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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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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时候起了点雾,现在已经消散。李水把头伸出窗外,看到一片明净干爽的天空,像镜子一样高挂在头顶。天空下面是母亲的背影,在不远处的石码头上晃动,看上去有点苍老。李水记得母亲说过,人的一生,就像是码头下那些奔流的河水,只能往前不能往后,任谁也阻挡不住,最终会流到一个众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去。
 现在,那些属于母亲的时光正在不断流走,母亲会一天比一天地衰老下去。李水看到母亲的手在水里不停地搅动,河面上皱起一圈圈细密的波纹,几只黄色的纸船被波纹拥着,一点点荡向了河中央。纸船是母亲放下去的,昨天晚上就已经糊好了。在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母亲总会在码头与家之间,像渡船一样飘来荡去,不是洗衣服,就是放纸船。
  李水的父亲是个水手,在这条河流上声名赫赫地飘荡了很多年。槐花巷里有种叫做水婚的习俗,那些五行属水的姑娘想嫁到槐花巷里来,或者是从槐花巷里嫁出去,都必须走水路离开自己的娘家。在李水看来,父亲当年所干的那些事情可以说是微不足道。做为水手的父亲,无非就是撑着一面竹筏替人接亲送亲,然后得到两瓶白酒和一个数目可怜的红包。巷子里无嫁娶之事的时候,就带点土特产到下游的市镇上去贩卖,然后再带点其它地方的特产回来,转手卖给巷子里的人家。总之,父亲的工作就是一年四季撑着那面竹筏,在那条河流上风雨无阻地飘荡。
  父亲出事的时候,李水能记住的事情不多。他记得那天父亲撑着一面筏子从码头上离去之后,便像屋顶上腾起的炊烟那样一去不返,生死存亡无人知晓。由父亲护送的那个新娘子,也跟着一起不见了。
  对于父亲的失踪,巷子里流传的是一种听起来不太光彩的说法,后来就连李水也这么认为,父亲与新娘子一起私奔了。这是件令李水倍感羞耻的事情,像座大山一样,从小到大都压着他,让他人前人后直不起腰。只有母亲,对父亲失踪一事从来没发表过任何看法。有的时候,李水难以将母亲与一位柔弱的妇道人家对号入座。她从容而平静地接受了父亲离去的事实。母亲说,他是我的男人,我知道他去了哪里。母亲还说,能拥有一艘结实的船,是父亲很多年以来的愿望。所以这些年下来,母亲持继不断地糊纸船,放纸船,旁若无人,活得就像个离群索居的隐士。
  在母亲的眼里,纸船也算是船。李水想起母亲放纸船的情景,母亲的手在水里一搅一搅,河水便跟着一荡一荡,纸船迟疑不决地离开码头,再缓缓向河下游漂去。母亲的眼睛追随着那几只纸船,起起伏伏地飘移到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直到河水在远处的山脚下突然拐弯消失,母亲的目光才肯依依不舍地回头。这样子日子母亲坚持了很多年。李水知道,在那些小小的纸船里,承载着的是母亲一辈子的心事。母亲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些纸船会随河水一起,飘到一个众人所看不到的地方去。在那里,父亲也许会看到它们。
  现在,那些纸船已经三三两两地飘远了,母亲洗起了衣服,捶捶打打的声音在码头上升起来,还有皂角的香味,随河风一起缓缓飘进巷子。从李水记事起,母亲就喜欢用皂角洗衣服,把他从一个不经事的儿童,转眼间洗成了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母亲的意思是皂角可以避邪。多年下来,母亲的这一举动已经成为一种无法更改的习惯。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这种气味就如同母亲坚定的信仰,形影不离地跟随了李水十几年。李水觉得,皂角的气味其实就是母亲的气味,有着一种赏心悦目的芬芳。他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也终将像母亲身上的血缘一样,不可避免地变成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妈,李水对着母亲喊了一句。声音很浑厚,被河风送到了码头上,再沿着河面远远地扩散出去。有那么一小股声音,在水上荡两圈又折了回来,像秋千一样回荡在空悠悠的巷子里。李水很喜欢听这种余音袅袅的回音。就仿佛有一伙人站在这条巷子里,把一种声音当火把似的传来递去。
  母亲回话了,声音不大,像水一样从码头上潺潺流到李水跟前。
  母亲说,饭已经做好了。
  李水说,回来一起吃吧。
  母亲说,你先吃,我马上回来。
  李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母亲加快了挥舞木槌的节奏,码头上的捶打声更加密集了,回音很坚硬,在巷子里来回晃荡。李水把半截烟头扔出窗子,披上衣服往堂屋里走。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从窗子里掉进来,铺占了半间屋子。
  桌上的碗筷是三副,摆放得十分整齐,这是母亲多年来的习惯,她喜欢把一切事情都做得纤尘不染。多出来的那副碗筷,是为父亲留下来的。推算起来,如果父亲真的去了那个众人所看不到的地方,那么,今天就应该是父亲的祭日。这个日子母亲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所以今天的饭菜比往常要丰富得多。几只大碗被翻转过来,倒扣在另外几只大碗上面,一揭开,热气和香气一起升腾起来。还有香火燃起的味道,一种看不见的庄严充斥在在空气里,被烟雾缭绕起来,再一缕缕飘散开去。
  李水擦擦眼睛,有点湿润,里面是些淡淡的暖意。他抬头往窗外望去,码头上母亲的背影已经翻转成正面,正提着木桶,从石码头上一级级升起来,身体向一侧吃力地歪着,但仍然走得四平八稳。母亲的身后是那条河流,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山,山的旁边是另一座山。两座山像把钳子似的,把河流猛然扭弯,流向一个为李水所陌生地方。那里也许是个村庄,或者是个市镇,甚至有可能是座城市,反正李水从未去过。他听母亲说起过,那地方有个巨大的漩涡,是水手们最为可怕的一道关卡。在河流拐弯的地方,河中央就像是刮起了一场龙卷风,水手们撑着竹筏过去的时候,稍不小心,连人带竹筏被吸卷进去,再上来的时候,人和竹筏就成了零散的一堆碎片。
  很小的时候,李水总想去那个地方看看,他想要是能撑着一面竹筏下去,再把远方许许多多新鲜的事物装载回来,那是件多么有意思的事情。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这个愿望还是一直在折磨着他。李水认为,在那个地方,一定能找到点什么东西,或许会跟父亲有关。可母亲一直不让他去。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再让你去。这句话在她嘴里一说就是很多年,就好像是,在母亲的眼里,李水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再说,自从父亲离去之后,巷子里也没人去撑竹筏了,在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多是些散发着柴油味的机动船只,比以前的木船和竹筏要方便得多,速度快,而且安全,现在巷子里接亲送亲全靠它们了。至于货物运输方面,因为有了更为便利的公路,这条水路基本上也就废弃了。水手这种曾经风光一时的职业,还有众多水手们所留下的故事,已经被不断进化的时代埋在了历史深处,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们所忘却。
  现在,李水终于知道了长大的含义。昨天晚上的时候,母亲搬来一把椅子,在堂屋里坐了下来。母亲向李水招招手,要李水过去。李水也搬了把椅子,在母亲对面坐下了。母子俩像一对姐弟那样,面对面地聊起了天。这是件令李水感到惊讶的事情。自从父亲撑着竹筏离去之后,母亲便很少说话。随着父亲的消失,母亲的言语也被父亲带走了。母亲这样面对面地与自己交谈,在李水的记忆里,这似乎从未有过。
  母亲说,你已经长大了。
  李水心里一抖,这句话在母亲的心里一定已经孕育了好几年,甚至是更长的一段时间,这时候突然从母亲嘴巴里说出来,有种令李水倍感震憾的效果。李水从母亲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那么一闪,又没了,就仿佛是流星在夜色里划出的痕迹。有一瞬间,母亲在看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很多年前她看着父亲一样。从那一刻起,李水觉得自己是真的长大了。
  李水说,我早就长大了。
  母亲没跟他争辩,她说,我给你订了门亲事。
  李水惊讶地望着母亲,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订下一门亲事,母亲虽然说得是那么简单,但李水可以估量出这门亲事背后的代价。对于一个残缺不全的家庭来说,那也许就是母亲一辈子的心血。父亲缺了是小事,那些来自于父亲身上的听起来不太光彩的传闻,才是致使李水至今尚未婚娶的原因。李水不知道,习惯了沉默寡言的母亲,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办法把自己的亲事给说成了。
母亲说,姑娘是属水的。
  李水点点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这顿饭吃得格外艰难,李水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那副空着的碗筷让李水手中的筷子有点无所适从。以前跟母亲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李水总是那么无所顾忌。有了这副多余的碗筷,气氛就截然不同了。李水恍恍惚惚地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经坐到了自己的跟前,在李水拿起碗筷吃饭的时候,父亲粗犷的嚼咀声也跟着在屋子里响个不停。李水记得,父亲是个很严厉的男人,小时候吃饭的时候,他每掉出一颗饭粒在桌上,都会挨父亲一顿揍,那种皮开肉绽的疼痛感一直延续下来,至今无法消散。
  李水擦擦眼睛,再去看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见了,那副碗筷还是空在那里,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李水相信了母亲的话,这些年来,父亲并没有离去,他的气息始终飘荡在这间屋子里,使他看上去似乎无处不在。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院子里,门外是大片大片的阳光,还有湿漉漉的衣物抖动的声音。李水放下碗筷走出屋子,他看到母亲被阳光放大成肥硕的一团阴影,无比臃肿地晃动在堂屋前的地面上。母亲举着一件衣服,啪地一甩,再一甩,细碎的水珠飞了出去,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的颜色。
  母亲说,这么快吃完了?
  李水说,吃完了。
  母亲说,船已经租好了,十点钟左右出发。
  李水说,我不坐船去。
  母亲楞了一楞,很快又平静下来。她说,现在都是用船。
  李水说,那是他们的事,我是水手的儿子,他们不是。
  母亲不说话了,把一件衣服稳稳当当地晾上了绳子。李水绕过母亲往后院里走去,长长的影子在墙角拐弯的地方一闪,不见了。母亲的表情和阳光被隔在了那堵墙的后面。
  家里的那把柴刀就摆在后院里,应该是刚被磨过,闪亮的锋刃上散发出刺眼的青光。李水蹲下来,吸了根烟,再站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八根粗大的竹子齐刷刷地靠在一面墙上。然后就是桐油的气息,从屋子里飘散出来,很是浓烈。这种久违的气味令李水莫名兴奋。他记起多年以前的一些事情,父亲每次离家之前,总会在后院里架起一面巨大的铁锅,李水和母亲就往锅下面添柴火。等火势渐旺的时候,桐油会在锅里翻滚起来,浓烈的香味像雾一样弥漫在屋前屋后的空间里。父亲把一捆粗大的麻绳扔进锅里,不停地煮,直到麻绳跟桐油同色,再捞出来。父亲告诉李水,水是柔的,可以克刚,当年关羽水淹七军的时候,滔滔洪水让曹操帐下的那些金戈铁马倾刻间灰飞烟灭。李水知道,关羽是个英雄,看得出来,父亲很崇拜他,父亲的骨子里有着一股浓厚的英雄情结。父亲扎筏子的时候,从来不用铁丝。父亲说,用这种浸过桐油的麻绳扎成的筏子,在浪头上抛来抛去也抛不散。
  自从父亲离去之后,李水有很多年没闻过桐油的香味了,那种异常熟悉的气味,就跟父亲一样,在李水脑海里已经成为一个过早消亡的名词。时隔十几年之后,如今这种气味又扑面而来了,李水再一次恍恍惚惚地看到了父亲,他的形像在一片桐油的香味里栩栩如生地复活过来。
  李水兴奋地冲进屋子,屋子里架着多年以前的那面铁锅,母亲正操起一把木柴往锅底下添。火势很旺,疯了似地舔着锅底,母亲的脸从铁锅上露出一半,脸上的表情闪闪烁烁,映在一片通红的火光之中。这些年来,母亲就像是依附在李水身上的半个大脑,李水能想到的事情,母亲也准能抢先一步想到。母亲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悄无声息地把李水想做的一切事情都做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是扎竹筏,是很费劲的一项体力活。八根竹子一字排开摊在地下,一股股用桐油浸过的麻绳有如蝴蝶穿花一般,在竹子之间穿来穿去,三扭两扭,把筏子捆成个雏形,这些都是母亲的工作。然后就是扎紧成筏,这需要相当大的力气,母亲从没做过。况且,即使母亲能做,父亲也不放心让母亲去做。对一个水手来说,能否把竹筏扎得牢固,这可是件生死攸关的事情,父亲不敢造次。
  李水回忆起父亲当年捆扎竹筏时的情景,那时候,父亲总是提着一瓶白酒来到院子里,仰起脖子一口气把白酒灌下去半瓶,再甩甩胳膊,像蟒蛇蜕皮似地把上衣抖落在地下,这时候的父亲就像个梁山好汉一样,一身健壮黝黑的肌肉在阳光下祼露出来。然后父亲放下酒瓶,把绳子松松垮垮地打个结,再弯下腰,脚抵在筏子上面。父亲拿起酒瓶,嘴巴一张,又是一大口酒,借着酒劲,父亲一声大喝,双手攥紧麻绳的两端一拉,双脚再用力一蹬,父亲腰就像一根绷弯的弦,猛地一下弹直了,绳子便在竹筏上扭紧成一个谁也解不开的结。
  现在,这些场景穿越漫长的十几年时光,再次在重现在李水面前。李水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从堂屋里穿出来,然后像头拉磨的驴子一样,在筏子四周开始了频繁的走动。父亲手脚并用,那些麻绳被吱吱嘎嘎地扭紧成结。等八根竹子变成一面竹筏摆在院子里时,李水看到母亲坐在一旁不停地擦着汗水。这时候李水才猛然清醒过来,把竹筏捆扎成型的,并不是父亲,而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在无意之中,母亲已经把父亲所掌握的很多东西融入到骨子里去了。
  出发之前照例有一场简单的仪式。在码头上点两柱香,烧些纸钱,再放几挂鞭炮,用来祭祀那些驻扎在河流上的神神鬼鬼,以保一路平安。以前父亲出门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这项简单的工作做得无比虔诚。在李水的记忆里,母亲在码头上五体投地的跪拜姿势,是她一生之中形像最为生动的时刻。
  现在轮到李水了,这项仪式被母亲举行得更加神圣庄严,只是没有了当初的隆重。以前父亲出发的时候,前来码头上送行的,总是拉拉杂杂的一大队人马。有烧纸钱的,有点香火的,有吹锣打鼓放鞭炮的,他们各就其位,使整个祭祀的场面自始至终纹丝不乱。现在码头上就母亲一个人,她七手八脚地支撑起这项仪式,可场面上还是跟以前一样,依然是纹丝不乱。忙碌中的母亲就像个千手观音,井井有条地摆弄着那些祭祀的用品。李水鼻子一酸,眼泪奔涌出来。
  母亲点起一把香火,双手高举把香火送过头顶,在码头上反复跪拜起来,明灭不定的香火在空气中舞出一条不断往返的弧线。有那么一瞬间,李水认为那条弧线暗合了母亲生活的全部轨迹。父亲离去之后,母亲不停地糊纸船,放纸船。母亲的生命就那样沿着父亲给她画下的一条弧线重复着,被时光逐渐消磨。
  然后是烧纸钱,几叠印满铜钱的黄纸被火苗烤得翻卷起来,青石板上腾起一片烟雾和火光。母亲嘴里念念有词,说着一些李水听不懂的祭词,再把纸钱一张张散进水里,祭拜各路神仙还有大鬼小鬼。紧接着是鞭炮被点燃了,河面上远远近近都是哔哩啪啦的声响,就仿佛下起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暴雨,母亲的脸庞被火药炸出的烟雾笼罩起来,有如雨中景物那般模模糊糊。整个仪式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
  母亲递过来两瓶酒,说,带上吧,路上的时候喝两口。
  李水说,我从来没喝过酒。
  母亲说,喝不喝都带上,下了水,就要有点水手的样子。
  李水就收下了。他记得父亲特别喜欢喝酒,每次出门,身上都少不了带一两瓶白酒。看来,在这些年里,母亲一直是把父亲在当作尺度,用来规范着李水的一举一动。
  李水操起竹杆在码头上一点,人和竹筏一起离开了码头。又是一阵更加密集的鞭炮声响起来,李水看到母亲手里拎着很长的一串鞭炮,嘴巴应和着鞭炮炸响的节奏,不停地在翕动,在说话。可是李水听不清母亲说些什么。鞭炮声把一切细小的声音都掩盖住了。
  竹筏刺开水面往下游飘去。等那阵鞭炮声停歇下来,再回头看时,母亲在码头上已经缩小成模糊的一团黑影。
  河水很是清凉,像一股股冷风从脚底板下吹过去。人和竹筏被水推着晃晃悠悠地往前行走,刚开始的时候,速度有点慢,竹筏不好控制,在水面上像水蛇一样扭来扭去,没法按着李水脑海里即定的那条路线行走。看来撑筏子并不是件那么简单的事情,竹杆在左右两边交替着下水,每一杆撑出的力量都必须恰到好处,否则筏子一失衡,就会像磨盘一样在河面上打圈子。
李水有种奇怪的感觉,在踏上竹筏的那一瞬间,他便猛然觉得,他的命运已经不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了,他的命运,甚至包括他的生命,都已经完整无缺地交给了脚底下的这条河流。当他像父亲一样,漂浮在这条河流上面之时,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去藐视父亲的作为水手那种身份,他理解了多前年父亲心中的那份自豪。这令李水感到无比惊讶,他在这十几年里对父亲的认识,远远没有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来得彻底。李水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水是柔的,柔可以克刚。小的时候,李水难以理解父亲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父亲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像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现在,他站这面竹筏上,以水手的思维方式再度去揣摸父亲的言行时,他终于认可了父亲的这一说法。李水攥紧了竹杆,筏子慢慢慢慢地走直了。两岸那些为李水所熟悉的村落,像长了脚一般三三两两地从他视觉范围里退走,另一些村落又接踵而来。河流三拐两拐,把李水带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很快就来到了那两座山的面前,李水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高这么大的山,以前隔远看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两座山被近距离放大了,李水把头使劲仰起来,目光才能抵达山顶。山上的雾还没有散去,在流动,像带子一样把山腰围了一圈。在河流陡转一个弯的地方,李水看到河面像是被挤压过似的突然变窄了,两岸的景物排列成八字形向他压迫过来,水流在这里陡然加速,前面不远处的滩头上不时掀起巨大的浪花。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水难以相信,这条温顺的河流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那个漩涡似乎比他想像中的还要可怕,简直就像一张硕大的血盆大口,向李水露出一嘴的獠牙。河中央仿佛是一个磁性极强的磁场,那些飘浮在水面上的大大小小的东西,先是在漩涡周边缓慢地打着圈子,在向心力的引导下,它们离漩涡越来越近,转速也越来越快,转到中央的时候,猛地一下,全部被吞噬了。李水看到一截粗大的木杆,就那样被吞卷下去,上来的时候,就像是一根被嚼咀过的甘蔗那样成了一堆破碎的渣滓。
  要是人被卷进去呢?这无疑是件可怕的事情,李水眼前晃出一些血肉模糊的影子。他想起了一个与父亲有关的梦。父亲离去之后,在这十几年里,李水总是在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中的父亲重复着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吞噬,然后又吐出,父亲的面目转瞬间就变得支离破碎。这个虚幻的场景使李水十几年来一直那么忧伤而恐惧地活着。现在,这种力量是那么真实地摆在了李水的眼前。阳光下的河面就像是一个万马奔腾的战场,在发狂,在怒吼。李水突然间丧失了全部的勇气。他心里一凛,人和竹筏停了下来。
  李水把筏子靠到岸边,埋头吸起了烟,一根接一根,不知不觉就把太阳抽到了山的后面。傍晚时分的河流就像一块浸染着的白布那样,被黄昏一点点地染红了。在暮色来临之前,李水回顾了父亲在他生命里所留下的短暂时光。作为水手的父亲,就那样在李水心目中焕然一新了。父亲变得高大,变得神圣起来。
  李水扔掉最后一个烟头,抬起来头看到了一些黄色的纸船,三三两两地沿着水面逶迤而来。他知道母亲这时候肯定就站在码头上,源源不断地往水里放着纸船。这次的纸船比任何一次都要多,在河面上飘成一条黄色纽带,把母亲和李水一头一尾地连接起来。纸船飘到了漩涡所在的地方,一只接着一只,在河面上随水流画出圈圈圆圆的形状,越缩越紧,缩到漩涡中央的时候,纸船被猛地吸了下去。
  父亲真的会看到那些纸船吗?李水心里一震,想起了母亲所说过的话。他不太愿意相信,这波涛怒涌的地方,竟然就是父亲的归宿。然而对于一个水手来说,又有什么样的归宿,能比这块地方更为适合呢?
  李水拿出一瓶白酒,仰起脖子灌下去半瓶,一种暖意在四肢百骸间回转起来,白酒并不像他想像中的那样难喝。李水把筏子撑离岸边,往夜色中的河面驶去。母亲放出的纸船还在三三两两地飘来,一拔接着一拔,被那股漩涡风卷残云地吸卷下去,被撕碎,然后消失不见。
沙发 2#
潇潇的木屋 发表于 11-12-31 00:45:14 | 只看该作者
恩,不得不说楼主的文采很好啊
板凳 3#
在猪圈等那头 发表于 11-12-31 08:21:26 | 只看该作者
很有感触的一篇文章啊
马扎 4#
哟哟艾玛 发表于 11-12-31 22:01:25 | 只看该作者
不错,刚刚看过,好久没看到过这么好的了
草席 5#
只找帅的 发表于 12-1-27 13:56:59 | 只看该作者
牛牛牛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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