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连载]坚强的大山 [打印本页]

作者: caoxin1982    时间: 09-7-12 17:55
标题: [连载]坚强的大山
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仅有一座很大很大的山。以前山下住着一户人家,我的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

(一)

我叫旺财,以前就住在山下的那个小屋里,我们一家三口人,我,我媳妇还有我娘。
真不知道是怎么搬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娘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知道小时候唯一能看见的活人就是我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年后,老娘忽然不知从哪儿又弄回一个活人,还是个女的,叫翠花,然后我跟翠花结了婚,翠花成了我媳妇。
翠花不知长得好不好看,因为除了她外我没见过其他的年轻女人,拿媳妇跟自己的老娘长相作比较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因为无论说哪个丑都不好。
我们的日子过得还可以吧,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男耕女织,勉强还凑和,偶尔也有野外踏青看星星捉荧火虫等浪漫活动。
我不知道老娘为什么要给我娶媳妇,老娘说是自己年纪大了,怕有一天嗝屁了没人照顾我,这显然是借口,我一向自力更生,内外兼修,无论是搞手工制作还是烧烤烹饪都挺在行,而且也几乎从来没有生过病,干嘛需要人照顾,不过有媳妇也挺不错,她虽然做事比我慢,可多一个帮手总好一些,至少没给我添什么麻烦。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这天是我跟媳妇结婚一周年纪念日,要不是媳妇提醒我我根本不知道,她一直嚷着让我给她准备件礼物,我想了好办天决定给她做一件好衣服,日上有一只纯毛的吊额睛大白虎我已经觊觎它好几年了,毛皮那个好呀,让人一见恨不得被它吃下去。老娘一直劝我少杀生多积德,所以我很给它面子对它手下留情了几次,毕竟能生成这个样子也是造化了。我想德也应该积够了,这只老虎活了这么多年,该为人类作贡献了。
为了这次行动成功,我磨了几晚上的枪,磨得又光又尖,瞅一瞅都能把人的眼睛刺瞎,然后我带上网子诱饵上山剿虎。
杀死老虎容易,可弄张完整的老虎皮太难了,首先你得活捉住老虎,然后选个恰当的地方划条口,然后用好力道把老虎皮从头到脚一股溜下来,稍有差池便功亏一溃。
这只老虎挺聪明,远远地嗅到了我的杀气,还没等我开溜了,但可惜的是它的对手是我,卯上了你就跑不了了,只是耗点时间而已。
我开始在后面穷追猛赶,几乎是跑了一天,后来它累了,我也累了,然后我坐下来吃干粮,我还故意挑逗它,嚼东西嚼得蹦蹦响,它在那里又饿又累,虎视眈眈地瞅着我,恨不得把我的皮扒下来做衣服。
用完了膳,我拍拍手,扭了下脖子,憋足了劲,撑出个响屁,然后开始向它扑过去。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老虎放弃了逃跑主义路线,居然向我反扑过来,步伐扎实稳健信心十足,好像一个手指头都能把我摁死一样,我开始觉得气氛不对劲,估计是老虎它小舅子来了,两只老虎要对付起来还真是吃力,我瞅了瞅背后的一根树,决定情况一不对劲就上树逃命。
老虎走到离我五米远的时候,突然跪下来,旺财,我们做个交易吧。
我吓得差点丢了魂,老虎会说人话,而且还晓得我的名字,妈呀这次遇到老虎精了。
不要担心,我不是什么妖怪,我是山里的兽王,掌管百兽,自然多几门外语。
我松了口气,问它是什么交易。
你放了我,我可以延长你二十年的寿命,它从嘴里吐出一颗明灿灿的珠子,这是颗宝珠,是我们族的秘宝,吃下去就能多活二十年。
我把宝珠拿到手里瞅了瞅,真像个宝贝,野兽一般不骗人,越是凶恶的野兽越不骗人。
看了会,我把宝珠还给它。
不同意吗?这可是世间的极品呀,好多皇帝想要都想不到的。
我对它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我的意见,如果我杀死了你,又能扒虎皮又能得珠子,多好,搞什么交易呀。
你这个禽兽,它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毫不留情地攻击我。
你才是禽兽。我用世界上最正义的语言毫不畏俱义正辞言地反驳它。
谈判就这样破裂了,它露出了它的禽兽本质,长啸一声露出几十年都没刷过但依旧雪白的獠牙招呼都不打就向我扑过来,我也极为自豪地亮出了肱二头肌,跟它进行了殊死的搏斗。大战五百回合后,我自创的旺家拳最后一式天外飞碟一拳击中它眉心,打得它神经错乱成了一只植物虎,然后我把珠子从它口里掏出来,藏在身上,扛着老虎哼着小曲下了山。
回到家里,扒了虎皮,全家一起搞烧烤不亦乐乎。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该不该把宝珠交给媳妇,老娘小时候给我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身体抵抗力差,西王母给后羿药是让他们常生不老的。可嫦娥吃了身体变轻了飞到天上去了,你看这么好的东西一用到女人身上就成了减肥药,如果翠花吃了这颗珠子会不会也控制不住自己飞到月亮上去给嫦娥作伴,据我所知,天上社会关系挺复杂,牛郎织女呀,嫦娥,玉兔呀,养狗的三只眼,还有个精神有点问题长得像炭一样的伐木匠,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欺负我媳妇怎么办?越想心里越不踏实,我下了床,想把宝珠藏起来,藏了半天发现藏哪儿都不合适,后来想想干脆藏自己肚子里,那只老虎不也是这么干的吗?然后我一仰脖子就想把宝珠囫囵吞下去,可惜宝珠太大,怎么也咽不进,我就拿出筷子往里捅,结果一使劲,不小心把珠子卡到喉咙里去了,吐也吐不出来,下也下不下去,然后连出气都变得很困难,后来就是难受,无法解脱的难受,就像成千上万的苍蝇在耳朵边上嗡一样,然后眼睛一黑,世界终于安静了。
作者: caoxin1982    时间: 09-7-12 17:55
(二)

我有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座大山,就是离我家不远的那座,我刚开始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以前也做过类似的梦,有时候梦到自己变成大树,有时候梦到自己变成太阳,不过变成大山是第一次,充满了新鲜感,做山果然不错,眼界开阔多了,你可以同时看清四面八方的东西而不用把脑袋转来转去,而且你身上百花缠绕群兽奔跑,真是壮观,过完了瘾,我想从梦里醒过来了,想看看媳妇把那件虎皮做成什么样的衣服了,不过这次的梦有点奇怪,怎么都醒不了,我于是开始想撒尿,以前无论做什么梦只要一想到撒尿马上就醒了,尿了半天发现既没尿出来也没醒过来,觉得老不对劲,低头一看,下面光秃秃的,撒尿的器官都没了,心想坏了,妈的,还是个恶梦。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看见老娘跟翠花一起来上山,我拼命地叫她们她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们提了一篮子好吃的,在一个坟头上摆上了,老娘老泪纵横地叫着我的小名,媳妇也是哭天抢地的,以前给从没见过面的老爹上坟的时候才见到老娘哭过,莫非我死了?我回想起之前的事情,我真的是死了,而且是被一颗珠子噎死的,真是……我简直要无语了,我并不怕死,只是这样死得一点准备都没有真是有点不甘心,我第一次死,也没什么经验,以前从来不知道死后会出什么事,老娘以前提过死了后会变成鬼魂到地府投胎,可为什么我就变成一颗大石头呢。
当大山其实也挺快活,因为女人多,我家里是个女权社会,我有时真受不了老娘那无穷无尽的罗嗦,一会骂我衣服扣子没对齐,一会又骂我脸没洗干净,还天天逼着我去洗澡,还时不时丢一句,这娃儿怎么就邋遢得跟他爹一样呢,我最恨老娘拿我跟我老爹比,这老头没看到我出世就挂了,够可怜的了,没想到老娘还是不肯放过他。我觉得男人没必要那么干净,尤其是我这种成天在深山老林里靠打击野生动物为生的人,你说你弄得白白净净的,哪唬得住人,还打猎呢不被猎打就已经很不错了。其实说实话,老娘才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猎人,小时候我跟老娘赌气有多次离家出走的经历,有次沿着山跑了几天几夜还是被老娘给逮到了,后来我丧失了逃跑的信心,自暴自弃地跟着老娘混日子。媳妇还好,就是有点小家子气,每次我去山里,她都跟送我去投胎一样,搞得泪水连连,还规定我不准在山上过夜,还说每天如果超过十个小时没见到我就让不吃饭。你说女人咋就这么麻烦,没有我她就活不下去吗?现在好了,终于逃出了女人们的魔掌,现在我站在老娘面前她们都认不出我来,冲出樊笼,心中充满了无限的解放感。
山里的空气很不错,比起家里的烟熏火缭真是种享受,老娘生火烧饭的技术越来越差,而且脾气又倔,也不让翠花来帮忙,每天非要弄得家里伸手不见五指才甘心,我喜欢到山里去清静清静,可翠花给了我时间限制,我没次还没换完气儿又要回家被白色恐怖隆罩,我是被这两个女人整得没辙了,不过男人一结了婚就跟牛上了枷锁一样,已经宣告从此失去人生自由。现在好了,变成了大山,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永远都不会有人来烦你,完全是我理想中的日子。
山里的夜色很不错,黑暗笼罩的时候,许多的萤火虫便悄悄地升了起来,那是山里的星星,树林笼罩着一种安静神秘的气氛,那沙沙的树叶晃动的声音挺养耳朵。还有好多平时不常见的珍禽走兽也出来搞派对,晚上山里是属于动物们的,它们白天是敌人关系,晚上就是朋友关系,其实如果不是为了活着,谁愿意欺负谁呀。当我看到老虎跟兔子在月光下面翩翩起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人的自私,人不像老虎并不是一定要靠吃肉才活下去,吃肉只是想换个口味而已,我记不清死在我手下的动物有多少只了,如果当年不是我,它们一定也能在这月光下面享受生活。想想做了那么多血债累累的事,所以上天会惩罚我让我死后做一座大山吧。
我唯一气愤的是那只老虎不该骗我,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被人骗,心里自然受不了,我怀疑那不是什么宝珠,应该是三步倒什么之类的东西,我也是太马虎,毒从口入,吃东西也应该先小心检查一下子。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去做,死这么早真是有点不甘心。
后天我见到那只老虎,它显然已经变成鬼魂了,太阳下面连影子都看不到。
你这个禽兽,用假珠子骗我。我努不可遏。
我怎么骗你了?老虎问。
你说吃了珠子就能活二十年,我吞下去一辈子都没了,你说你不是骗我。
谁让你整个吞下去的。
那你不就是那样吞来吐去的。
我嘴巴大,咽喉比你大,食管比你粗,你用我的方法自然行不通。
那该怎么做。
你应该把它敲碎了,磨成粉,如果能熬成粥的话味道更好,我是想告诉你方法的,谁让你太贪心,是你自己活该。不过珠子还是挺不错的,你看,就算你死了,被埋进山里,整个山都活起来了。说不定还真能活二十年呢,嘿嘿嘿。
杂种!你生儿子没屁眼。我几乎什么话都骂得出来,如果还能有一次机会的话,我决不会让他它死得那么快活。
拜拜了,我得赶着去投胎,对了,忘记了告诉你很重要的一点……
什么?我问。
绝对不能哭,
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是大山。
为什么是大山就不能哭?我觉得这是在剥夺我的权力,尽管这权力对我没什么用,我当人的时候几乎从小到大都没哭过。
反正,我也不清楚,这是做大山的基本原则。我以前当兽王的时候听老人家们说的。你好自为之。老虎说这句话的时候挺严肃,就跟上次它要拿珠子跟我交易一样的表情。
然后老虎离开了,带着无比得意的神情赶着投胎去了。
作者: caoxin1982    时间: 09-7-12 17:55
(三)

自在的日子就跟糖一样,吃多了也觉得没意思,这里最大的缺憾就是没人能跟你说话,我忽然很怀念以前的日子,怀念在暖暖的被窝里被老娘揪出来的情景,怀念媳妇做的香喷喷的小葱拌豆腐,怀念我屋子里那盏小油灯,怀念我那屋子里腾云架雾的感觉,这些怀念让我觉得茫然,我越来越奇怪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以前我从来没舍不得过任何东西,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闷在屋里拿着我无坚不摧的的长矛幻想外面波澜壮阔的自由,而当自由被迫来到你身边的时候,却又是这样的失落。
夜深人静的时候,山下那个灯火便会亮起来,那是我的家,自从没有我之后,家里的灯好像每天都亮得很晚,翠花以前说她挺怕黑,以前我还在笑话她胆小,早知道去给她弄两颗夜明珠玩玩,老娘的眼睛也不好使,人老了又固执,什么事都要自己来,明明不行嘛,干嘛死撑着,家里的屋顶也破了,我一直说修,可一直都忘了,因为那几天天气很好,我还跟她们开玩笑说我们家都能看到太阳走光了,太阳走光还不要紧,万一暴雨走光就不好受了,那时候屋子连躲雨的地方都没有,晚上睡觉怎么办呢,还有这山上这么多猛兽,早就看我不顺眼了,现在我一不在,说不定什么时候纠集一大堆寡妇孤儿去讨伐我家。这周围几十里都没个男人,谁能帮我家修屋子呢,还有屋梁的那根柱子,已经被老鼠咬得不行了,估计撑不了多久我家的脊梁柱就要跨了,那可不是好玩的,说不定就被活埋了,她们俩个在家里辛苦度日我真是挺担心,我实在是死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开始体会到嫦娥的心情,我以前听奔月的故事的时候还在想,哇,飞到月亮上去了多浪漫,干嘛要后悔。一个人能占那么大块地盘什么都可以不做了,也没有人去管束着她,原来自由并不只是你想不做什么能不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真是很难受,有种很没用的感觉,我甚至觉得我还不如山里的一只老鼠。
物以类聚,山里的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种族,树有树们的,鸟有鸟们的,野兽也有野兽们的,大家都很团结,树林总是一片一片,鸟儿们无论做什么事都一群一群叽叽喳喳的,野狼野虎也是一窝一窝狼狈为奸,唯独我是一个人,那天我见两只小兔子在那儿咬耳朵心里真是很嫉妒,如果有个人能跟我说说话该多好,我不敢跟山里的动物们讲话,我曾经是这里不受欢迎的人,大小通杀,是它们的共同敌人。如果让它们知道了我因为太贪心而得到了报应不知道会有多高兴,我心胸狭窄,不愿看到别人因为我的落魄而高兴。我也不愿意让这里的动物们;因讨厌而离开我,有时候即使我一个人看着别人高兴我也会觉得开心,想一想,如果一个空山,什么都没有,秃秃地呆上二十年,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我好像有几个月没跟别人说过话了,心里闷得真慌,我以前挺不懂,媳妇老跟老娘总喜欢唠嗑儿,一唠唠得天昏地暗,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说,没想到现在我也想说话了,可惜的是没人愿意跟我说了。
孤独,真是强大的孤独,我现在总喜欢晚上一个看着天,天上有月亮,有星星,还有稀稀朗朗的云,我以前总是觉得它们似乎想诉说些什么,现在才明白它们也跟我心情一样,天上的东西都隔得那儿远,它们都是孤独的。
不过我觉得自己是有些希望的,因为老娘以前讲的故事里面,好人总有好报,坏人改过了也能得好报。我毕竟没有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嘴馋了点,说不定什么上天见我可怜,一道雷下来把我劈活了,自从见了老虎说人话还能跟我作交易后,我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奇,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可这种希望好像越来越渺茫,我前天看到一只挺热心的兔子,长得又帅力气也大,喜欢帮助其他的兔子,真是有求必应,比如帮哪只兔子修个家呀,帮哪只兔子挖个胡萝卜呀,可今天它居然被一只老虎咬死了,死得挺惨,连骨头都没剩下,本着好人得好报的信念,我固执地以为晚上它就能从老虎嘴里爬出来,洗把脸后重新做兔,可晚上只见这只老虎拉了堆大便,没见任何奇迹发生。我开始对我坚定的信念丧失了信心,想一想这世界每天要发生那么多不公平的事情,老天怎么会管到我这儿来呢。
几个月里,翠花时常会跑到到我坟头来,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以前翠花对我哭的时候我总会掉头跑掉,因为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一只小鸡死了,什么突然想起爹娘了,吵得人心里烦死了。我每次进山前她必定会大哭一场,总担心我会被什么豺狼虎豹给干掉了,这分明是在污辱我的智慧,那些禽兽是我的对手吗?想想我还真的没有面对过翠花哭过,看着她抽搐着身体,眼泪一滴滴地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我才知道一个人真的哭起来会是这么伤心,我好想去安慰她,真的好想,我想张开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没有手了,我忽然想起自己早都已经不是人了,也没有了这个权利,我只能毫无办法地看着眼泪从她脸上划过,一滴滴掉进土里。
还是不愿意看着翠花哭,因为身体里有个部位在隐隐作痛着。
今天翠花又上山来了,好憔悴,这些天翠花精神一直都不大好,但我从来没见过她今天会憔悴成这个样子,披头散发的,简直认不出人来,好像一夜间老了几十岁,翠花到山上后就开始哭,哭得很厉害,就像死了娘一样,女人一边哭一边说话听起来就像唱歌一样,只不过歌词好难听得懂,听了半天我才知道我老娘真的死了,是昨天晚上病死的,死之前还叫着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懵了,又有做梦的感觉,虽然自己死过一次,但没想到老娘会这么快就步后尘,老娘不是一直都活蹦乱跳的嘛,几个月前还在跟我抢着磨菜刀,还要固执地自己生火做饭,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娘的病是什么时候?好像记得几个月前她挺咳嗽,后来她不说好了些嘛,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
翠花哭了好大一阵,也没把老娘得什么病说清楚,不过人已经死了,再怎么样也不能复活,我知道人总会死的,死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觉得很难接受,我还幻想着等恢复了人身后好好孝顺下老娘,没想到永远都没这个机会了。
晚上月亮很好,白晃晃地,照在山头上叭亮叭亮地,我觉得心里头赌得慌,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我开始怀念老娘.
我是从老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她走的时候我却没在她身边,我小时候很调皮捣蛋,老娘一打我我就偷偷地出走,我从来都不害怕跑远路,因为我知道无论跑多远老娘都能找到我,每次看到老娘找我那种焦急的眼神我就有报复成功的快感,后来我觉得这种捉迷藏没意思了,就再也没有出走过,那年我六岁。
老娘从不让我饿着,每年过年的两只鸡腿都我一个人吃,吃得心安理得,我也试着给老娘夹一个,但老娘说她不想吃,我知道她想吃的,鸡翅膀那么难啃她还吃得津津有味,然后她就跟我推来推去,每次老娘都获胜,老娘看到我吃那只本该属于她的鸡腿时就特别开心,我有次跟老娘说,等你老得夹不动筷子时,你推鸡腿肯定推不过我,那时我就把所有的鸡腿都夹给你一个人吃。老娘听了一把抱住我,瞅了我半天,说我真像我爹,那年我十岁。
后来我的力气越来越大,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老娘的巴掌再也对我起不了作用了,小时候一挨上老娘的巴掌我都会痛得钻心,渐渐地就没那么难受了,再后来几乎没什么感觉了,就像被蚊子叮了一样,有次老娘一边打我屁股我一边嘻嘻哈哈地看着她笑,那天老娘很失落,跑到我爹的坟前坐了半天,后来老娘再也没打过我,那年我十二岁。
等我长到足够壮的时候,扛上老爹的行头,想进山打猎,老娘一直在后面寸步不移地跟着我,这让我觉得挺没面子,无论什么动物一见到母子兵来了肯定跑光光,一边跑好像一边还在耻笑我。我就劝老娘回家,老娘说非要把我看着,我说这没什么好看的,血腥得很。老娘说其实我也想学习下打猎的经验,我一听火就大了,说你是在放屁,我也不是傻瓜,这样跟着我迟早会害死我。那是我第一次大声地狠狠地骂老娘,她一下子愣了,她好像不认识一样地看着我,我看见有眼泪快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了,老娘然后转过身,一边走一边抹袖子,我当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但是我没有拉住老娘,也没说什么话,我知道老娘就是老娘,即使再生我的气过几天就会好的。那天我挺倒霉,在山上转了一天一无所获,当我气急败坏地下山时,看见老娘在屋子口里等着我,见了我瞅了下发现没少胳膊断腿的,我看见老娘那焦急的样子,她的皱纹,她额上的白发,还有刚刚哭过没擦干净的泪痕,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用打猎了,本身就是个禽兽。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惹老娘哭了。那年我十六岁。
我从山里扛回第一只豹子时,老娘那天可高兴了,笑得几乎掉了牙,幸亏山里没什么人,不然老娘真的会挨个挨个地向别人夸她能干的儿子,我那天晚上正睡着被老娘的笑声吓醒了,老娘一边熟睡一边毫无表情地笑着,这让我毛骨耸然,我怕再这样老娘肯定会笑叉了气,我有好大阵子都不敢再打豹子。那年我十八岁。
老娘不知用了什么诡计把翠花从山外骗进来,我明确表明了我不想娶媳妇的态度,弄得老娘跟翠花之间挺尴尬,翠花估计是中了老娘的迷魂咒,盯了我一眼就不放了,说什么要一辈子跟着我,我才不想惹麻烦,一个人多舒服。老娘天天在家里啰嗦,我真是烦死了,有天晚上就跑到山里去,山上挺冷,彻夜未眠,早上困得不行了,回到家里的炕上就迷迷糊糊地躺上了,醒来后发现翠花就睡在我旁边,然后我看见老娘进来时一脸的坏笑,然后我就知道这辈子玩完了。后来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我跟翠花结了婚。那年我二十岁。
老娘就这样走了,老娘陪着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我,我没做多少让老娘高兴的事,老娘走的时候念着我的名字,我不在她的身边,老娘走的时候是多么的想我。
翠花回家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我真担心她回不到家里去,山路很不好走,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翠花都会站在我的坟头哭,难道我在她心里真的很重要?我特别不喜欢被别人安排着做事情,跟翠花结婚是老娘一手阴谋策划的,翠花作为阴谋的主角和执行者,我一直对她有偏见,不过现在想想翠花真是个好老婆,除了偶尔喜欢哭外没什么大的毛病又温柔又体贴,做的菜也好吃,我突然想起来我几乎连翠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她今年多少岁了,家里几个人,是不是被老娘拐卖人口才跑到这山里来的,除了知道她是个女人名字叫翠花外,我发现我对她一无所知,她为什么而开心又为什么而难过。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优点让她能死心踏地地跟着我,有时候我为她做一点点小事她都会特别高兴,上次我上山看见个雨花石捡回来给她被她像宝贝一样藏着,她说她还想要石头,不过我嫌麻烦也没给她捡了。我觉得好对不起翠花,我那个时候如果能多捡几个石头给她该多好。她是我老婆,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亲人一样看。我从来没叫她一声老婆。我有点后悔,我现在想叫她也听不到了。
这两个我生命中唯一遇到的女人,我欠了她们太多的东西,我真希望能有机会好好补偿。然而真的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我真想像翠花一样把什么都哭出来,现在压力太大了,都快受不了了。人就像竹筐子一样,不能老往里面塞东西,会爆的。所以必要时候要发泄一下。我怀念小时候一有委屈了就能嚎啕大哭然后大睡一觉醒来后精神百倍,我好想哭一场,也许哭完后什么都好了,老娘也活过来了,翠花也精神了,我也变成了人可以好好地照顾她们。老虎走的时候告戒我不能哭,我现在才想明白它是想憋死我,让我死得也不得安宁。
我试图挤出几滴眼泪,可怎么也挤不出来,总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毕竟有好十几年没哭过了,都忘了是什么感觉了。
这天我终于逮着个机会,晚上闪电交加,大雨倾盘,我开始想象天上的雷公电母嫦娥玉兔牛郎织女三只眼孙悟空还有不晓得被拖欠了多少年工资的伐木工吴刚陪着我一起哭,这雨水都是他们的眼泪,我努力回想起过去许许多多的伤心事,越是悲惨的事越是想,同时双管齐下努力用意念引导身体里所有的水份如百川归海般汇集到眼眶,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条件终于准备充份,有了那种酸酸的感觉了,我觉得是时候了,放开嗓门就开始呼天喊地,我感觉到身体里面的眼泪就像排山倒海一样往外涌着,耳边是轰隆隆地动静,我没想到一座山哭起来会这么有气势,简直有指挥千军万马解放江山的感觉。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仿佛把积攒了几千年的冤屈一扫而光,哭得好累了我就开始想睡觉,好久都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我有种预感,明天睡醒后一定是个好日子。
一个字,爽。
作者: caoxin1982    时间: 09-7-12 17:56
(四)

醒来的时候挺奇怪,四周静悄悄的,我记得每天早上这里都热闹得跟炸了锅一样,要不是兔子们刷牙就是老虎们打架,身子也软棉棉地好像坐在床上。今天怎么会这么奇怪,莫非我真的又变回了人,我迫不及待地想睁开眼睛,然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最不愿意看到的的情景,我仍然是山,整座山好像是被人用菜刀削平了,山头被拦腰折断了,所有活着的东西像是在一瞬间都消失了,连一颗草也没能留下。
我朝山下看去,我家的房子消失了,山下成了泥石海。
那感觉像是在梦里做梦。
我一个人在那儿愣了好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变得很迟钝,思维左冲右突缓慢而艰难地前进,仿佛它们也不愿意把这个事实同我联系起来,但我终究还是想了起来。我昨天哭过,而且好像哭出了好多的眼泪,我想起以前下雨时见过山体的滑坡,水太多的话,会把山冲垮的,混杂着泥石的水流会像最凶猛饥渴的野兽一样摧毁一切它遇到的东西,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
我赶紧朝山下看去,那间熟悉的房子已经没有了,一片泥石掩盖了那里。翠花肯定是凶多吉少,我仿佛听到山石铺天盖地而来时,翠花绝望的叫喊声,这让我害怕得颤抖起来。天,这都是我干的吗?
老娘死了,翠花死了,所有的动物都死了,所有的树都死了。
我总以为老娘不在了,翠花会陪着我,翠花不在了,山上的动物们会陪着我,动物不在了,还有那么多树会陪着我。我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什么都不在了。
所以的一切都失去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从那天开始,四周就会变得很静,偶尔的一阵风吹过来,你几乎能听到沙尘飞舞的声音,它们擦着你的身体,高亮而刺耳,仿佛是魔鬼的笑声,我时常迷失在它们恐怖的笑声中,像陷入泥潭沼泽中不能呼吸,不能动弹,我开始觉得害怕,仿佛自己随时都可能消失,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去。终于有一天我无法再忍受了,我的眼泪开始向它们屈服,它们争先恐后地掠出我的身体,跪倒在它们面前,像懦夫一样。
我不敢睡觉,我总觉得脊背发凉,就像很多的冤魂站在身后。穿着白色的衣服,长着流血的眼睛,他们叫嚷着含糊不清的口号,举着各种的武器来向我的身体刺来,它们撕咬着我的身体,以为这样就能让它们重生。我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它们,我害怕死,尤其是做了这么多错事后。
害怕了好多天,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可见害怕是一种多么无聊的感情。
我开始痛恨我自己,如果能够再坚强一点,如果我那天不哭,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都还活着,就像他们以前那样,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所有的这一切都毁在我的手里,我在生命开始以来第一次觉得后悔。
后悔是把斧子,时时刻刻地砍着你的心,像吴刚砍树那样。
我真想彻彻底底地死掉,不知道为什么还这样还能活着。
很冷,有时即使在白天,身体一直都冻得发抖,多大的太阳都不暖和。
作者: caoxin1982    时间: 09-7-12 17:56
(五)

遗忘是人用来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流传至今,长盛不衰。
我记得当年手执挂着破档裤的木棍满大山裸奔的时候,有次在山旮旯里看见了一只被老虎咬掉了半个脑袋的兔子。这只兔子英年早逝死不瞑目,瞪着流血的充满仇恨眼睛盯着我,仿佛是在控诉某物种浪费粮食的罪恶。我当时吓傻了,突然间整个世界都变成血淋淋的,仿佛地上躺着的不是兔子而是我。后来我大病了一场,吃不下也睡不着,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直觉得自己快死了,老娘察觉到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我伊呀伊呀地唱一些至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歌。歌声如龙吟虎啸般让人觉得极为有安全感,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便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多年后我第一次用箭射杀了一只兔子时,我才想起来这段经历。
我那时便对自己佩服到了极点,人能活着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可以忘记那些不能记住事情,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自己聪明,是老娘聪明,倘若被一只老虎抱着,我估计怎么都忘不掉那只没了半个脑袋的兔子。
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老娘,如果老娘还活着,她一定会抱着我,继续唱她的那难懂的歌,我会在她的温暖的怀里沉沉地睡过去,一觉过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但让我觉得悲哀的是,老娘始终没有来。
不知哪年秋天的某个早上,有只乌鸦落在我的头上,一遍遍地在我头上走来走去,像个人一样。
很好玩吗?我大叫一声。真想发脾气,长得漂亮也就算了,又丑又脏,那感觉就像一团牛粪在你头上耍宝,更要命的是你随时都能看到它。
呀,乌鸦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根枯木头。
装什么傻,说的就是你。
噢,看出来了。乌鸦恢复了本来的姿态,“对了,也真奇怪,你这座山还会说话呢。”
少见多怪,我说。你搞什么玩意,裸奔吗?
不是,我只是在找东西。
什么东西。
找痕迹,之前有没有一队乌鸦在这里休息过?它问
“没有。”我想怎么可能有,有一队的话,我早崩溃了。
噢,它四周瞅了瞅,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若有所思。
过了会它开始说话。
“那队鸟里面有我的未婚妻,上个星期我跟她吵架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因为我觉得她跟其他的鸟太亲近了,然后我一小心骂了她,然后有一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大家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它说,“我觉得我被遗弃了”
可能因为你一直都是幸福的,如果你像我这样,从小到大一个人,就不会有这种感觉。
我是不是因为以前太幸福,所以要遭报应?鸟说。
如果你不遭报应,怎么会知道以前是幸福的?
那我该怎么办?
要飞快飞,要滚快滚。
谢谢,他说,她一定还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等着我,可也许不是。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说。
也对。不找到它我不会甘心的。我要走了,有东西想送给你。
拿来。我一向来者不拒。
它撅起屁股,挣扎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团冒着热烟的东西。
我终于摘掉了鸟不拉屎的帽子。
……
真是一只恶俗的乌鸦。
作者: caoxin1982    时间: 09-7-12 17:56
(六)

冬天来了,很多鸟哆嗦着从我头上飞过,每次我都有一网打尽的冲动,很多时候无意间我还以为自己是正常人,因为山看到的东西和人看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你不可能把一只鸟看成一只猪或几百个脚的蜈蚣,然而每次连手指头都不能动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自己是座山,那时你会记起当人的经历,有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像一根冰柱子从头插到脚,浑身不寒而栗。
我有时候真想忘记,忘记自己曾经是人,忘记自己也有老娘,忘记翠花,忘记翠花给我做的棉衣,忘记山下的那个屋子,忘记我无坚不摧的长矛,忘记每次箭离开弦时那快乐的风声,忘记我曾在这座山上健步如飞,忘记无数的飞禽走兽在我的追赶下惊慌失措的样子,也许忘记了日子不会这么难过。
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自己生下来就是石头该多好。
鸟儿们飞走了,雪就降下来,偶尔会有落单的鸟因体力不支而摔在山上,垂死的鸟儿总是喜欢挣扎,不知是想活下来还是想从这个世界带走什么东西,它们永远都体会不到死亡的好处,不过要来的终究会来,鸟的尸体会慢慢地腐烂,消失在泥土里,就像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生一样。我是山,没有冷的感觉,也不知道饥饿,更不知道死,我所能作的事情,等待解脱。有时我也期盼春天,春天的太阳会温暖一些,至少让我觉得有些生气,那几年春天我都会做梦,梦里面的感觉挺真实,只有在梦里才可以重新享受到做人的乐趣,可是梦越来越少做了,梦是给有希望的人做的,那几年我真有怀有希望,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神话,应该会有奇迹出现,说不定哪天一道雷下来把整座山劈了我就出山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我才知道一个已死去的人是不该抱有希望的。
今天的雪很厚,估计有上万的人在天上挠头皮屑。
闷死了,闷死了。不知哪儿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
谁在那里,我瞅了半天才看到,估计是被埋在雪里了。
我。她说。
你是谁。我问
我不知道。
我哑然了,世界上居然还有不知道自己为何物的东西。
你没眼睛吗?自己看呀,我说。
眼睛是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我半天没说话。
有了眼睛是不是可以看到其它的东西,就像能看到把我围起来的这层东西。
是的,当然,那是雪。
雪是什么样子的?
雪是白色的,就像面粉一样。
白色是什么?还有面粉呢?
我觉得没办法跟她交流,都不在一个层次上。
对不起,真是麻烦你,我没有眼睛,看不见别的东西,我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见。她说。
真是个可怜的东西。我心里想。然后我说,那个,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那种颜色就是黑色了,但你可以想像黑色的东西慢慢地变淡,那些黑色的东西都害怕你,逃走了,然后你的眼睛会被一种很亮的东西刺着,但你会觉得很舒服,那就是光亮了,光亮下面的东西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有。
那一定很有趣,她说。
也不一定,比方说今天下雪,哪儿都是白茫茫的,比黑色的东西还要让人难受。
对了,你能给我讲一下外面的故事吗?我一个人呆着,到处黑乎乎的,没人说话,也没什么好玩的,我快闷死了。
我是出于同情才答应了她,给一个什么都没见过的人讲故事是件头痛的事,你通常为了说一句话而需要解释十句话,但我这个冬天确实无聊,这个倒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欢迎光临 (http://tonghuar.com/) Powered by Discuz! X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