咔嘣,跌跌撞撞地跑得飞快。跑慢了的孩子会被抓住,然后卖给那些等待已久的商贩。达尔文爵士说这是进化。剩下的孩子们都像羚羊一样善于奔驰——在他们中间,还没有一个人能追得上我呢——但她们还是需要运气才能生存。 猴子船落地的那一天,苏有想的运气就用完了。她在货摊上偷东西的时候被撒尔冈当场抓住了。我觉得她掏那块蛋糕的动作像魔术师一样美妙纯熟,简直无懈可击,但撒尔冈的独眼就那么厉害。她逃跑的时候在台阶上滑倒了。后来他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胳膊反扭到背后。他的劲多大啊,女孩痛得脸都白了。苏有想本能地哀求起来。我们都知道这是没用的,但总得说点什么吧。再后来那个独眼把她带到了店里楼梯下的黑屋子里,玩了她一会儿,然后朝她头上开了一枪。我们躲在杂货店的窄巷外面,透过木板墙的缝隙看到了这一切。我们一直等天黑了店里没人以后才敢偷偷地溜进去看她。 地板上到处都是血,苏有想的肚皮被割开了,一些老鼠在地板上红彤彤的绳索间窜来窜去。她死了以后看上去更加瘦小,肋骨一根根地显露了出来。我们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乌油木做的护身符。她死得挺难看的,蔓都害怕得哭了,她才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呢。我没告诉苏有庆他姐姐的事,只是把那个护身符套到了他那肮脏瘦长的脖子上。他摸着那个护身符玩了好一会儿才趴在蔓的背上睡着了。 那个护身符很是漂亮,是她们家乡的手艺。我听说苏有想她们家来自南部瞻洲的某个什么地方,我已经记不得我自己的家乡是什么模样的了。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把姐姐和我带到了橘子镇上。橘子镇那时候看上去挺漂亮,又青又甜,像是刚刚挂上树梢。港口总是挤满了人,他们衣着整洁,等待踏往那条天空的阶梯。郝老爷的酒吧间里烟雾腾腾,挂满了一盏盏明亮的汽灯,更多的人挤在这儿排队,他们要给住在星星上的亲人写信。要攒很长时间的钱才能发一封信,所以他们都很有耐心。当酒吧上空那个白亮亮的大碗一样的通信天线开始优雅转动的时候,挤在外面的人木然的脸上就会闪过一丝因期待而幸福的光。妈妈带我们住进夏拉大娘客栈中最阴暗潮湿角落里的一间棚子,她拼命地替人洗衣服,打扫屋子,还搬运重货,不论寒暑,终于有钱给爸爸发了一封信。郝老板的手下替我们在柜台里办了发信手续,我们都不识字,信是办事员写的,这又要花上一笔钱。这没有关系。“只要找到爸爸,他会来接我们的,”妈妈说,“我们就可以到星星上去了。”有些星星有两颗太阳,所以那儿会很暖和,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妈妈也就不会咳嗽得那么厉害了。妈妈是个爱笑的人,她那时候笑得更多。那一整天里她脸上都泛出少有的红晕。 刚开始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总是跑到挨近酒吧的广场上去等消息,从妈妈的表情来看,她也很希望我去那儿玩儿。虽然那个办事员告诉我们等信寄到都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我还是很有耐心。那儿挤满了像我一样的人。他们总是站在那儿伸长了脖子等啊等,像鹅一样。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爸爸还没有来信。我们不再那么激动了。后来天气又开始变冷了。我看到妈妈又开始咳嗽,她的目光越来越灰暗,她在洗衣服的时候不停喘气咳血。干活的间隙里,她捶着腰,长久地望着天上,目光里若有所思。我们都以为希望已经完全破灭了的时候,爸爸却突然有了回音。 这是姐姐告诉我的。那一天我从广场上回来的时候,妈妈不见了。姐姐告诉我是爸爸来把她接走了,他们将一块在星星上的新殖民地干活,这样攒钱就更快了,等他们攒够了买第二张第三张票的钱,就可以来接我们走了。他们等了我很久,但是要赶那一班的船,所以没有等到我。姐姐看见爸爸了,他留着络腮胡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还穿着新衬衣!我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了,所以我很妒忌姐姐,有两天没有和她说话,但这终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镇子上其他人现在都用妒忌的目光看着我们。就只剩下姐姐和我了,我有点害怕,但姐姐很有自信,她从小就是这样,这也是妈妈放心把我留给她的原因。姐姐那时候刚刚开始发育,她才十六岁,已经像棵小树一样挺拔。现在我快和姐姐那时一样大了,却看不出来我会有她那么漂亮的时候。 三 我和蔓轮流背着有庆往住的地方走去,一到晚上镇上就没了灯火,月光把屋檐的影子犬牙交错一样映在地上,四下里像铁锅中一样静默无声,鬼影憧憧。橘子镇就仿佛一个酣睡着的巨人般静默无声。要是可能,我倒是很想放上一把火,或者放声喊一喊,哪怕就像跳蚤咬这么一口呼呼睡着的家伙也好啊。但是我还背着有庆呢。一只夜鸟拍打着翅膀掠过天空,我和蔓同时感觉到了镇子后面传来的一阵扰动。我们在屋檐的暗影下回过头去,看见一个认识的女孩顺着街道噼里啪啦地跑了过去。“嘿,听说了吗?有只猴子逃了出来,大人们正在追捕它呢。”她一路喊道,把这股骚动带在身后,穿街走巷,跑远了。这该算是这天里发生的第二件大事了。下午我们还在屠宰场后面看过它们吊在铁笼里的模样。它们又渴又饿,依靠在带刺的铁栅栏上,眼睛里毫无光彩,被太阳晒得要死,怎么可能逃出来呢。大人们大概对这事非常生气,他们带着狗和猎枪在全镇大搜捕。他们什么猴子也没有找着,却逮到了许多醉酒的流浪汉和孩子们。因为再没有关人的地方了,所以大人们就用棍子砸他们的头,把他们推到河里,或者把他们狠揍一顿了事。因为这事闹的,我们直到了后半夜才摸回了平时睡觉的地方。 我们睡的地方在比尔哈特寡妇的屋子底下,她是个半瞎的老太婆,为了防小偷,她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被木板钉得死死的,阴暗极了。永远没有通风和阳光。在被院里的石头绊了两跤摔断门牙后,她就不再清理院子了,所以我们在花园里挖了坑,在她家的地板底下安了家她也不知道。自从我被夏拉大娘赶出来以后,我们已经在这睡了三年啦。这三年来我们让房东的性情益发紧张。比尔哈特寡妇眼神不好,却依旧喜欢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一有风吹草动,她就紧张地东嗅西嗅,虽然她瞎得像蝙蝠,聋得像鼹鼠似的。她老是从枕头底下掏出块肮脏的手绢包,一个一个地摸里面的铜板,然后再把它们卷起来,塞在枕头下。我们每天晚上都是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入睡。 那天晚上真是事情不断。我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几乎听到耳朵边发出的叮当声。蔓拨开那些石南竹和蕨草,刚钻进洞口,就在里面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我看到下面有团黑影在晃。于是放下有庆,扑上去和蔓一起跟它扭打起来,最后把它给拖到月光下来了。 这就是那只逃跑的猴子,它肤色金黄,满脸是干结的血,干瘪的腮帮子里有老鼠一样一鼓一鼓地动,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它有气没力,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气了。我们打架的声音大概太大了,比尔哈特大娘在黑屋子唉声叹气地骂街,用拐杖打地板。“这帮死耗子,又闹腾。看我明天不找人治治你们。”她经常这么威胁,但是从来没有动过手。我们小心翼翼地不再出声,再过一会,她就会把我们忘掉。很快上面传来了叮叮当当数铜板的声音。蔓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有庆醒了过来,害怕地缩到我的腿后面看它。小个子的猴子脸也是猴子脸啊。蔓给它扔了一个西红柿。它抓住那东西,立刻就塞到了嗓子里,瞬都不瞬就把它吞了下去。 我们蹲在月光下看着它,皱紧眉头。一只猴子,穿着衣服。我们拿它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工夫它就吃光了我们今天偷来的大部分东西。有庆看它老实,上去摸了摸它。它退缩了一下,险些把自己噎死。有庆咯咯地笑了起来,显然他已经接受它了。我抽了抽鼻子,蔓正在看向我。我们刚少了一个人,也许这是老天爷的意思吧。我伸出手去擦了擦它脸上的血,它像皮一样被揭了下来。就像一个仪式,我给它介绍了我们三个,充满严肃地警告它,要想加入我们就得听我的话,我是它的老大。 “菲菲。”它也严肃地指了指自己。我们几乎再次摔倒在地,这只猴子居然还取了个女孩的名字。狒狒。哎呀。我和蔓按着肚子在地上滚成一团,有庆也高兴地学我们的样子,在地上滚来滚去。只有它不太高兴,悻悻地撸着鼻子。 蔓后来想起来一件事,我们才对它增添了些许敬意。她说:“你是飞行员。哎呀,那你到过其他的星星吗?”她说的显然是废话。我们的地球对它来说就是另一颗星星。我觉得猴子看上去愁眉苦脸的,它瘪着腮帮子蹲在角落里,酷似一尊深黑色的乌木雕像,也许是觉得找个女孩子当老大没什么面子。我问它那个它们吹嘘的哈努曼是怎么回事。“我见过它。”它骨溜溜地转着眼珠对我说。我们当然不能信猴子的话。我们把它嘲笑了一通。哈努曼只是个古老的神话,我听过这个故事,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猴子很厉害,它的星球被一个叫混世魔王的坏蛋入侵。它打败了他们,保卫了自己的星球,就这么个故事。 “人类中居然流行歌颂猴子的故事。你不觉得奇怪吗?”菲菲嘿嘿而笑,我们后来都知道它就爱坏笑,“猴王哈努曼就是这个故事中的猴王,它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它的眼睛像是明镜,它的耳朵像是箭头,它总是踏着红色云彩穿梭在云中,它会带来闪电和愤怒的雷,再阴冷的天空在它的脚下也会燃烧起来,再无情无义的铁板在它的注视下也会畏缩。你们人类要当心,因为它是我们的王。” 四 橘子镇流落着成百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居多。也许是人们重男轻女的结果。当一个家庭走上移民之路,却没有足够的钱给所有的人买票的时候,他们就只能选择放弃女孩。在星星上男孩可以给他们开垦农场,放牧奶牛。而女孩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活下去。要是不被抓住的话,她们有两种可能离开这儿。第一种是在星星上的亲人发了财,来接她们走;第二种是去找个有钱的准移民,然后嫁给他。船上给男人的座位都已经太少了,但是他们需要女人,没有多少人能够容忍航程的寂寞,所以他们愿意出钱替女人买票。这是橘子镇上的一个古老传统。 太阳还没有露头,露珠在草叶上越滚越大,它们变得沉重起来,然后顺着草叶滑了下去。我们爬出洞口,开始那套接近和叼取、后跃和奔跑的生活。人多就有机会。今天有条船要降落,广场上会有很多的人。那是我们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我们少了苏有想,虽然加入了一个新手,但它的猴子脸太引人注目了,而且它还很虚弱,我们让它在家照顾有庆。 广场上已经汇集成了一片人的海洋。今天有条空船要来,这是镇上人人关心的大事。不管有没有票,他们都会挤到广场上去观看这场典礼。好多人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你永远也想不到过这个镇上会有这么多的人。人太多了,地球上已经挤得满满的了。没有谁喜欢留在这,但能够离开的人不多。黑色的人头海潮在涌来涌去,人们的目光漂浮在海潮的浪尖上,那是困兽的目光。 上船的过程则是另一场战争。空船进港了。它吐出了细细长长的引桥,从高空中直落下来。人们疯狂地冲了上去。他们这会儿会羡慕那班猴子了,他们用肘部和胯又推又挤,他们踏在别人的肩膀甚或头上,一路爬上50米高的滑溜溜的梯子,练体操一样纯熟地翻进窗户,占领一个座位。船里头很快就塞得满满的。甚至到了起飞的时候,窗户外面还吊着一些矫健的体操运动员。他们没有票,却死活不肯撒手。这样他们会被飞船一直带到寒冷的高空,再掉下来,不知飘落到什么地方去。 有些有钱的单身汉专门在橘子镇寻找女孩,他们跟她们结婚,然后带她们一起走。有过不少老爷来找过姐姐。那时候我们还在继续等信,可是总也没有回音。姐姐已经长大了,一点不受营养匮乏的影响,她的瞳孔是绿色的,勾人心魄,她的嘴唇微微上撅,像大理石雕刻般丰满,她的漂亮成了许多人谈论的话题,他们说她像狐狸一样妖媚迷人。“不行,老爷,”她总是回绝说,“我还在等爸爸的信,有一天他会来接我们的。”她还会狡猾地补充说,“你要是爱我,老爷,为什么不给几个钱,让我替你算次命呢?”我知道我姐姐也曾经爱上过一些人,有几次她回家的时候,猫一样坐立不安,总是时不时地踱到窗口去。一艘船正在那儿腾空而起,漂浮到大气层的上方。我猜她是不放心我才没有走掉。那时侯她总挂着绿玻璃珠做的项链,穿着开口低低的裙子,在港口广场上替人算命。夫人们通常会厌恶地让她滚开,但那些老爷们都喜欢她,他们在吧台上搂着她,灌她酒,往她的胸口塞钱,所以虽然没有了妈妈,我们还能挺下去。她偷偷告诉我说,她攒了一笔钱,很快我们就能再发一封信,催促爸爸妈妈来接我们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她去酒吧发信,人很挤。因为有两条飞船刚刚靠岸。我没有跟她一起去。她再也没有回来。天黑了,星星慢慢爬上天幕。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蹲在地上,好让我的影子不会显得那么长。几个野孩子跟我说,他们在酒吧看到我姐姐,她喝醉了。 我到酒吧去找她。撒尔冈那时候还有两只完好的眼睛,眉毛低低的,看上去挺帅,挺和气。他对我也不像后来那么暴躁。他告诉我,我姐姐已经上船走了,是因为收到了爸爸的信啦。他们在外星球上苦干,已经攒够了买一张票的钱。她正好赶上了那两艘船。那么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躺在床上茫然了半晌,然后被夏拉大娘赶了出来。我又碰到了给我带信的孩子,她们就是苏有想和蔓。她们说亲眼看到我姐姐被人扶着离开了,她准是高兴才喝多了,她被带到港口行政官的一间空办公室去了。所有的孩子都知道那个房间,因为只有找到亲人,收到他们回信的孩子才会被带到那个空房间去。听说他们会被带上飞船,找到其他移民星球上富裕的爹妈,过上神仙一样的日子。我轻松地吐了一口气。现在他们有三个人了,他们的钱就会攒得更迅速了,现在他们会更快地来接我了。那白色的碗状天线竖在千人转酒吧面前一刻不停静悄悄地旋转,所有的人围绕着它转动脖子,像是月球围绕着地球转。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将会死在地球上,因为他们收不到回信,而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纷纷在腐臭的棺材里霉烂的时候,我将心满意足,拿着家人的信和汇款,张开隐藏在破烂衣裳下的双翼,用力一蹬,飞到群星中去。我放下心来耐心等待,我会永远等下去,而且我认识了苏想和蔓,还有苏想的弟弟有庆,他还只有四岁大。我们的遭遇几乎都一样。我们呆在了一起,直到现在。 五 我给菲菲讲姐姐和我的故事时候,这猴子一直用种奇怪的眼神瞄着我。他的眼睛晶晶亮,仿佛两个发光的灯泡,那光线又白又亮,把比尔哈特寡妇的黑地板都给晃亮了,我真怕她会发现这只猴子。后来猴子菲菲说,它们不是故意撞倒那东西的。它们下船的时候看到那天线只是一个白铁皮蒙起来的锅,里面除了一个马达让它转之外,什么也没有。那玩艺儿连个喇叭都算不上。它根本就不可能给外星球发信。我突然觉得口渴得要命,憋闷得透不过气来。我从睡觉的地板下钻了出去,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星光如水一样从空中洒落下来,又温柔又暖和。一些深蓝色的雾气从镇上升起,让镇子漂浮了起来。蔓和有庆还在呼呼地睡着。尖锐的草叶拂过我的手心,割破了它。这一切感觉都是如此真实,而不是梦幻。你是说没有信,从头到尾都没有吗?我很镇定地解释给猴子听。这是放屁!我的妈妈和姐姐就是收到信后走的,她们都到了星星上啦。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收到了信,他们都走了。他们都离开了。如果没有信,那她们到哪去了,她们到哪去了?猴子,你说啊。它用那悲哀的灯泡一样的目光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你说,你说啊。我咬牙切齿地喊,其实我心里头痛得要命,我瞪着它,恨不得把这死猴子一枪干掉,或者砍成十七八段,然后扔到河里去喂鱼,我还想把它分解成零件卖掉,就像那些商贩收购孩子一样,只是不知道猴子的器官值不值钱。 比尔哈特寡妇又开始敲起了地板。猴子放低了声音,对我说,“我不能等啦。我的兄弟们还在那儿受罪哪。它们支持不了多久。要是在以前,我一个人就可以把它们救出来,但现在……只有哈努曼能救它们了。”它茫然地向前而望。我在月光下看这只猴子,发现它的毛发都白了,它的皮肤很松弛,它其实很老。它已经是一只老猴子了。 “滚你的哈努曼,我想睡觉了。”我说。 睡觉的时候,我突然哭了。我想起了我的家人。现在他们都在另一颗星星上享福,而把我给忘了。哭了一会儿后,我把它推醒。问它:“你说,你的猴王,神通那么大,它能带我走吗,它能带我离开这儿吗?” “你是个年轻漂亮姑娘,”它说,它的目光在脏兮兮的木板下面像星星一样浮动起来,“你不用等别人,你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力量离开这儿。” 可女人是不能上飞船的,她们不能独自飞走。除非她们找到丈夫,把她们带上飞船。这是我们的传统。 “你试过许愿吗?”它神秘兮兮地咳咳干笑,塞到我手里一个东西。那东西粗糙得很,摸起来像干了的枸橘皮。“这是只真正的愿望猴爪——”它吹嘘起来,“它见过的世面极多。它曾经无数次地帮我逃脱了牢笼。对它许个愿吧,它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我的表情一定很怪异,我也许应该大笑,在地上打滚,但我还是把那块干瘪的小东西握在了手中。“我想离开这。”我庄严地说。那些乳白色的星云从天幕上垂落下来,里面蕴涵着上亿颗星星,像宝石的粉尘一样闪烁。“我要到星星上去。” “你会成功的,”菲菲说,它的笑容里有一丝鬼鬼的东西,“你会踏上飞船,到你想去的地方去的,你将和我们在一起,在星星上。”我看着手里的猴爪不知所措。可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上飞船。如果我不能给我爸爸寄信的话,他怎么才能知道我在这儿呢。也不人会来娶我,我已经堕落成一个野丫头了,我永远也赶不上我的姐姐那么漂亮,谁会爱上我呢? “不,不要担心,”它说,伸出干枯的爪子抚摸我的脸,满是皱纹的三角形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蝴蝶一样的东西荡来荡去,“你是个漂亮的姑娘,像你姐姐一样漂亮。你会找到个如意郎君的。”它还说:“即便是哈努曼也会爱上你的——我就像兄弟一样了解它,我知道它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我敢保证,它不但会爱上你,还会爱上你的这颗心。”它说得诚心诚意的,仿佛它真的见过猴王或者见过我姐姐一样。它一定是疯了。不过我懒得揭穿这一点。那蔓呢?我问它。它叹了口气,夸张地皱了皱鼻子,“没办法。我们一时找不到那么多的好人,只好让我娶她了。” 我咬住胳膊,终于嗤嗤地笑出了声。我的肚子又开始痛了,但是我觉得心里头好受一点了。 “哎呀,好吧,猴子,”我说,“真为难你了。可是你知道吗,他们是歧视女人,但他们更歧视猴子。我要是嫁给了你们的猴王,就只能跟着你们被一起绞死。” “其实我们不是猴子,”它好脾气地说,“你不相信吗?人类在其他星球上住了许多代以后就会开始变得不一样了。我们更适应太空的环境。” “你是说在你们那人是向猴子进化的吗?”我终于在地上滚了起来,把蔓和有庆都给吵醒了。我们一起大笑。我们从来就没相信过猴子的话。瞧它们那鬼祟模样,就知道它们不会说真话。寡妇又在头顶上顿拐杖了。老猴子菲菲说:“不管你们觉得多好笑,至少我们可以离开这——知道他们把我的船停在哪儿吗?” 我们跑了一整天,去找那条船。狭窄曲折的街巷上空密密麻麻地横着绳子和竿子,湿漉漉的衣服上的水流瀑布一样往下流淌。我们跑了过去。阳台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歪着,雨水管像一根根扭曲的长矛镶嵌在发霉的墙里。我们跑了过去。许许多多的人自己搭了小木棚,鸟窝一样高高低低地吊在空中,他们就在空中拍打墩布和地毯,弄得尘土满天。我们跑了过去。到处张贴着悬赏捉拿菲菲的布告。布告上是一张大大的猴子脸,不过根本就不像菲菲。其实只要认真看,它们和猴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中午的时候,我们跑到了港口后面的小山上,发现飞船就被系在行政办公室的后面。他们还在为船上的货物怎么分配而争吵呢。没有人看守。也许他们都认为逃跑的猴子已经死在哪个角落了,再说他们也不相信它一个人能把它开走。书上告诉他们猴子是低等生物。那只船枝枝桠桠的,确实难看得很,只有猴子才能造出这样的船。我们还看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们。它们的情况很不好,撒尔冈给它们喂过一次水,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处理它。也许可以用来交换赎金。 我们回去得很早。天还没有黑呢,不过黄昏的时候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人。比尔哈特寡妇的房门紧闭着。我们一下子就钻入了洞口。没有人看到我们。猴子躺在地板下面伸屈它的胳膊,它动了动腿。“我可以走路了,”它嘀咕着说,“这两棍子还砸不死老菲菲——既然船还在,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今晚就走。”蔓问:“我们四个人吗?”猴子嘿嘿地笑着:“那当然啦,我们是一伙的呀。” 我们蹲在黑暗的地板下等天黑。我们带回来了一些食品。偷来的钱不能公开去买东西,但是黑市很红火,我们搞到了红肉,还有披萨和水果。路上用得着。我们躺在地板下等待太阳下山。也许应该睡一会儿,但是我们很激动。蔓甚至偷了一瓶酒,到酒吧偷酒是危险的,郝富老爷找起空瓶子来比狗还灵,但是反正我们就要走了,我们要上船了,要到另一颗星星上去了。我们从来没有如此焦虑地等待太阳下山过,每一秒都像一辈子那么长。有庆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看到我们激动也很高兴,翘着圆溜溜的屁股在地板缝下面爬来爬去,简直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我们给他灌了一些酒。他睡着了。天完全黑了,除了几声间或的狗吠,橘子镇终于安静了下来。石板路在月光下白白的,像乳酪一样干净。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我们刚走了两个街区,有庆就开始闹脾气了。他像小狼仔一样扭着身体,嗷嗷哭着,不肯往前走了。“怎么回事,我们的动作得快点。”猴子催促说。我低下头检查了一下男孩,他的身体好好的,胳膊腿也不缺,只是黑糊糊的脖子上空空的,少了个什么东西。路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影,月光水一样地荡漾,一些白色的雾气在青石板上精灵一样舞动。有庆坚持要回去找他的东西,不然就不走。蔓有点担心。可我是老大。我让蔓带猴子先到飞船那儿去,我要跟有庆一起回去——那是他的亲人留给他的惟一宝贝了。 虫子在花园里唧唧地叫着,几只老鼠在地板底下窜来窜去。我们拨开草叶,钻入干燥温暖的地下,伸开胳膊在灰尘中四处摸索。我终于在一只耗子嘴里抢下了那枚木雕的小东西。有庆不哭了。我把它系在他的脖子上。 一团火猛地从入口处掉进了洞穴里。我们跳了起来,结果把头撞在了地板梁上。狗在洞口那儿乱钻,呼噜呼噜的嗅来嗅去。“够了,小姑娘们。都给我出来吧。”郝富老爷用大嗓门在外面吼道。撒尔冈不知道为什么咯咯而笑。 “我早知道这里有鬼,”那个半瞎的老太婆站在台阶上喊,“每天都有耗子在这里打架。你们要把答应的奖金给我。”“滚开,老太婆。”他们说。然后低下头想要来抓我们。洞口太小了,他们钻不进来。于是他们解开了狗套。狗匍匐着往里头爬,它们被养得太胖了,所以总是被垂下来的木头杈子挂住。我们拼命地往里缩,但是出口只有一个,他们已经去拿铁锹试图把它挖开。我们完蛋了。 “来吧,姑娘,快出来。”我闻到了另一只狗的骚味,它在我的耳朵旁边喷着气,我踢在它的鼻子上,它呜咽着吼了起来。我使劲蹬腿,踢那些紧挨在我们身后的板壁,那些积存了几百年的尘土像雪崩一样落下来,堵住了我的呼吸。木头房子在吱嘎乱响,仿佛随时都要倒塌下来。我把后面破烂的板壁踢出了一个窟窿。窟窿后面露出了一张金黄色的猴子脸。菲菲正从窟窿外面伸进一只手来。“快走,快拉住我的手。”它在那儿喊道。我掉过头去寻找有庆。他正在号啕大哭,肮脏的脸上被木片划出几道血痕。一只狗叼住了他的衣服背带,正在把他从我身边拖开。洞穴里头满是浓烟,他被拖进了充满光亮的花园中,在那些森林一样的大腿间消失了。我听到外面传来踢打声和一下沉重的撞击声。 “绕到后面去,”他们中间有人喊道,“她们想从后面逃出去。”他们拼命想把火把从缝隙中扔进来,结果把那些破木板和比尔哈特寡妇的屋子都点着了。这可让他们乱成一团。比尔哈特大娘要多难过啊。他们更不敢进来了。他们开始往屋子后面绕过去。 “快走啊,”猴子说,“他们要来了,要来了。”蔓在它的后面叫我。我犹豫了一下,掉头向朝着花园的出口爬去。我的头发被烧着了,发出咝咝的声响。他们好象都离开了花园,大概是顺着屋子转到巷子后面的什么地方去了。有庆的身体横躺在地上,显得出奇的小。他的脑子被打了出来,颈动脉的血喷射得一地都是。他脖子上的绳子又断了。我弯下腰把护身符拾起来,塞在他的口袋里。有一些冰凉的水珠掉到他的胳膊上。他还那么小呢,看上去像猫一样轻。空气中有一股不锈钢的味道,冰冷,寒气森森。有人粗暴地抓住了我的肩膀。那是我们大家的信使郝富老爷。“嗨,姑娘,姑娘。”他像那些狼狗一样狞笑着说,抓住我的肩膀不放,另一只手来摸我的胸部。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儿,这些人总是很高雅,即便是在晚上也是衣着光鲜。“看我逮住你了——猴子在哪?”他说。他肯定是喝醉了,所以看上去摇摇晃晃的。我摸到了他插在皮带上的大折刀。我想起来和妈妈在一起的最后情形,还有我的姐姐,还有有庆奔跑的样子,这些情形充满了我的神经,我的大脑和我的肌肉。我的眼睛里一定充满了仇恨和恐惧。他的脸色变得铁青。第一刀插空了,第二刀扎在了他的肚子上。他高声叫了起来,声音洪亮,音度坚强。他要是这样叫下去的话,远近的驴都会响应起来的。我没来得及动第三刀。那把刀很大,我用起来很不顺手。有人敲了我的脑袋。我晕了过去。 六 我不知道自己晕过去了有多久。直到撒尔冈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地板上提起来时才醒了过来。“终于抓到你了。你这个讨厌精,野种,和你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他说道,那只呆滞的独眼一直逼到我的面前,从他嘴里冒出浑浊的酒气,“她搞瞎了我的一只眼睛。你又捅了郝富老爷的肚子,真是一群狼崽子。” 他回过头去看豪华漂亮的办公桌后面,孟撸老爷正把两只粘满油腻的宽厚的手交叉着放在肚皮上。“把她交给我吧,我会让她服服帖帖地变个样的。”撒尔冈邪恶地笑着说,冲我轻佻地抛媚眼。我则朝他露出我的牙齿。法官的肚子上还包着白色的纱布,所以他不能参加审判。镇长沉思着说,他有一张茶褐色的脸,头发直直的,两条瘦骨嶙峋的大腿翘在桌上,“小孩越来越污秽了本镇的风气,也许我们应该公开处决一个。”他的目光比小镇警察还是远大多了。我认出来我们是在行政长官办公室里。我也被他们关在那间空房子里了。那儿有一张铁床。床单上满是斑斑污迹和点点血痕。无数将要被带到星星上去享福的孩子就曾经睡在这张床上过。我把头依靠在破烂的被单上,想从那些纹路中看出姐姐曾经在这呆过的痕迹。不过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菲菲和蔓逃走了吗?我不知道。我的头痛得要命,几乎难以思考。我摸到了我兜里的猴爪,他们没有拿走它。黑屋子中也可以期盼缝隙中一滴滴漏下来的水,它们会带着一点点外面的气息。我想起了那些星星的样子,它们多漂亮啊,寒冷让它们仿佛长满了绒毛。如果再也不能看到它们了,至少我可以在梦中得到些许安慰吧。我这么想着,睡了过去。世界可以像在梦中一样美好吗。 有人门也没敲就冲了进来。他冲到了隔壁屋子里。“找到猴子和船了吗?”镇长在那边问道。 “不,”那伙计说,“不是。”他拼命地干咽唾沫却说不出话来。我认出他是在酒吧里替人写信的办事员,仿佛我能穿透墙壁看到一切。他扯着自己的嗓子拼命地想挖出一些话来,他开始捶自己的脑袋,我也很好奇他到底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努力了半天,几乎把自己掐死还是没能冒出多一个字来。最后他跳了一下,一个箭步跃到了办公桌后面,把镇长撞了一个踉跄。他准是疯了,因为他把墙上那块华丽笔挺的窗帘布扯了下来,扔在地上,然后打开了窗户。他们一开始以为他要跳楼,想把他抓住,然而伸出去的手仿佛碰到了一块透明的玻璃,它们都在窗户边上凝住了。 窗户外面,成百艘战斗飞船正在港口上方往来穿梭飞行,它们拖着白色尾迹此起彼伏地轮番俯冲,仿佛成千上百的蜜蜂发现了花丛。从它们的船头处喷出了石油混合物。然后是致命的扫射。高高耸立的千人转酒吧烧着了,它冒着熊熊烈火,仿佛大树般倒下。天空被这些黑压压的鸟群给遮盖住了,像夜里一样黑,其后它又被燃烧的港口给映红了,低垂的云仿佛也在燃烧。一面巨大的旗帜在抖动。 “这是怎么搞的。”他们疯狂地喊道,害怕得发疯,但又摸不着头脑。 “那是猴王的飞船。”我躺在铁床上说,笑声响亮。我看到了猴王的飞船,虽然它是那么的高。它穿行在所有战斗飞船的上空,金光闪闪,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它喷气的声音像雷声一样轰鸣,喷气的尾焰正好像熊熊燃烧着的火红色云彩。 虽然隔着墙壁,他们都听到了我的话,他们像得了硬脖子病的人那样僵硬地把颈子转过来,楞楞地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胆怯。 整整一个白天,成千上万的飞船在云中飞奔。火光像雨点一样泼洒下来。橘子镇上那些高大漂亮的楼房纷纷在火光中倒下,随着轰响炸成碎片。羽毛零落,衣裳破裂,它的器官腐烂得终于皮肤也包不住了,它们在绷紧的透明的肚子里头炸开,把绿色的腐臭的汁水喷得到处都是。这座小镇终于瘫倒了。 猴王给了他们和平的机会。而他们全都错过了。 我听到镇上所有的头脑人物都在隔壁聚集一堂,他们话音低落,口气惊惶,商量着什么。我似醒非醒,那些细微得如蚂蚁一样的话却像叶子一样纷纷落入我的耳朵。“让它带走它的人好了,为什么要带走我们的人,这是干涉我们的内政。”在那些话里面,我听出了镇长愤怒的声音。“它们只是些猴子。”他的声音像气球一样空空洞洞的,让人担心下一步会飘到哪里。“我不这么认为,镇长。”另一个声音提醒他说。“它们说,猴王要娶她。”他们冷了场,好半天没人吭气,仿佛寒气正飘荡在中间,把他们的话冻住了。“狗崽子,”最后他们说,“我们赦免她,然后让她做决定吧。” 好吧。我还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呢。不过我还是很快做了决定。这将是那一年里橘子镇上发生的头件大事。多丢脸啊。他们则这么想,抱住了自己的头。我现在非常讨厌这个地方。橘子早就已经烂在枝头了,却没有人把它的皮剥开过,港口变成了一座瓦砾堆,到处都在冒着烟。它们散发着尸体的味道。再说了,我姐姐替我算过命。她说,噢,算了,宝贝,你会有个很难看的夫婿。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一点。一只漂亮的猴子,它身材魁梧,有一身不平服的金色毛发,箭头式的耳朵,明镜般的眼睛,脖颈上的肌肉雕塑般发达。 我光着我的脚丫子朝港口奔去,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空气的漩涡掠过我的身边,冰凉的石板像刀刃一样快,时间像粘滞的淤泥想把我拖住,他们在后面追赶,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追上我。一些飞船降落在港口,更多的飞船还在天空中盘旋着。那儿被烧得通红。蔓从一艘船上跳下来接我了。还有菲菲,看它那样子,骄傲得腆胸突肚,像位将军,别忘了,我还是它的老大呢。在菲菲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猴子,穿着它们的衣服,戴着飞行面罩。它是那么的魁梧高大。我开始发起抖来。我觉得那不过是一时羞怯的表现。它脱下面罩了,在暮色中朝我伸出手来。我的手抖得一塌糊涂。那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面罩下面露出来的不是猴子脸,而是一张人类的脸啊——它看上去经历过了太多的风尘和沧桑,充满了野性和意味萧索,但那还是一张帅气的人的脸啊。 “我要感谢你,你救了我的朋友。”他的眼睛在低垂的眉毛下面灼灼燃烧。就像星星。不知道为什么我捂着脸坐在地上不能起来。“你不是猴王,”我固执地说,擦去眼角的泪花,“我等待的是一只猴子来娶我。它的耳朵像是箭头,它的眼睛像是明镜,它脖颈上的肌肉像青铜一样坚强。” “菲菲骗你了,它就喜欢恶作剧——你还不是很了解它呢,”猴王哈努曼宽容地笑着说(那只猴子鬼鬼地笑着,在他身后冲我做鬼脸),“即使在猴子星上生活的也并不都是猴子,猴子星上实际上生活着各种人类的后裔。我就是个新移民。” “那它们为什么要叫你猴王呢?”我问道,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啊,可是我那时候确实已经糊涂了。他耸着肩膀微笑了。我喜欢他的微笑,一副迷死人的样子。我终于不哭了,那种感觉像洪水一样从脑袋上冲下来,一直冲到我的脚上。我们仿佛很久以前就见过面了,仿佛很久以前就有过这种经历了。我知道自己将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会是他的好搭档。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让开了一点,我看到了他们的船。那就是他们的战船,它又简陋又矮小,像只黑甲虫一样趴伏在地上,甚至比他们上次来的船还要难看些,和这个大块头挤在其中一定很不舒服。我已经发育了。我真希望他只是一只小猴子,那样空间就会大得多。不过那没有大关系。 菲菲已经先一步跳上了驾驶舱。它在那儿爬来爬去,冲我挤眉弄眼的,看上去就像一只真正的猴子。因为它开了这么一个大玩笑。我已经打算恶毒地惩治它了。不过我还不打算把这个计划说出来。现在我们将去远方。我们要去远航。我还可以去寻找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还有我的姐姐。他们必定在上面的某个地方等我呢。红白相间的阶梯从机腹中落下来,正好搭在我的脚前。太阳落了下去。星星正在越来越黑的背景上流动并且显露了出来。我在梦中碰到了兜里的猴爪。
看过了
挺喜欢潘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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