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3》——超出你可能的想象

    我向朋友们这样推荐《三体III：死神永生》：看过这本书，你会发现，刘慈欣与阿西莫夫、阿瑟·克拉克的距离，远小于中国当下任何一位小说家与马尔克斯、略萨的距离。
    这个判断包含三层意思。
    首先，科幻小说是整个虚构写作中的子类别，其重要程度不低于其他子类别，比如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其次，中国的科幻小说与其他子类别相似，由于众多可以理解以及很难理解的原因，与当代世界一流水平还存在不小的差距，在众多中国的作品中，还能看到不少世界一流当代作品的痕迹。
    第三，从2006年底《三体》在《科幻世界》杂志连载开始，4年时间里，中国科幻迷幸运地见证了“地球往事三部曲”（也就是《三体》、《三体II：黑暗森林》和《三体III：死神永生》）从出色到优秀再到伟大的全过程。中国科幻迷第一次用母语而不是通过翻译，领略到阿西莫夫、阿瑟·克拉克、海因莱因级别的精彩世界。
    我们谈论中国科幻小说的时候，难以回避的是地位问题。科幻小说在严肃文学面前不太有地位。因为科幻小说是大众的、畅销的，是类型文学，这与类型电影在艺术电影面前不太有地位一样。诺贝尔文学奖颁了110年，好不容易在2007年出了个多丽丝·莱辛，既写传统小说，也写科幻小说。但我们可以找找看，有多少评论家会提到她科幻小说作家的身份？
    如果中国科幻能像欧美科幻一样，虽然文学史的地位不高，但闷声发大财，在利益的保障下，起码具有可持续发展性。但尴尬的是，长期以来，中国的科幻小说与大众和畅销都不沾边，比传统文学更不沾边。刘慈欣就曾感慨，中国还没有能卖出40万册以上的科幻小说。
    2010年9月15日，由《科幻世界》杂志代管的豆瓣刘慈欣账号放出了“试读片段”。我第一时间赶去围观，看到当头第一句“黄昏时，法扎兰领着迪奥伦娜登上了圣罗马努斯门处的城墙……”25个字里拥挤着3个陌生的外国名字，洋溢着一派玄幻小说的气息。当时不由得有些绝望———难道中国科幻的这根独苗也逃不出玄幻的手掌？
    《三体III：死神永生》当然不是玄幻，是如假包换的科幻，而且是硬科幻，比刘慈欣以往作品都硬。我想起2007年9月，在写给《南方周末》“秘密书架”栏目的稿件中，刘慈欣曾这样捍卫科幻小说的地位：
    “广义相对论诗一样的时空观，量子物理中精灵一样的微观世界，这些科学所创造的世界不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且超出了我们可能的想象。这种想象是人类的神话作家们绝对无力创造出的。但科学的想象和美被禁锢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普通人需经过巨大的努力，才能窥得她的一线光芒。而科学之美一旦展现在人们面前，其对灵魂的震撼和净化的力量是巨大的，某些方面是传统文学之美难以达到的。科幻小说，正是通向科学之美的一座桥梁，它把这种美从方程式中释放出来，以文学形式展现在大众面前。”
    一位对科幻小说有这样的理解和追求的作家，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的努力？
    上述那段表述发表的时候，《三体》刚刚出版了单行本，《三体II：黑暗森林》、《三体III：死神永生》最多可能存在于构思之中，但我们已经能从中看出刘慈欣的创作方向：忽略传统文学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关注，聚焦人与宇宙的对话，用那种对大众来说可能会感到陌生的独特美学感受来震撼读者，引领他们感受科幻之美。
    从《三体》到《三体II：黑暗森林》、《三体III：死神永生》，“地球往事三部曲”正是沿着这个方向不断提升。
    就单本书而言，《三体III：死神永生》确实存在着不少传统意义上的不足，比如对人物近乎平面化的刻画，比如开头那两段引子放在全书下显得苍白和无力，比如第六部分在风格上与叙事速度上均与全书格格不入。但如果将“地球往事三部曲”放在一起，这些不足就像一勺撒进大海的盐，被一片浩瀚瞬间稀释。
    “三体”系列的标志就是“大”，大尺度、大场面的描写，而且是越来越大，大到无以复加。《三体》中的主要矛盾还发生在地球人内部，“文革”期间被时代所裹挟陷入苦难的科学家转向外星人寻求解救，在地球人内部形成了降临派和拯救派之间的斗争。到了《三体II》，矛盾已经放大为地球人与外星人之间的你死我活关系，并进而引申出包括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在内的所有宇宙文明之间的“黑暗森林”法则。
    在这样的基础上，《三体III：死神永生》还能往哪儿大？
    但刘慈欣就是办到了。《三体III：死神永生》的尺度和场面更大，并且远远大于之前的两部作品，靠的是想象力和对想象力的掌控能力。
    由于不敢做剧透（跟类型文学沾边就是麻烦，《哈姆雷特》的剧透满天飞，我们见过谁因此挨骂？），我只能转述一个在网上流传的段子来说明刘慈欣的想象力：
    在杭州举行的一次科幻笔会上，一群科幻作家在西湖边上讨论起“如何毁灭一座城市”。在其他人七嘴八舌争论过后，刘慈欣喝了口酒，淡淡地说：“应该把三维的西湖风景二维化，变成一幅水墨山水画，然后再一维化，变成一根细细的杭州丝绸。”
    书中从191页至209页那18页，可能是中国科幻史发展至今的想像力顶峰。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在这18页天马行空的想象场景舒展了大半本书之后，一个可能会瓦解整套想像架构的细节问题，在第464页得到了完美的呼应和解释。刘慈欣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做“科学所创造的世界不但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且超出了我们可能的想象”。
    光有想象力还不够，一部科幻作品能否跨入世界级，取决于作者能否真正掌控想象力，不被自己的想象力所裹挟，而让想象力运行在科学划出的轨道上。如果缺乏这种掌控力，《三体III：死神永生》会难以在更大的尺度上构筑自己的框架，会难以摆脱阿瑟·克拉克和弗诺·文奇的影子。
    不管今后刘慈欣是否还会创作宇宙题材，《三体III：死神永生》的问世，使得中国拥有了一套完整的世界级科幻史诗作品。这对中国科幻迷来说，意义不下于《三体III：死神永生》的女主角程心从宇宙超膜上广播的150万种宇宙文明的语言找到了汉语。
    不知道“地球往事三部曲”系列最终能否实现“中国科幻无40万销量作品的突破”，但至少，首印4万册的《三体III：死神永生》开创了近三十年来科幻小说最热销的局面，在2010年岁末造成一书难求的局面———虽然这种局面更大程度上显示出的是出版商稚嫩的商业运作能力。我们暂时还无法判断，2010年12月至今的这一个多月，对中国科幻小说来说是大阳春还是小阳春，可起码这是三十年来最温暖的一段时间。


作者:雷剑峤
《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