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好辛苦

王经理和李经理是同一个系统两个处级直属公司的负责人。这两个单位原本是一家，后来就分成两家。两人不配合，双方工作都做不好；两人配合好了，双方工作都好办。但这又显得都有能耐，或又显得都没能耐。没个比较，没个差别，没个高低。双方心里有些不平衡，而双方都认为自己比对方能耐大，要显得自己比对方强。两人有时想：这样搞下去，我是替谁忙呢；又进一步想：是替谁的老婆忙呢。两人曾互相开玩笑说对方老婆是半老徐娘。
新年刚过，正是评好争功的时候，上面副厅又病死了一个，空出了一个位置。底下暗传两人有望，因为他两人资格老。两人五十二、三岁，到副厅一级还有最后一班车。时间不等人那。两人有赶末班车的心思，正暗地较劲，不知谁踩倒谁上去。但表面上两人热热乎乎，拍肩拍膀，哈哈哈。工作难做啊——两人有同感。他们所指的工作别人难以理会。
今天，主管厅召开各部门各单位负责人会议，汇报去年的工作和谈今年的工作计划。这是一年一度的重要会议。昨天下午，两人通电话谈一个不很重要的问题，但这问题的实质关系到单位地位的微妙变化，也就是关系到两人的地位变化。谈了几句，双方都觉得要往深里去了，一只脚已踩到稀泥往下陷了。双方都觉得再往下谈，也可能钻了对方的圈套，也可能踏到对方的空板。双方敷衍几句，暗自决定，这事要想一晚上。双方约定，明早七点钟再通个电话，敲定下来。八点钟就要到厅里去开会，这事拖不得，再拖就把两个人都拖死了，这是谁都不愿看到的。要统一口径，不要叫别人说我们不团结，既要利用对方，又要团结对方；既要赢对方，但还要让对方不知道是怎么输的，甚至还帮我赢你。这和体育比赛不同。
现在，还差三分钟七点，王经理眼白发红坐在家里电话旁，点起一根烟，想：老李肯定坐在电话旁了，还是自己打过去，尊重对方。
王经理拿起电话，摁了号：嘟……嘟……忙音。
王经理放下电话，知道老李也正在给自己打电话。撞了机。
等了一分钟，王经理估计对方放了电话，又抓起电话打过去，又是忙音。王经理明白，又撞上了。
王经理心里笑道：这个老李呀，你就放下电话等嘛，急，急，急哪门子哟。你不等，我等，你打吧。
王经理耐着性子等了三分钟又半分钟，电话还不响，心里猛的明白：对方也在等。
妈的。王经理咕噜一句，又抓起电话打过去，偏又是忙音。再次撞上。
王经理知道，李经理肯定也在“娘的”，也在打。
这回王经理脑袋转得快，一边说道：你这个李经理专门跟老子作对，一边连续摁键，不停，连打三次。三次都是忙音。
王经理又明白了，对方也跟自己一样，打个不停。两人钻进一条管道了。
王经理想：两人怎么老是想到一块，难弄。
王经理叹一口气：要打你就打吧，我不打了。
王经理又点起一根烟，坚忍的等。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一分一分过去，整整过了五分钟。
王经理明白对方也在傻等，又去摸电话，一想：对方肯定也在摸电话。他又缩回手，决定再等一小会儿。
又等一小会儿，电话还不响，王经理大吼一声：他妈的。猛的抓起电话，手颤抖着点键——忙音，又是忙音。
王经理火了，把电话使劲一放：今儿这个电话是打不通了。这个李经理，专门跟我对着干。
王经理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时间不等人那。偏偏这事很重要，很紧急，关系到两人的光明前途。如果汇报不统一不协调，上上下下都知道两人有矛盾，闹不团结，这样的人还能干好工作？这样的人还能重用？两人都很注意形象，要给外面一个团结如一的形象。暗地里是暗地里的事，天还有白天和黑天。
王经理沉不住气了，又去摸电话，心里骂道：王八蛋，不要再打过来了。
王经理摸到电话，手又缩回来了。心想：说不定这家伙也在摸电话。
电话不响。
就这样，王经理摸了三次电话，手三次缩回来，跟贼似的。
七点三十分了。
外面已响起轿车喇叭声。
王经理到窗口向司机招了一下手。
王经理又回到沙发上，看着电话发呆。
王经理决定改变习惯，他右手拿起电话，左手别扭的摁键——忙音，永远是忙音。
王经理慢慢放下电话，嘴里嘀咕：完了，完了。
看看时间，这电话打了快四十分钟，还没打通，简直是受酷刑。王经理筋疲力尽，血压上冒，手脚发凉，身无力，出虚汗，累。王经理有些心灰意冷了。感到人生的艰难，活着的累，人与人之间的难于沟通；感到妻子的贤惠，孩子的可爱，身体的重要，当官的多没意思，钱的多没意思……。
铃……铃……，电话突然响了。
王经理弹起来抓电话，大声说：“好你个老李，你就放下电话等嘛，老抓着电话干什么，象捞根稻草似的不放手。”
对方说：“什么，什么。”
王经理才明白过来，知道不是老李的电话，连声道歉。
说完了，王经理放下电话，想：怪事，别人一打就通，就这个老李，难办。
时间一秒一分流逝，快七点五十了。
王经理口吐白沫，喘着，手慢慢伸向电话，慢慢拿起，慢慢摁键，口里念道：“通呀，通呀。”
嘟——嘟——
我的妈呀，终于通了。
“喂——”
“喂——”
电话里传来李经理呻吟般的声音：“老王，是你吗？”
“是我。”王经理有气无力的说。
“啊，啊。”
“唉，唉。”
两人后来也没说什么，也许是时间不及，也许是没情绪说。
两人放下电话，急忙上车奔厅大楼。

按惯例，八点开会要到八点半才能正式开会。在会前七、八分钟，王经理找到李经理，两人在走廊顶头窗户口谈了一会儿。王经理谈了一个意思，李经理谈了一个意思，双方都认为对方的意思很好，有利于双方，上面也会认为这些意思很好，有助于两个单位的携手并进。王经理心里有数：关键是落实的程度怎样。都落实的好，对双方都有益；谁落实的多，谁就要费时费力费财解决难题，还有可能出力不讨好。
两人去参加会了。八点半，厅领导进场，会议正式开始。
会议开了三分之一，王经理就有了尿意，是因为不断灌茶水灌的，不断灌茶水是因为口腔喉管干的，口腔喉管干是因为不断抽烟抽的，不断抽烟是因为思考问题的需要，有会上会下、家里家外的很多问题需要思考。
王经理起身，出门，顺走廊去厕所。在离厕所五六米远时，看见对面李经理顺走廊向厕所走来，看那样子不是有尿就是有屎。
王经理想：真是怪事，连上厕所也和姓李的碰上。又想：也不知他从哪儿钻出来，会议室在我后头，前面走廊有两个副厅长的办公室。会议上好像出去了一个副厅长。这老小子可能是眼明脚快，跟出去了。我还真不如他。
王经理放慢了脚步，意思是让李经理先进去。他考虑，不能连进厕所都和姓李的争。
李经理也放慢了脚步。
两人磨磨蹭蹭，终于在厕所门口对上了。
王经理伸直左手掌，指向厕所：“老李，你先请。”
李经理用左胳膊做了个大弯，弯向王经理，要碰不碰的说：“老王，你跟我客气什么。你先请，你先请。”
王经理用右手掌顶住李经理后腰眼，向里推搡：“你看，你看，你进去不就得了。”
李经理左手掌按在王经理肩背上，往里拨拉：“走就是，走就是。”
两人绞着缠着半推半就进了门。
进了门，两人还互相指指点点;
“你呀,你呀。”
“你呀,你呀。”

下午五时半，今天会议结束了，明天还要开一天。
两人上了自己的车子，一前一后朝一个酒店开去。
会议本来安排有早中晚三餐，王经理有心要请李经理一顿，因为前不久李经理请了他一顿。礼尚往来嘛。
到了酒店门口，双方的人马已在恭候了。王经理这边有办公室主任、干事大王，李经理那边有位科长，一位小姐。另外还有两个司机。
两伙人进了包厢，坐定。
开吃了，开喝了，双方吃菜喝酒。菜自然是好菜，天南地北，山上的，海里的，飞的，都有；酒当然是好酒，某种补酒， 八十元一瓶，说是不上头，不伤身体，壮阳云云，喝多少都没事，只要老婆受得了。
王经理这边是东道主，殷勤劝酒，好话说尽，手段使绝。从见面礼好事成双三碗不过岗到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六顺七仙女八八发和九九（久久）好运最后是十全大补十全十美。
每人十杯烈性酒下去了，李经理他们几个差不多了，脸色青的青红的红，眼睛发直舌头发木。王经理这边几个也醉得不成样子，但比那一伙稍好些，因为有一个酒桶大王帮着喝。大王最近从下属单位调上来，就是干这个的。
大家歇了一会儿，王经理站起来，端起杯子，对着李经理说：“李经理，再敬你一杯。”
李经理站起说：“可以了，不行了。” 科长、小姐也跟着站起来。
王经理说：“给个面子，给个面子。”说完，碰一下李经理的杯子，又碰了科长、小姐杯子，先自喝了。
中国人就怕说这话，不给面子就没面子，没面子像什么话，怎么见人。
李经理摇摇头，灌了下去，算是给了面子。科长、小姐也跟着喝了。
王经理坐下，说：“我今天是诚心诚意，尽心尽力，谢谢各位，够面子。”
大家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
王经理的办公室主任站起来，举杯对李经理说：“李经理，我小主任是没面子的，就看你领导给不给面子。”说完，一口喝尽。
大王想：主任都没面子，我算怎么回事。
李经理说：“算了，刚才你们领导代表了。”
主任说：“那不行，你给的是领导的大面子，现在给我个小面子。”主任说完，把酒杯在李经理的酒杯前放倒，这意思是说跪着求面子。
这一着很厉害，中国人对父母大人才施以跪礼。
李经理扶起主任的杯子，二话不说，一口干了，然后呼呼直喘，嘴角流涎水。
主任说：“谢谢领导给面子。”
主任又倒了一杯酒，对那位科长说：“好兄弟，大哥我敬你一杯，看老弟给不给面子。”说完，喝了。
称兄道弟，一下把关系拉近了。哪有小弟不给大哥面子的。
那科长说：“给给，哪敢不给呢。”说完，喝了，脸色愈发青了。
主任又倒酒。
那小姐看主任端杯冲自己来，忙说：“你别喝，你别喝，我没面子。”
主任不说话，碰了一下小姐杯子，猛一抬头，喝了，说：“小姐不肯给面子，是罚我没面子的人站着。”说完，挺挺胸脯，昂首抬头，站得笔直。
主任一人站着，一圈人都坐着，大家难堪了。
小姐忙站起来说：“你先坐下，你先坐下。”
主任脸难看了：“我没面子，坐不下去。”
李经理对小姐说：“你就给主任一个面子，让主任坐下嘛。”
小姐无奈：“真是难办。”说完，皱着眉苦着脸喝下去。
主任抱拳：“谢谢各位的面子。”说完，坐下，喘气。
大家吃着，说着，歇了一会儿。
王经理对大王说：“大王，你坐得好稳那，就你面子大，看不起大家。”
大王慌忙站起来，想：我面子还大了？
大王也不说话，拿了两个杯子放在李经理杯子前，先给李经理倒上酒，又给自己两个杯子倒满酒。
大王端起自己的杯子，碰一下李经理的杯子，喝了一杯，又碰一杯，又喝一杯，说：“我不会说话，也没面子，李经理给不给面子也没关系。”
李经理看着大王，不知说什么好。
大王见状，又往自己杯子里倒一杯酒，要端杯子。
“行了，行了。”李经理用手压着大王的手，对王经理说：“老王，你这是干什么。今天真要醉了，要完了。”
王经理不说话，看着桌上翻白眼的鱼。
大王说：“李经理，你让我喝。今天能跟李经理喝酒，我高兴，我要喝个痛快。”
大王用左手拨开李经理的手，端起杯子，想：咱老百姓就靠苦肉计，回去又要挨老婆骂了。大王一口喝干，然后颤抖着手拿起酒瓶，又要倒酒。
李经理说：“好，好，好同志，我喝。”说完，艰难的喝下去。
大王又把两个酒杯放在那科长杯前，以两杯换一杯。那科长无奈，只好喝了一杯。
大王又把两个酒杯放在那小姐杯前，先自喝了两杯。那小姐这回很痛快，也没说什么，喝了。
大王回到座位坐下，看了一眼王经理，这才感到胃里很难受。
大家歇了一会儿，李经理对王经理说：“老王，这回够了吧，算了吧。”
王经理说：“这就叫够啦？这就叫算啦？以后你们会说我们不够意思，不够朋友，没喝够，没尽兴。我们要叫客人喝个痛快，喝得尽兴，喝个够，要叫客人留下深刻映象，终生难忘。来来来，大家都满上。”
王经理站起亲自给大家斟酒。
李经理说：“真不行了，我这次不说假话，这杯下去就彻底醉了。”
王经理说：“真不行了——？那我们不太懂礼貌了，太不够意思了。上次，我们到你们那儿，醉了，吐了，醉得高兴，吐得舒服。这就叫酒又喝了，人又尽兴；又吐了，又不伤身体，酒量还长了一层；映象很深，终生难忘。人生总要有几个终生难忘的片断。来，我带头喝，不搞假的虚的。满堂红，大家都干一杯。”
大家站起。
王经理一口喝干。
王经理又抓落实，每个人都喝了一杯。
六个人喝了四瓶酒。这些人没让司机喝，说是执行交通纪律，但给他们每个人拿了一瓶，没让他俩吃亏。
李经理放下杯子，扑咚一声坐下，脸走了相，嘴角歪下来，说：“今天真够劲，我没发现我能喝这么多酒，说是酒瓶高水平就高——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王经理说：“这就对了，又进步啰。一点小难受，过一会儿就好了。我也有点难受，心情还是挺愉快的。”
那科长歪斜在椅子上：“啊——，啊——。”也不知是痛苦还是痛快。
那小姐坐在那儿，能保持端庄，不动声色，只是大眼睛有些蒙。
李经理说：“好啊，好啊，就是有点想吐，又吐不出来这。”
王经理说：“吐出来就好了，就舒服了，又不伤身体。来，大王，你帮李经理吐掉。我们要对客人身体负责。”
大王也喝多了，他艰难的挪过来，关心的问：“李经理，要不要用筷子捅捅，捅吐了就好了。”
李经理就用筷子捅，捅下去大半根也没捅吐，更难受了。
大王说：“那就喝点尿，听说有用。”
“别，别。”李经理摆手。
王经理说：“大王你不行，主任上。”
主任站起来，说：“你们看我。”
主任夹起一个饺子，嚼也不嚼，硬往下吞。饺子到了喉节上面，下不去了，鼓起一个肉包，成了双喉节。主任用手捏肉包，捏得肉包往上走，饺子又从嘴里出来了。
哇——，李经理那胃袋翻过来，里头的东西全倒出来了。
哇——，那科长也直了脖子，蹲在地上起不来。
那小姐皱着眉，却没事。
哇——，大王脖子一直，呕吐物喷射在墙上。
王经理过去，拍拍李经理的背：“老弟，这回舒服了吧。”
李经理说：“舒服了，舒服了，够意思，够朋友，我记住了，终生难忘。”
王经理说：“好——，好——。”
王经理一只手搭在大王肩上，说：“你得学着点。在咱中国，对方越是醉得厉害，主人就越是尽到礼，双方越是尽兴，不办倒个把，我们脸上无光，对方也会事后说我们没用。办醉了，办吐了，办倒了，我们面子有光，他们也高兴，会说我们行，好样的，够意思，够朋友。人生难得几回醉，要醉也不容易，我们给他们创造了条件，创造了机会，机会难得。他们会对我们留下深刻映象，就记住我们了，加深了友谊，这比说那些废话管用。我这辈子在哪儿醉了，吐了，倒了，记得清清楚楚，终生难忘。还有，你得学会几套催吐的办法，别动不动拿尿灌客人，这不礼貌。”
大王点点头，似乎懂了。
这时，那位小姐站起来，右手拿着一瓶新开的酒，左手端着杯子，对王经理说：“王经理，你说得太好了。我想请你下深刻映象。”客人要喝，主人只得陪喝；女人要喝，男的喝得更起劲。王经理一下就来劲了。两人就一杯一杯喝下去，李经理他们也帮着劝，帮着说好。再后来，王经理就给彻底整稀了，架都架不住。
以后，王经理想起这位小姐就打哆嗦，又觉得这位小姐很可爱。
那顿以后，这几个人都病了一场，一个多月不能房事。这些人又说是假酒，要打假。
后来，此二位都当上了副厅长，说是为了平衡，照顾方方面面的关系；说是有利于竞争，有利于发挥老同志的作用，有利于团结，有利于工作。再说，他两人都有上级领导打招呼，民意测验两人得票都还可以，反对的人不是很多。位子嘛，增设一个就是，这也不是原则问题。此事就这么圆满解决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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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不错，很有感觉的说

真是好文采啊，膜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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