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三楼无疑是学校里最破的一幢楼房。
我的高中是市里面最好的高中,我们高中的建筑理所当然是市里面最漂亮的,欣欣向荣的花草树木,一带欧式的建筑群,据说还是聘请的清华园的设计师做的整体规划。
但唯独教三楼的存在,像一陀大便放在一块雪白的奶油蛋糕上,让人真觉得恶心,因年久失修而脱落的粉壁,摇摇欲坠的护栏,简直一个新时代版的渣滓洞,不知道一向喜欢做表面工作的校方为什么迟迟不给拆掉,官方的解释是这幢楼很有来历,说是当年周总理亲自给提的楼名,动不得。
但我们不这样认为,教三楼这地方闹鬼。
闹鬼当然是指迷信,谁都没有亲眼见过鬼,也没有人能提供确切地关于鬼的照片,可教三楼的确很邪乎,有人说晚上在这里听到过凄凉的呼救声,有人说看见过穿红衣服的女鬼从窗户外面飘过去,还有人说听到过有人用恐怖的声音呼唤自己的名字……
往往使人害怕的,都是那些不存在的东西。
这是我在教三楼连续呆了两个星期得出的结论。
我叫李恒,是市育才高中三年级二班的学生,眼见就快高考了,可我却没有任何的心思,因为在我心里,
有个人比高考还重要,只要想到她,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是我这生第一次爱的人,我爱叫她雪儿。
雪儿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单纯,单纯得仿佛不存在这个混浊的世界。
一年前的那次班上同学集体野营时,大家燃起篝火,玩当时最流行的真心话大冒险,几经波折,终于有人如愿以偿地逮到了我,她问我有没有自己心爱的女孩,我说有,是雪儿。
我忘不了,当雪儿听到那句话时看着我的眼神,几分惊喜,几分激动,我终于明白了,雪儿也是喜欢我的。
后来我们渐渐好了起来,一起上课,一起自习,一起吃饭,一起逛街。大家都说她就像我的影子一样,其实,我知道,我永远是雪儿的影子,我要永远保护她,看着她快乐的一天天长大,我们相约一起上大学,然后一起毕业,然后结婚,有个小家,有孩子,过一辈子简单而幸福的生活。
而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雪儿,仿佛把这一切约定都忘记了。
她不再快乐了,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每天上课时像根木头一样坐在教室里,双目无神地盯着黑板,不抄笔记,晚上自习时间就会来教三楼这个教室里坐着,一言不发,有时候也拿着课本,但即使到了晚熄灯的那一刻,手仍然停留在刚翻开的那一页。
然后她把课本都收好,出了教三楼,回到宿舍去,她走就路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失去了生命的木偶。那阵子,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一个人最痛苦的莫过于看到心爱的人痛苦但却帮不上任何的忙,我知道那件事对于她的伤害,我无数次乞求她的原谅,但她却对我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都不曾搭理过我,我在她身边就像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像一团透明的空气,她怎么对我,这都不怎么重要,高考还有三个月了,像她这样的精神状态,怎么去参加高考,怎么考得上自己理想的大学。如果是因为我而影响了她一辈子的幸福,我这一生都不会得到安息的。但我对雪儿,又能补偿些什么呢?
以前我跟雪儿喜欢来教三楼上自习,因为大家都挺怵那些鬼鬼怪怪的事情,所以来这儿上自习的人很少,
这个教室,基本上成了我跟雪儿的专用教室,我们曾经在这里一起学习,一起讨论一起规划梦想,我们爱坐在教室最中间的那两个座位,因为雪儿说,那个座位是她的宝座,她坐在那里,脑袋转得特别快,什么题都难不倒她,她还开玩笑说什么时候把歌德巴赫猜想题拿过来让她见识一下子,只要是在她的宝座上,肯定手到擒来。
那个时候她是那么的快乐,像是一朵永远都不会凋谢的栀子花。
由于我们经常出没在传闻中的“鬼屋”,周围的同学给我们取了个绰号叫“玩命组合”当我把这个称号告诉雪儿时,雪儿挺得意,比去年得了全校第一还要得意,于是我问她,雪儿,如果这个世界真有鬼,你会怕吗?她紧紧地靠着我的肩,恒,如果有你在我的身边,即使马上我就会去死,也不会觉得害怕。
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吻了她。
然而这一切在那件事后都成了回忆,永远的回忆,如今的雪儿已经不理我了,无论我如何呼喊她的名字,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肯回答我,也不愿看我一眼。
即使如此,我还是愿意留在她的身边,跟着她一起上课,跟着她一起到教三楼自习,我们仍然坐在这个熟悉的教室,坐在这个彼此相邻的熟悉的座位,我们之间近在咫尺,可我总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墙隔在我们之间,我知道,那件事,深深地伤害了她,雪儿,这辈子大概是不会原谅我了。
从晚自习到就寝,也就三个小时时间,这三个小时,也是我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光,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世界只剩下我跟雪儿,虽然她不愿理我,但我还是可以静静地坐在她的身旁,看她发呆的样子,看她空洞的眼神,看着她每个细微的表情,我试图读懂雪儿的心,可除了一大堆猜测外一无所获,有时候心真是痛得要命,但我告诉自己要坚持,就算是为了雪儿。
在晚就寝的铃声中,我看着雪儿回了宿舍楼,我便会重新回到教三楼,我大概是全校唯一在教三楼里连续三个星期过夜的人,虽然有几个胆大的在这里上自习,但很少有人敢在楼里呆一个晚上,上次我的一个好朋友,号称“铁血战士”的阿虎跟我们打赌,只要他能在这幢楼里呆上一晚上,我们宿舍的兄弟便轮流请他上一顿馆子。第二天他失魂落魄地跑回来了,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他吓成那个样子,整个脸都是惨白的,哆嗦得几乎连话都说不清了。在被窝里暖了半天,他告诉我们,他昨天晚上看到芬了。
这句话听起来让人毛骨耸然,芬,以前我们的铁哥们,全学校最有名的假小子,我们以前都笑话她是不是做了变性手术才成女生,她也不生气,一瓶啤酒咕噜咕噜就灌下去,然后擦了擦嘴巴:兄弟就这个样子,你想挨揍还怎么了。整天一副不知人间愁滋味的样子,然而,可怜的芬,半年前出车祸死了,我们到医院里亲眼看到她的遗体,一张帅气的脸被摩擦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到一块好的皮肤。
于是我们都嘲笑阿虎是不是看花了眼,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情人眼里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正确的。阿虎是暗恋芬的,除了芬谁都知道,芬去世的时候他难过了好几个月,阿虎说昨晚他看到的那人绝对是芬,那眼神,那身影错不了的,一个男人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会认错吗?你们不信谁自己晚上去教三楼呆一晚上。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
可如今我已经连续一个人在里面呆了二十一个晚上了,别说芬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有时候,我倒真希望能在这儿遇到芬,至少,能有个人陪我说说话,自从那件事后,不止是雪儿,大家都像异类一样看待我,朋友们都离开了我,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跟我说一句话了。
晚上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一幢楼真是感觉很寂寞,我便会想起雪儿,想起过去跟她经历的点点滴滴,我现在很讨厌跟别人呆在一起,一些所谓的朋友,平时会跟你称兄道弟的,一旦你失去了作用,便会冷漠得跟不认识你一样,没人愿意跟一个坏名声的家伙交往,人便是这样,一种趋炎附势的动物。
还是呆在教三楼比较惬意,已经是夏天了,不用盖被子,有的时候从窗户外面看看星星,把几个书桌并起来,躺在上面吹吹风,想想事情,小憩一会就天亮了。
这天云很厚,轰隆隆的雷声几乎把天都劈破了,可就不见有雨落下来,跟往常一样,雪儿还是准时来到她的宝座,还是跟往常一样发三个小时的呆,直到倾盆的大雨像漏了天一样砸下来,接着晚就寝的铃声响起,她收拾了书包,起身离开。
看着雪儿出了教室门,我居然没跟着一起去,不知怎的,我忽然对外面的大雨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直觉告诉我,暴露在暴风雨里有意想不到的危险,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从窗户外边望过去,雪儿已经走远了,我忽然想起,雪儿来的时候是没有带伞的,这个傻女孩,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我来不及犹豫了,冲了出去,虽然我也没有伞,但起嘛我的身体能为雪儿遮挡一些什么吧。
雨水很奇怪,滴到我身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我怀疑是不是天上在下滚油,但我顾不了这么多了,雪儿还受着风吹雨打,我这个时候不能不在她的身边。
我开始向雪儿追赶过去,不知怎么的。雪儿今天走得特别快,我居然渐渐被她甩开了,或者是我自己的步子慢了,我感觉双脚像灌满了铅一样,每走一步都特别吃力。
我今天是怎么了,我不由得反问着自己,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进了我的鼻子,难道是有人流血了吗?我左右瞅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雪儿也消失在茫茫的大雨里,没准她现在已经回到宿舍去了吧。我下意识地朝自己的手上看去,我惊呆了,一手的鲜血。
一种恐惧感觉涌上了心头,以前也曾无意中把手划伤过,但从来没有流这么多的血,仿佛刚从血水中捞起来一样,我赶紧朝教三楼奔去,这样子,让路上的确良学看见没准以为我是杀人犯了。
雨越来越大,每一滴砸在身上都特别的疼,我越来越气力不支了,一步一步都很艰难地迈动自己的脚步,
教三楼在雨帘里也越来越模糊,终于,我倒了下去。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是躺在教室的地板上,就是我跟雪儿经常来上自习的那个教室,难道是雪儿把我救回来的?起身四周看看一个人影也没有,我努力地爬了起来,跑进洗手间去冲洗我那血迹斑斑的手,把手上的
血迹都冲洗干净后,这才发现手上一点伤都没有,我正疑惑着,脸上的一滴雨水掉了下来,滴在水池子里,鲜红的血水慢慢地在水池里扩散,像一朵慢慢盛开的花。
我用手朝脸上擦去,仿佛触到了脸上的旧伤,一阵刻骨铭心的疼痛几乎使我叫了起来,我的脸,我不知道,脸上究竟有多大的伤口,竟然这样痛得厉害,什么时候受的伤,在哪里受的伤,怎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跌跌撞撞地朝二楼跑去,我记得二楼的走道里竖着一面礼仪镜,是上一届毕业班送给母校的礼物,几经转折,便被移到这儿来了,也许到镜子那儿,我才可以看清自己的样子,也许能回忆起来什么。
楼梯间黑乎乎的,偶尔一两声炸雷让人心惊胆颤,在黑暗里上楼不是件容易的事,终于来到了二楼,我摸索着打开路灯的开关,可不凑巧的是,开关不灵了,我噼里啪啦地按了几个回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心里烦透了,记得昨天路灯还可以用的,难道是有人动了手脚,一道闪电劈过,我模模糊糊看到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孩站在我的身边,光很暗,我看不清她的样子。
谁在那儿?我壮着胆子大叫一声。
她赶紧跑开了,我在黑暗中朝着她的步声追去。
站住,不要动,我真搞不懂,当时哪儿来的勇气,只是感觉到这个人很熟悉。
她慌不择路地朝左边走道跑过去,然而那儿是个死胡同,尽头都是堆满的旧桌子旧椅子等等杂物。
这下子你跑不掉了吧。我慢慢地把她逼到角落里。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她哀求着我。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就是你在这幢楼里装神弄鬼吧……你,我的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
借着闪电的光芒,我大至地看清楚了她的样子,那是件红衣服,准确地说是一件被血染红的衣服,一滴滴殷红的鲜血,不断地从衣服里面渗出,她的头发很乱,而且几块头皮都不见了,而最恐怖的是她那张脸,
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用脸来形容它,简直是一张死皮,一张支离破碎的死皮,五官都离奇地移了位置,极不自然地扭曲在一起,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我很熟悉,曾经陪着我一起疯打疯闹,曾经有背后默默地鼓励我,曾经把零花钱省下来帮我买航模的那个人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没有心机,直率,豪爽,永远都让人信任,是她,我曾经的好朋友,芬。
可是,芬,已经死了。我永远忘不了看到她遗体时的情景。
我忽然记起小虎说过的话,他说那天晚上在教三楼里见过芬。
一阵莫名的恐惧控制了我,我的整个身心都因为巨大的害怕而颤抖着。
不,不,救命,救命,我大叫着,转身朝走道那边的楼梯跑去,我要跑出这个恐怖的大楼,我要到有光的地方去,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绝对不是。
然而我忘了,楼梯口那儿是有面镜子的,我的头一下子撞在镜子上,接着被反弹到楼梯上,来不急站稳脚,从上面一下子滚了下去,迷迷糊糊地听见镜子破碎的声音。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是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就是我跟雪儿上自习的那个教室,头上被撞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我一下子回忆起来刚才的事,教室门口有个红色的人影背对着我站着。
那是那样瘦弱的一个身子,我不知道她这些天受了什么苦。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懦弱,纵使她的脸变得很恐怖,即使她是真的鬼,但她终究是芬,我们曾经是好朋友,我不能因为这样就遗弃了她,被人遗弃的滋味,我尝得太多了。
是芬吗?我问了声。
嗯,她低低地回答。
于是我朝她喊道:芬,过来吧。
她听到这句话时,身影仿佛受到电击般的一征,半天,她才喃喃地说道:恒,你不怕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吗?小虎当时看到我,吓得差点没从楼上跳下去。
对不起,芬,我刚才太……,不过,芬,我们始终是朋友对吗?不管生还是死,我们以前说好的,即使下辈子,我们还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是没有隔阂的,芬,过来吧。
于是芬转过头,缓缓地朝我走过来。
坐,芬,我对她说。
这个,这个不只是小雪才能坐吗?
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芬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的,难道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注意着我们?
没关系,芬,我们都是好朋友。
谢谢你,恒,芬有些受宠若惊地坐了下来。
芬,你,你还活着吧。我问。
不,已经死了,死了六个月了。芬很平静地说。
我心里并没有太大的震动,或许我早就猜到了。
芬,你一直都呆在这幢楼里面吗?你会不会很孤独。
能在这幢楼里看到你,比什么都好。芬说完这句话,抬头看着我,那双眼睛,那个眼神,记得上次野营玩真心话大冒险时,她让我回答她的问题时,也是这个眼神,这样看着我,我知道那次她想要的答案,但我却选择了雪儿,那天开始,芬便不再如以前那般活泼,她渐渐疏远了我们,经常一个人拿着酒瓶在深夜里独醉,那天出车祸时,她刚从酒吧里出来。
对不起,芬,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我看着芬不再帅气的面容,如果不是我,她可能会和那些普通人一样,在阳光下面过着快乐的日子,不用一个人整天躲在这阴暗破旧的教学楼里面。
芬没说话,她把头低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恒,我能在你的肩上靠一下吗?
我诧异地把芬看着。
“对不起,我不是想取代雪儿在你心里的位置,我只是想,我这么多天一直都想,就是能在你的肩上靠一下。
我张开手臂,紧紧地把芬抱住,芬的身体好冰凉,仿佛从来都没有过温暖一般,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开始啜泣,最后像个受伤的孩子般大哭起来。
许久,芬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她从我怀里挣扎着起来,望着我说:谢谢你,恒,现在我觉得好多了。
那天我们聊了一晚上,从我们刚认识一直谈到了现在,芬也告诉我做鬼后才知道的一些事情,很有意思。
终于天亮了,芬说她要走了。
到哪儿去?芬?
到该去的地方去。
永远都不再回来了吗?
也许吧,恒,谢谢你,是你让我在人间没有了遗憾。
芬的身体慢慢地在发光,像一片散落的羽毛一样,一点点地升到高空中,像无数的萤火虫一样围绕着我。
恒,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这是芬最后的话,接着那无数的萤火虫的光慢慢变淡,在空中消失了。
我知道芬去了一个很好的地方,那里没有黑暗和悲伤,那里有真正爱她的人去爱护她。
祝福你,芬。
芬临走时叮嘱我不要照镜子,她没说任何原因,只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永远比知道要好。
我不觉得照镜子对我有什么影响,总不会出来个什么大头鬼呜拉一下把我给吃了,越不让我做的事我越好奇,上午我就跑到二楼找礼仪镜,可惜的是,镜子昨天晚上摔破了,早上就被做清洁的阿姨当破烂回收回去了,连渣都没剩下。
没镜子大不了不照了,反正人还不是照样活。
晚上雪儿来自习的时候,我跟她讲芬的故事,我希望她能从中明白些什么,有的时候两个人相爱,是多么的不容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应该努力坚持下去。
我不知道雪儿是不是在听我讲的话,她依然是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但我相信,这些道理,她终究有一天会懂的。
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重复,这天雪儿走后,我又百无聊赖地在书桌上躺着看天花板打发时间,忽然我想起雪儿临走时好像忘拿了什么东西,于是翻身起来在课桌里捣鼓了一下。
是雪儿的文具盒,打开一看,里面有我送她的那支小熊钢笔,她一直保存得很好,就像新的一样。
难道雪儿心里仍然还有我?
里面还有一面小镜子,是用塑料盖盖起来的,女孩子总免不了喜欢打扮打扮。
我想起了芬的话,镜子里面究竟能看到什么,强烈的好奇心让我打开了掀开了镜子的盖子。
我在镜子里见到了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恐怖的东西。
这不是真的,不是……
我把镜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一样从教室里冲了出去。
回忆,回忆一点点浮现在脑海里。
我记得那天是周末,我喝了很多的酒,爬上了学校最高的楼,我站在阳台上,摇摇晃晃地保持着平衡,已经是深夜了,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但只要我再迈出这么一小步,便会充分验证牛顿的自由落体定律,也可以证明学校的大理石地板砖并不是水货,至少比我的脑壳要坚硬。
我看了看时间,还有五分钟,雪儿再不上来的话,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终于,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他,我们的班主任,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家伙,就是他拆散我跟雪儿的,要不是他把我跟雪儿的事上报给学校,我们就不会上学校的大字报, 也不会被作为坏典型在学校里公开批评,雪儿的父母为了阻止雪儿跟我交往,每天上学放学都由保姆接送,我跟雪儿每天只能靠传些小纸条互通消息,后来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把我跟雪儿的纸条都没收了,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这都不算什么,那天,他把雪儿单独叫出去说了些什么话,雪儿留了句要好好学习便再也不理我了,这个家伙,我饶不了他,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雪儿,你们把她藏哪儿去了,让她出来见我。我把酒瓶向他扔去,被他躲开了。
冷静点,李恒同学,你先下来,一切都好商量,雪儿现在被她的父母关在家里,是不可能出来的,还是她给我打的电话……
放屁,肯定是你们不让雪儿出来见我,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没有一个好人,我大声叫嚷着,酒力渐渐上来了,我几乎都看不清阳台上那窄窄的走道。
冷静一点,警察马上就要到了,先下来,一切都好说,我承认,我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没有做好,我向你道歉。
道歉,道歉有什么用?雪儿已经不理我了,你们满意了,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我在阳台上摇摇晃晃地叫嚷着,一不小心,我的身子向左一倾,接着就从21层楼上摔了下去。
在嗖嗖的风声中,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不行,不能就这样死了,我死了,雪儿怎么办?
说也奇怪,人要死的时候,生活中的片断便会一点点浮现在脑海里,即使再细小的事都能回忆起来,我知道从这儿摔下去,生还的可能性很小,但我岂求上天能让我活下去,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她。
迷迷糊糊地仿佛过了很长的时间,我听到轰的一声,脑袋里好像有炸弹爆炸一样,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四周黑漆漆的,往身上摸了一下,腿,胳膊都还在,我庆幸自己还活着,于是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回到了学校,整个学校都在谈我跳楼的事,我尽力地回避他们,不去和别人说话,一个人蹲在人迹罕至的教三楼里面,后来我才知道雪儿在那件事上受了牵连,好像是因为这事上了报纸,破坏了学校的名誉,雪儿被学校记了大过处分,她进名牌大学保送生的资格也取消了,雪儿的朋友在这件事后也都远离了她……
我知道雪儿一直在怪我,我也恨自己那天为什么喝了那么多的酒做出这样的傻事,但我很庆幸自己还活着,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我于是天天跟着雪儿,对她说话,哪知道雪儿从此对我更加冷漠,就像是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是的,我早就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上。
……
我摔碎了镜子,在操场上拼命地跑着,以前雪儿教我的,如果一个人受不了太多的痛苦时,可以在跑步中发泄出来,我在操场上一边跑一边大哭一边大叫,操场上的同学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知道,他们根本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说的话,我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我已经死了。
我从雪儿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已经死去多时的面孔,比芬的脸更加恐怖,你很难想象一个人从21层楼上跳下去,脸会被摔成什么样子,我的前额塌了下去,甚至隐隐地可以看见头骨,两边的腮也破了,一滴滴往外淌着血。
我终于知道了,我早就已经死了。
这么多天来,我都像一个灵魂一样在雪儿身边流荡着,我跟雪儿说的那些话,她什么都听不到,我以为雪儿一直都在怪我,不理我,但是谁能够跟一个看不见的灵魂交谈呢。我那时还天真地规划着未来,想像我跟雪儿到大学里重头再来,然而,一切都不可能了,我的人生,我的梦想,我的雪儿,一切都结束了。
不知道在操场上跑了多久,我筋疲力尽地倒在操场上,我想起了芬,那个善良的女孩,一定是她冒着危险把我从暴风雨里救出来的,她跟我说过,灵魂是不能暴露在雨水里,那样原来的伤口就会腐化,最终连灵魂都没了,也是她,把二楼的走道的开关给弄坏的,她知道我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崩溃,直到临走的时候她还嘱咐我无论遇到了什么,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相比这个女孩,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懦夫。
我开始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接受这个事实,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你接不接受,这已经成为事实了,况且,是我自己从楼上跳下来的,不能怪任何人。
我回到了教三楼,提着雪儿的文具盒,向雪儿的宿舍楼走去。
我不知道是怎么进的被锁着的宿舍门,好像做鬼也有做鬼的好处吧,想去跟儿就可以去哪儿,我看到了雪儿,她睡着了,脸上挂着几滴眼泪。
我把文具盒放进了她的书包里,忍不住吻了她,可怜的雪儿,我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受苦了。
我把手放在雪儿的额头上,努力进入到雪儿的梦境里去,这是芬教我的。
雪儿的梦里好像是一个很大的迷宫,我在里面转了半天,最后才找到她,她坐在一个长板凳上,一个人发着呆。
雪儿,我叫了声。
她发呆的眼睛开始渐渐有了神采,她站了起来,向我冲了过去。
雪儿冲过来把我抱紧了,她在我怀里大声地哭着,我从没见过她这么伤心。
对不起雪儿,让你受苦了,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
恒,是你回来看我了吗?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我们以前上自习的那个地方等你回来,我知道,你不会就这样走的。
雪儿,我,我已经死了。
雪儿不说话,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
我牵着雪儿的手,走到长凳那儿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这些天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看到你难过的样子,我比你更加难过。我一直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补偿你。
不,恒,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班主任说,真正对一个人好,就应该让他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只是想让你不为我分心,能考个好大学,哪知道……雪儿又开始哭了起来。
雪儿,并没有谁对谁错,我们还相爱着,这就够了。
我跟雪儿在一起拥抱了好久,我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止在这一刻,但我毕竟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而雪儿还得要继续地在这个世界生活。
雪儿,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恒,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我做不到。
于是我跟雪儿讲芬的故事,我希望雪儿能跟芬一样坚强,我也告诉雪儿,一个人最痛苦的事就是看到自己心爱的人痛苦。
你知道,两个真正相爱的人,是没有距离的,我的身体不在了,但我的精神永远都活在你的心里面。
雪儿仰着头看着我,我知道,她那双眼睛渐渐有了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雪儿周围的迷宫消失了,四周开满了鲜花。
我听得远远的一个声音在招唤着我,像是母亲在呼唤一个离家的孩子。我知道我就要走了。我再一次亲吻了雪儿。
雪儿,谢谢你,让我知道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事。
雪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雪儿,我永远地爱你……
我最后一次凝望雪儿那美丽的面容,那单纯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眼睛。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轻了,像萤火虫一样飞上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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