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三体》,沉寂多年的科幻小说忽然又热闹起来,受其连带效应,中国科幻小说的“中坚力量”也受到了更多关注。他们,以刘慈欣、韩松、潘海天等60后、70后为代表,和传统科幻作家拉开了明显距离,开启了中国科幻小说新纪元。当然,新路从不会是平坦的。
文 唐骋华 图资料
科幻的燎原之火
关键词:三体、硬科幻、刘慈欣时代
刘慈欣火了。从3年前的第一部到去年推出的第三部,《三体》系列的销量、口碑节节攀升,成了舆论焦点。
其实,对铁杆科幻迷来说刘慈欣绝非新人。1999年起他陆续在《科幻世界》等杂志发表作品,《乡村教师》《混沌蝴蝶》《全频带阻塞干扰》等已被津津乐道好些年了。至于权威的“中国科幻银河奖”,更是年年有份,拿到手软。但刘慈欣一直低调,不想让供职单位知道自己是个作家。加之中国科幻小说的境况不佳,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大刘”只是科幻迷这个小圈子里的昵称。
直至《三体》横空出世,其影响力迅速溢出小圈子。如今,聊科幻不提大刘、不谈“三体文明”,就out了。有媒体甚至喊出“中国科幻从小众走向大众”。
被凡尔纳、史蒂文森、阿西莫夫等大师压得抬不起头的中国科幻小说,猛然借《三体》咸鱼翻身,这部小说到底有什么神奇的?
首先是具备流行元素:外星文明、世界末日、黑暗气息……当然,还有好故事。但刘慈欣更强调科幻小说本身的特质,“科幻小说的创作方法是先提出一个世界设定,随后推导出某种结论。主流文学从不设定,它只描述现实的样子。”神奇即源于此,“通过推导,现实中原本美好正义的东西会变成邪恶丑恶的东西,反之亦然。”
这一点《三体》尤为突出。科幻小说素有软硬之分,软科幻注重挖掘人性,往往把点落到人文上。身为“硬科幻”的领军人物,刘慈欣毫不犹豫地将设定推到极致,“推导出来什么样写出来就什么样。”而结论居然呼应了霍金:在一个没有道德规范的宇宙中,地球文明贸然和外星文明接触很危险,很可能发生蜕变。
读过《三体》的人常感绝望,中国科幻小说的知名度却大大提升。
中坚力量浮出水面
关键词:变化、国际接轨、道德关怀
刘慈欣的蹿升也让中国科幻小说家作为整体受到瞩目。而事实上,他们耕耘日久。
刘慈欣发表处女作前,潘海天就凭借《偃师传说》声名鹊起,此后的《大角,快跑》《恶塔》也均摘得“中国科幻银河奖”。他是软科幻的代表。韩松成名更早,短篇小说集《宇宙墓碑》、长篇小说《2066之西行漫记》等深受国内外科幻迷喜爱。
许多年前有人搞过一个“中国科幻作家网上人气指数”,名列前茅的有倪匡、黄易、叶永烈、王晋康等,多为“老将”,有人甚至已不写科幻。当时韩松排名第11、刘慈欣第14、潘海天第25。如果今天搞一次投票,后三人的位置无疑会大幅往前挪。这意味着,60后、70后乃至80后已构成中国科幻小说的“中坚力量”。
挪动的自然不仅仅是位置。“新生代科幻作家把主流文学的意识运用到科幻小说中,和前代作家产生了分野。”潘海天分析。此前,中国科幻小说目的明确,就是科普;科幻作者也归科普作协名下。用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主任江晓原的话说:“以歌颂科学为己任,严格说算科普读物。”
然而,西方作家早在20世纪初就反思科学的负面作用,特别警惕牺牲自然、滥用科技。中国的科幻小说落伍了。
从1990年代起,科幻作家们开始与国际接轨,“社会环境的宽松和大量国外作品的引入是关键因素。”江晓原说。刘慈欣、韩松、潘海天等人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成长、成熟起来的。刘是计算机工程师、潘是建筑设计师,韩则供职于新华社,满世界跑,有利于开拓视野。“从作者到创作理念都是全新的。”刘慈欣概括。
“我们的作品更应该叫作技术幻想小说。”潘海天解析,“科学没有道德观,只管发展;而技术是给人用的,必然包含道德观。我们更关注的是技术所产生的后果。”尽管大刘坚持硬科幻,但他探讨的依然是人类文明、人类本身。韩松和潘海天就更明显了。
在中坚力量的带动下,中国科幻小说已打破了“科普作品”的束缚。接下去,似乎就等着主流文学的认可和接纳了。
危机和生机同在
关键词:职业化、类型化、打倒硬科幻
潘海天并不乐观。虽然《三体》销量不错,科幻小说依旧属“小众文学”。即便刘慈欣、韩松这样的科幻小说中坚力量,名气也远比不上一线作家。“力量分散,大家都在边缘游走。”
最直观的现象是,科幻小说的作者多为业余的。韩松坦言,白天很忙,只能利用凌晨两三点写作。刘慈欣是中国电力投资公司高级工程师,在山西娘子关火电站工作,因担心职业前途,始终低调。“我曾经提议我每月支付一两万元稿费,使他能安心写作,但大刘考虑再三,没接受。”潘海天透露,“他最担心是将来万一没有人读科幻了,怎么办?”
在作品里为整个世界做大胆设定的大刘,却不敢设定自己的人生道路,这令潘海天颇感慨。他自己主编《九州幻想》杂志,也要多考虑市场,科幻小说的创作遂有所减少。
“无法职业化的原因是类型化不够。”潘海天反思道,“类型小说说穿了就两点:好的故事和好的人物,这些最吸引读者,也可以学习。有人说类型化了很俗套,可惜,我们的科幻作家连俗套都没掌握!”在潘看来,科幻小说不类型化就不会有大量读者,刘慈欣、韩松们也就难以职业化,高水准的科幻作家也很难更多地涌现。
为此,潘海天不惜和大刘唱起反调,喊出“打倒硬科幻”。“中国的科幻作者太把自己当纯文学作家,太文艺了。应该先建立通俗阵地,树起类型小说的规则。有了规则才谈得到打破规则,有了故事才谈得到打破故事。”
鉴于奇幻小说和玄幻小说的火热,他还提出了“大幻想”概念。潘海天认为,将来科幻作者不必纠结于某件事得以发生的科学原理,讲好故事就行了。因此,科幻和奇幻会融合,统称为“幻想小说”。唯如此,科幻小说才有望形成产业链,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养活更多优秀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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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展望
科幻小说的“哲学境界”
江晓原上海交大科学史系主任
科幻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科学,把科幻视作科普的一部分。第二重是文学,目标是让科幻小说得到文学界的承认和接纳。第三重是哲学,对未来社会中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做深刻思考。中国科幻作家对第二重境界的追求最强烈,第三重还比较弱,而这恰恰是专属于科幻小说的。现在刘慈欣、王晋康、韩松等人达到了一定层次,但整体还不行。即便刘慈欣,也是科学主义者。
希望出现更多的“人文科幻”
葛红兵上海大学中文系副主任,著有《未来军团》等
科幻小说不是科普教育,而是人性教育,科幻作家不应热衷于描写战争、残酷、恐怖、流血。我特别强调对独立个体的尊重、对地球直至对整个宇宙的大爱,这种作品才是“美”的——因为对世界的爱源自对美的发掘。除了卓越的想象外,科幻小说也应对社会问题予以关注,如水资源枯竭问题、单亲家庭问题等。我希望中国的科幻小说不仅仅关乎“知识教育”,也关乎“情感教育”,我称之为“人文科幻”。
玄幻小说有更多空间
叶永烈著名科普作家,著有《小灵通漫游未来》等
一个国家的科幻小说水平取决于它的科技实力——科技实力体现了国民的科学素质,而科学素质决定了科幻小说的水平。中国的科幻小说与国际水平还有差距,我倒是更看好玄幻小说。科幻建立在科学基本知识之上,玄幻则建立在玄想之上,突出了“玄”字,使作者更自由,有更多发挥幻想的空间。科幻和玄幻或许会合流,但不变的是认真,不然你的作品只是“冰雕”而不是“青铜雕”,没有留存的价值。
对话
科幻来自于现实
韩松:1965年生,现供职于新华社。中国当代最重要的科幻小说家,著有《宇宙墓碑》《2066之西行漫记》《地铁》等。
生活周刊:中国科幻小说的中坚力量现状如何?
韩松:大致可分成北派和海派。北派代表是刘慈欣,以河南为中心,扩散到山西、四川、黑龙江等地。海派以上海为中心,上海是中国科幻的重要基地,有叶永烈、达式新,倪匡也是上海人。现在有葛红兵、齐格等。海派科幻和北派科幻不同,后者有更强烈的使命感,古典式叙事,比较沉重;前者则有鲜明的个人色彩,有后现代意识,角度新异,科学不再像神一般的先验地存在。
此外从体例分析,穿越小说也是科幻的分支,它还带动了奇幻和玄幻。不过有的穿越小说很烂,比如说人回到过去,科幻作家必须要考虑时光机的原理、考虑相对论,而很多穿越小说根本不做任何解释。
生活周刊:为何中国科幻小说总是处在“非主流”地位?
韩松:它缺少一些主流文学的东西,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几乎没遇到过读科幻的。但还是有人热爱科幻。我认识一个学历史的老人,几十年来他相信宇宙有限、相信有外星人。这样的读者还有不少。这两年以《三体》等作品为代表,科幻小说的位置大大提高了,有更多人认识。学界也加入进来,从“科幻文本”的角度进行解读和指导,非常深刻。其实《三体》没有太多新元素,主要是从前科幻小说太不受重视了。总体说,中国远不如西方。西方国家非常重视科幻,有时做决策都会咨询科幻作家。关键是我们缺少想象力,缺少科幻精神,所以我们没有微软,没有苹果,没有一流的科幻杂志。
生活周刊:什么是科幻精神?
韩松:自由和平等。本质上,科幻小说是自由文学,它像个思想实验室,进行着思想探险,像摇滚、先锋音乐。因为自由,科幻小说就能给读者带来刺激:永远有悬念,未来永远不确定,各种各样的技术创新层出不穷。比如《三体》,一个小小的原子就能摧毁你的家园,这是怎样的奇思妙想?科幻精神就是思想自由。它也意味着平等——在宇宙间,物理法则面前人人平等。
生活周刊:中国的科幻作家从哪里获取这种精神?
韩松:现实,中国的现实,这是科幻生长的沃土。今天的中国盖了那么多楼,房价却那么高;食品日益丰富,我们每年却吃了数百万吨地沟油;缺少发明创新,中国制造却遍布全球;统计数据也很科幻……这些人才是中国最伟大的“科幻作家”!他们在现实中勤奋工作,自发地把中国的科幻推到了一流水平(笑)。
所以科幻不是小儿科,科幻作家不能完全天马行空,应该关注现实发生的事、关注民族的生存,中国处处有科幻,记录现实就是创作科幻,作家们不要辜负这个时代。从这个角度讲,韩寒和郭敬明也是“科幻作家”——你别笑,郭敬明读过我的《宇宙墓碑》,他的杂志也登科幻作品。
生活周刊:科幻小说关注什么?
韩松:第一,关注科技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如最新的科学技术。第二,关注科技变化后对文化、对人类心灵产生的影响。玛丽·雪莱是公认的科幻小说之母,她在《科学怪人》中描述的造人技术已经过时了,但她对人类、对道德的关怀不会过时。科幻一定是关注人性的,如《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