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环视四座,努力将声带的振幅、频率和供血量调整到恰到好处,然后充满激情地对满座嘉宾说:“感谢大家的到来,让我们共同举杯!”
在上百双眼睛的注目下,我在闪光灯中将精心调制的鸡尾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原本安静的大厅里人声鼎沸,我看见所有人在看我时都努力使面部肌肉自然或不自然地向下移动,我知道那称之为“笑”,是一种表达快乐或者礼貌的表情;我还看见所有人的嘴唇都一张一合,像砧板上待屠的鱼,双唇间翻腾着布满味蕾的粉红色舌头和一排排白牙黄牙半黄不白带黑斑的蛀牙,与此同时,我的鼓膜接收到一串串混杂在一起但依旧清晰可辨的声波:
“祝贺呀,逯博士!”
“我就知道小逯会取得今天的成就的!”
……
看了以上的描述,诸位看官可能会以为我是一个人工智能人,或者克隆替身,那么你错了。我是一个再正宗不过的原人。注意,是“原人”而非“猿人”,我一向反对这种容易产生歧义的叫法,可似乎又没有什么更好的称谓。以前也曾有人提过所谓“宗人”、“原装人”、“纯人”等说法,算来算去,还是“原人”更确切。名称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之相对应的一类人——克隆人,我们都习惯依其作用俗称为“克隆替身”。
从2060年开始,中国宪法首先批准了克隆人类的合法性,前提是克隆人仅限于用作日理万机的人类的替身。而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不认为自己日理万机,上至政务缠身的国家领导,下至作业成堆的中学生,就连行讨的乞丐也希望多开几个分店。于是克隆替身生意火爆一时。眼红不已的其他各国自然不会干看着中国大把大把挣银子,纷纷将“克隆替身”纳入合法轨道。
“你的这项技术真的能区分出原人与克隆替身?”一位站都站不稳的老资格科学家拄着看上去同样站不稳的拐棍提出质疑。像他这个年龄的科学家,经历(或者说失败)多了,严谨的作风自然就培养出来。不过说实话,在这种喜庆的气氛下严谨,这的确不能算是一种和谐的声音。
但我也知道,这正是让我展露成果的绝佳机会,老科学家令人生厌的质疑精神歪打正着成了我一唱一和的托儿。于是我顺水推舟,用持着空空如也酒杯的手迎着身后光亮的舞台灯一挥——礼堂前方高台上的稠幕拉开,一个透着黑铬合金光泽的保护罩正呈莲花状打开,随之托出一枚精巧的、闪着淡蓝色光泽的“小镜子”来。
“照妖镜。”我说。
人丛中泛起一阵嘀咕。我知道这个名称很容易成为人权保护主义者的攻击对象。近年来,关于克隆人的人权问题一直饱受非议,现代科学的不可控制性导致了人们不敢赋予克隆人完全的人权。其实将“克隆人”称之为“妖”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借用了太上老君仙宝的雅名,因为它们的功能确实很相像。
“对于原人来讲,照妖镜只不过是一只价值不菲的普通镜子;而克隆人——”我故意顿了顿,自信的眼神从每一个期待下文的脸上扫过,“——将无法利用它来化妆打扮,因为镜中显示不出克隆人的影子。”
议论声再度四起,我看见记者席上忙成一片,各路记者正唯恐落后抢发新闻。我清楚,像记者这等苦差使,大都由克隆替身来完成。我暗自盘算着找机会拿他们测试一番。
“众所周知,”我提高音量,礼堂又安静下来,“克隆替身无论外表还是基因特性都与母体——也就是原人——完全相同,因此就连在座的诸位大名鼎鼎的科学家都谁也无法说清与你邻座的究竟是原人还是克隆人。”
“只有克隆人自己知道!”一名打着不伦不类的蓝条纹领带的记者显然对我的多费口舌厌倦了,他高声说,催我进入正题。
“那时十年前的事儿了。”我否定了他,大家也都跟着嘲笑他的无知。
“为了以假乱真,我们中华克隆替身技术服务公司于十年前开发了记忆克隆技术,打破‘记忆不可克隆’的神话,使每位克隆替身在出厂时继承了原人的记忆!”应邀而来的中华克隆替身技术服务公司首席技术员不失时机站起来打广告。
“那克隆替身诞生之后呢?如果原人与克隆人的经历不同,必然会导致记忆出现分岔。”蓝领带记者不依不饶。
“看样子,你肯定是很久没有同你的原人同步啦!”首席技术员用嘲讽的语气说,“在原人的操纵下,克隆人的记忆会与原人保持同步。”
贵宾席上发出一阵窃笑,大家都看得出,那记者恰是个破绽百出的克隆替身。
我接着说:“另外,克隆替身还会自动忽略储存原人指令性操作的记忆。”由此,原人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原人,而克隆替身却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真正身份,他们也会把自己当作原人看待。这样的克隆替身受到了原人们的欢迎,因为他们在委派克隆替身去做自己不想去做的事情时,就不再会因为记忆缺损而暴露身份,避免了尴尬局面的发生。
但是人们总是怀有一种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变态的窥视心理。他们总想知道坐在自己对面倾听自己内心表白的,或者参加自己珍视万分生日宴会的,究竟是原人还是被派来敷衍的克隆替身。一场诚信危机由此在社会上蔓延。而我,成功攻克了这一难题。
“现代克隆技术简单说来,就是提取原人的体细胞核,植入第三方去核卵细胞内,培养新个体的过程。所以,克隆个体的性状与原人毫无差异,基因也完全相同。”一位科学家极富专业精神地讲。听得出,他是在打探我是如何区分原人与克隆人的。
“我们应该都知道,遗传物质并不仅仅存在于细胞核内。在线粒体等处也存有少量DNA和RNA。”我开始讲解,礼堂前方右侧的巨大电子屏幕墙也开始播放动画演示,“我发现,第三方卵细胞虽然去除了细胞核,而线粒体中的微量遗传物质依然存在,他们会与核DNA相互作用,使核DNA碱基序列中产生一组特定的间隙子,这是原人所没有的。”
“这是无意序列。”一个声音说,“人类DNA分子的碱基序列中有97%是不含基因的无意义片段。”
“它是有意义的!”我加强了肯定性的语气,“我发现,只有克隆人在某DNA链的某个特定位置含有这一特定的间隙子,这个位置恰好在DNA链的1.618比例处。”
“黄金分割!”一位数学家惊呼。
“对!这正是天作之合。”我感叹道,“‘照妖镜’正可以探测到该位置是否含有这种间隙子,以此确定是否克隆人。”
举座哗然。
显然,我的理论对诸位自身的生物学家产生了醍醐灌顶式的影响,他们大都发出“我怎么就没想到”之类的事后诸葛亮的懊恼。
我看了一眼蓝领带记者,决定拿他做个现场测试,让所有人都开开眼。我小心翼翼取下那块精致的照妖镜,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梳子装模作样梳理头发,与照妖镜无线连接在一起的大屏幕上立即出现了我的面孔。这一精心安排的幽默动作显然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不过紧张的气氛似乎并没有因此放松,大家都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照妖镜,不知道今晚谁将会成为第一名见证历史的实验者。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克隆人。
我信步走向记者席,把照妖镜往蓝领带面前一摆,期待着耳边传来惊叹不已的啧啧声。
出乎意料的是,这场景并没有出现,蓝领带的面孔再清晰不过地展现在显示屏上,清楚得可以看到头皮屑。
“看来这是个真家伙!”我拍拍领带的肩膀,故作幽默以缓和尴尬气氛,继而转向他身旁的另一位。我知道,像记者这一类苦差事,能碰上一位原人实属凤毛麟角。
不料另一位居然也是“凤毛麟角”。一丝不安笼罩在我的五脏六腑间。我慌里慌张又测试了三四个,居然都是原人!
专家们开始窃窃私语。我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不能当场测试出一名克隆人,那么我的成果毫无疑问是失败品!
一位素来与我竞争激烈的科学家几乎站起来公开嘲讽我:“看哪!我们的天才逯博士被镜片厂雇用了!”
我激愤难当,士可杀,不可辱。我气冲冲走上前去,把照妖镜摆在他面前:“请您注意一下自己的仪表吧!”
我本以为他会知趣地坐下,而他却呆站在那里,嘲笑到一半的嘴圆圆地张着,几乎可以将照妖镜一口吞下。我意外得很,这时我注意到想吞下照妖镜的不止他一人,举座上百人都同步张开血盆大口,他们——目光直挺挺的射向我背后的大屏幕。
从我开始转身到看到大屏幕的这0.1秒钟内,我的兴奋在瞬间积聚到了极限。
大屏幕上空空如也。
他是克隆人?
他是克隆人!
“我……我不是克隆人!”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他,现在已然面色苍白。话一出口,自己似乎明白这是徒劳。我笑眯眯地保持着微笑。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别人用心脏直接说话,数十个心室心房在收缩舒张间分明在齐声喊叫:“克隆人都以为自己是原人!”
“这个不讲信义的家伙!老逯这么重要的学术研讨会,他居然只派克隆替身来!”刚开始还在亲昵地叫我“小逯”的那个声音,现在又响在礼堂里,而这场庆功发布会也升级成了“学术研讨会”。
那个满口信义的家伙冲到我身边,几乎是从我手中将照妖镜一把夺去。紧接着,要不是我反应敏捷,又在大学里积聚了校足球队主力守门员的实战经验,那块宝贝照妖镜早已摔在地上成了八半。
虽然只有一瞬,但每个人都看清了:大屏幕上空无一物。
“我是原人哪!”他徒劳地伸出双手,仔细地看。仿佛那双眼睛就是高倍显微镜,可以看穿细胞核透视到基因。
没有人敢再充当实验品了。
倒是记者们一个个兴奋得眼球充血,噼里啪啦抢发同步新闻。
“照妖镜的具体工作原理是什么?”信义科学家喘着粗气说,显然,他很不服气。换言之,他在质疑照妖镜的正确性。
“这是一种复杂的光电转换系统。”我采用了给小学生开展科普知识讲座的口吻耐心向他讲解。我走到显示屏控制仪前,按下几个按钮。显示屏上描绘出照妖镜的内部精确构造。
嘉宾们纷纷掏出眼镜戴上仔细看。
我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这一夺天之作。在外人钦慕的目光中欣赏自己的成功作品确实可以产生莫大的快感。
忽然,我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细声细语的讨论——是讨论,而不是赞叹。贵宾席上的专家们交头接耳,讨论声也越来越大。终于,一个响亮的声音在众望所归中爆发了出来:
“逯博士,R1到T2的线路接反了!”
我如从头顶被泼了一盆冰冻了十年的凉水,举目望去,那条并不隐蔽的线路此刻变得更加刺眼。奇怪,我怎么会在这条简单的线路上出错?没有道理呀!我拼命回忆连接线路时的情景,却发觉自己居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记忆空白?这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发生……我不敢想下去了,难道……
礼堂侧方的一个小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冲大家招手,微笑。他看上去很眼熟。
“女士们,先生们。”那人极具绅士风度地说,“请原谅我跟大家开了一个玩笑,线路是我故意接反了的……”
我想起来了,那人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2004年12月6日于徐州师大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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