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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醉酒
这个曲折复杂的故事,发生在元朝前半期的京城大都城。
从元世祖忽必烈建立元朝到元仁宗爱育黎拨力八达延祐年间,已过了四十多年,京城大都,已经成为一座工商业异常繁荣的城市,城边厢到处是铁器厂、木器厂、制衣厂,各种各样的厂。当时厂不叫厂,叫局。在和义门外高粱河畔,就有一个规模不算很小的“荣记木局”,我们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木局里。
木局大大的院落紧靠在高粱河的北岸上。院里一丛丛架起的木板,像一座座山峰,一根根斜立着的粗大树干,像一尊尊大炮,“大炮”上下的人在汗流浃背地拉动着大锯,发出“唰——唰——”有节奏的声音,锯末像雪一样纷纷落下。在锯木解材、晾晒木板的大院北部,是一溜几十间厂房,从里面传出一片叮叮当当的制做木器的声音。工匠们锯、刨、凿、钉,各司其职,一片繁忙景象。
从飞落锯末的颜色就能辨出,这木局用的木材不是普通的槐、杨、桐、松,那紫色的是紫檀,红色的是红木,黄色的是黄花梨,都是从遥远的南方运来的名贵木料。这些贵重的木料告诉你,这木局非同小可,这是专给皇宫制作御用家具和为皇宫修葺制作木构件的一个高档的木局。
这木局有各种专业队,有专做桌椅条凳的,有专做床榻门扇的,靠西头的几间厂房里的木工,则是专门雕刻各种花件的。装饰梁枋的“雀替”“牛腿”,隔断房间的镂空花扇,建筑物和器具上的各种精巧美观的饰物,他们就专门雕刻这些物件。这支小队伍里有两把好手,一个叫杨长松,一个叫梁长柏,他们本是一个师傅的高徒,师傅过世了,他俩就成了师傅。杨师傅长于刻制各种匾额,新建成的皇宫里的大内、隆福、兴圣三大殿上的匾额就是他雕刻制做的。梁师傅长于刻制各种镂空花板,皇后妃嫔宫室内的隔断多出自他手。这二人各领一帮徒弟在一起干活,既有分工,又合作得很好。不久,杨师傅被任命为工长,梁师傅心里有点不那么痛快。又一想,他比自己大三岁,这长也该他当,也就没有什么了,两人仍然团结合作得不错。
合当有事。一次,梁长柏选好的一块上好的檀木板准备做一个重要部件,特为把它藏在一个角落里。等到要用的时候,怎么找也找不到了。最后发现,原来是叫杨师傅的徒弟拿去用了。梁长柏顿时大怒,大骂那徒弟。杨师傅帮徒弟说了几句好话,说,都是为皇宫的事,谁用不是用。梁一听,立时把火转到杨的头上了,说,你当了工长,不该以势压人!杨说,谁以势压人了?我早知道你没当上这长,心里不是味儿……就这样,两人越吵越凶,以至操爹骂娘,连祖宗八辈都骂到了。幸好杨师傅的徒弟王坚、梁师傅的徒弟王德领着众徒弟一起劝解,那用了梁师傅木料的徒弟又赔了不是,这才算完。吵是不吵了,可梁师傅再也不搭理杨师傅了。杨师傅主动给他说了两次话,他不理。艺高脾气大,旦凡有两下子的人,往往有种倔脾气,打这之后,半年之间,两人不搭腔。
这么长时间,两位师傅不搭腔,不光给干活带来了诸多不便,徒弟们也觉得很别扭。这一天,王坚和王德两人商量这事,都觉得两位师傅原来情同手足,只不过为了干活中的一件小事,抬了几句杠,就闹成了这个局面,很不值得。他俩分析了两人的失和,觉得主要是梁师傅脾气太倔,于是两人就打算好,要去作梁师傅的工作。梁长柏到这时,也觉这很没有意思,不该和师兄弄成这种僵局,但碍于面子,不愿主动和解。
这一天傍晚下了工,王坚王德找到梁师傅,说:
“梁师傅,别怪我们当徒弟的说你,你什么都是好样的,我们年轻的没有不服你的,可就一样,你脾气太刚。”
“我怎么刚了?”
“你和杨——”
梁师傅一摆手,说:“他怎么的!当着那么点小官,不理我,我还能给他下跪?”
“他好几次和你说话,你把头一扭,给人家个下不来台!”王德说。
“梁师傅,你们是师兄弟,原来像亲弟兄一样,不该为这么点小事就弄成这样子。再说,他毕竟是你师哥啊!我听我师傅说过,老梁是个好人,这事,他也有不对。”杨师傅的徒弟王坚说。
“他真说过这样的话?”
“说过,是前些日子对我说的。”
这俩徒弟平常和梁师傅关系很好,经他们这样一说和,梁长柏口气才有了一点松动。
“明天是杨师傅的生日,您不是每年都去给他过生日吗?今年就不去给他过了?”徒弟说。
“那好吧!不过得说明白,我可不是去负荆请罪,我是去给他过生日的。”他没有忘了师兄的生日,更没忘每年给师兄过生日的那种亲亲热热的情景。
第二天,梁长柏临上工前跟妻子说了去杨家的事,叫她晚上不用给他留饭了。傍晚下了工,他们三人便带着两瓶上好的“莲花白”,还有烤肉、烧鸡、炸鱼什么的去了杨师傅的家。
在荣记木局北门之外,是一条东西大道,顺大道往西,在木局西面路南,有一片低矮的平房,那就是木工们的住宅区,梁长柏师傅就住在最西首的一个院落里。杨长松师傅的家不在这里,他岳丈没有儿子,他住在丈人家,在河南边离木局一里多路的人烟闹市里。
三人来到了杨师傅家,只见杨长松两口俩早已等在大门口。杨师傅一见师弟来到,就快步跑上前,两人一张胳膊,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热泪“唰唰”好地流下来。
杨师母早就摆好了一桌子好菜。原来,这天早晨王坚就把梁师傅要去他家的消息告诉了杨师傅。
那一晚,他们喝的哟!他们边喝边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情浓于酒,酒助情浓,不知不觉间,两瓶高度的“莲花白”喝光了,杨师母准备的也是两瓶“莲花白”(当时还没有北京二锅头,最好的酒就是这个),也喝了个底朝天。一人一斤高度烧酒,直喝到三更天,西边的月亮下去了,梁师傅和两个徒弟才歪歪拉拉地离开了杨家。
三人互相搀扶着离开了杨师傅住的那片住宅区,过了桥,来到了木局大门。俩徒弟住在木局里的单身宿舍里,两人想送梁师傅,可他们自己已经两腿走不成步了。梁师傅把他们一推,说,“没有事,我没醉!我能走!”俩徒弟只得叫开大门,进木局睡去了。梁长柏歪歪扭扭地向西走去,哇哇地吐了两回,跌了三跤,好歹扶着墙,抓着树,来到了自己的家门。掏出钥匙,好一会儿才找到锁孔,又在锁孔里捅了半天,这才开锁进了自己家门。
“娘——娘子,我回——回来了,快,快!水,水,渴死,死了——”
妻子给他端来一海碗水,他扬着脖子“咕嘟咕嘟”一气喝下。醉酒人又吐过酒,必定是渴得要命。
喝了水,他觉得好一些了,就一头瓦到土榻上,像投下一件重物,把土榻砸得“呼通”一声响。
刚刚发出鼾声,梁长柏被一阵剧烈的腹疼疼醒,接着是在土榻上扭动翻滚着。“不好!……”他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又恍惚觉得有两张脸在自己眼前晃动着,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土塌藏尸
梁师傅的娘子是他五年前在道上拣来的。名字叫枣花。
那时他师傅还在,为了给宫中加工一批重要的花件,需要到南方挑选一批合适的木材,师傅就叫梁长柏领人去了。运木料的船沿着京杭大运河往回走,来到山东省临清地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突然,把舵的船老大大声说:“快来看!那是什么在水里扑腾?”
梁长柏他们起先以为是条大鱼,细一看,是个人。他们就七手八脚地捞上来,救活了,一看,原来是个挺俊的年轻女子。带到大都,枣花就成了老大不小还打着光棍儿的梁长柏的娘子。
以后梁长柏才慢慢知道,自己的媳妇原来是临清一个富商的小老婆。那富商花银子从勾栏里把她买了家去,没想到大老婆一点也容不下她。富商在家时还好些,可他是个商人,哪能老在家?男人一走,大老婆对这被叫做“妖精”的抬手就打,张口就骂,逼她到磨屋里跟驴一起拉磨。天长日久,慢慢地,这极度悲苦极为需要人间温情的枣花跟管牲口的长工偷偷地好上了。一天,两人正在磨房东旯旮里幽会,被人发现报告了大老婆,大老婆叫上人,把他们堵在了磨屋里,当场把他们打了一顿,绑起来,分别关在闲屋里,派人看守着。大老婆恶狠狠地说:
“这就派人去请回老爷来,等着吧,有你们好看的!”
枣花关在一间放柴草的小屋里,泪水涟涟, 心如刀绞。她心里明白,大老婆早就想把她置于死地,这回抓住把柄了,是绝不会给她活路的,有了这事,老爷回来怕也救不了自己。老爷待自己真心实意,在老爷赎她的时候,她向老爷作过保证:从今以后,除老爷外,再不沾任何男人!这可好,嫁给老爷还不到一年,就自食其言,怎么有脸见老爷?哎!反正是个死,不如老爷回来之前就去死!
她打定了死的主意后,就想法解开了绑她的绳子,那绑人的长工綑绑的水平也太业余了,她只费了一点劲儿就自我松绑了。这时,天已黑了,她把着门缝向外看,见看押她的人已离开这里,她就轻轻地开了门,伸头向外边看了看,断定没有人,就把门带上,飞快地跑到院墙那儿,攀着墙边的一棵树翻出墙去,一路快跑,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大运河边。她站在水边,又想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就“朴通”一声跳进河里。临往下跳,她没忘了把一只鞋留在了岸上。
那个看押她的长工上完厕所回来朝门一看,门关得好好的,就在门外的凳子上打起盹来。直到另一个轮班回去吃饭的长工回来,例行公事地朝屋里一看,这才发现人没了。他们毕竟不是专职干这个的,再说这是大老婆交给的任务,他们早就对那“母阎王”有看法,没太拿这任务当回事儿。
一帮人灯笼火把地找到河边时,梁师傅的船刚开走了一会儿。火把照见了一只女人鞋,就拿着鞋回去交差了。大老婆断定枣花跳河淹死了,尸首已被水冲走。对大老婆来说,这也就行了,连吩咐人打捞尸首都没有。
枣花成了梁长柏的娘子,虽然男人比她大十多岁,却能对她体贴温暖,从此过上了安安稳稳的日子,倒也心满意足。白天,她在家缝缝连连,办生做熟,养鸡喂鸭;到了晚上,炒好几样小菜,烫上一壶老酒,男人下班回家,两人对酌对饮,酒足饭饱之后,相偎相依,双双进入温柔之乡,这使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本来她可以伴着男人平平安安地过下去,怎乃她是个水情杨花之人,再加上梁师傅干一天活,筋疲力尽,夜晚哪能陪她老沉浸在温柔乡里温柔个没完,于是,半年不到,她就觉得没有意思了。渐渐地爱打扮一番到大门口站着,拿眼光在过往的小伙子身上扫描了。
该当有事,这一天账房先生来到了她家,从此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木局有账房,相当于现在的会计室。有两个账房先生,一个负责生产上的账目,另一个负责工人劳酬,管着发放工人工资。这管工资的会计姓朱,名夏获,此人外表相貌堂堂,肚子里却满是阴暗面,专好问柳眠花。他早听说梁长柏的老婆饶有姿色,而且来路蹊跷,就发生了探究一番的兴趣,可梁家住在边远之处,从未见过这美妇。这一天,已是领工钱日子的第二天了,梁长柏还没到账房领钱,问来领钱的工人,说梁又到南方购木料去了。朱夏获一想,这不正是一睹梁氏娘子芳颜的好机会?于是他怀着一股邪念来到了梁长柏家。
梁家是一排院落的最西首一家,东边邻着人家,院西墙外是一条小路,路西边是一马平川的农田,农田尽头是连绵不断的群山。
这天,朱夏获心里揣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口里哼着梆子腔,遛遛达达地顺那条小路来到了梁家大门口。那门扇半掩着,推门进到院子里,“家里有人吗?”
“谁呀?”
梁家娘子枣花从屋里迎出来。抬头一看,心内一惊,“好一表人才!”
朱会计向这娘子搭眼一望,眼前一亮,“好一个美妇!”
四目对视,一时竟都忘了说话。
朱会计被热情地让进屋里,“我是账房里管发工钱的,我姓朱。梁师傅怎么没去领工钱?”
“前天又到南方买木头去了,半月二十日的回不来,家里正等钱使呢!”
枣花说等钱使是实话。这女人刚来梁家时倒还能节俭持家,以后就渐渐露出她好吃好穿、花钱大手的本色来,梁师傅挣的工钱,慢慢地就不怎么够花的了,为这,梁长柏没少和她吵。
“那傍晚我把钱送来!”
“谢谢朱先生了!”
枣花以目传情地把会计送出了大门,朱夏获走到拐角处第三次回头时,看见她还倚在门框上朝自己望。
当天,太阳从西山刚落下去的时候,朱夏获东张西望着来到了梁家。他不光带来了梁师傅的工钱,还带来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瓶好酒。他两人推杯换盏,越喝越热乎,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就成了好事,过程很简单,几乎没有多余的铺垫。
梁长柏和朱夏获给枣花的满足感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梁师傅是一个心眼用在干活上的人,好像白天用木头刻制鱼虫花鸟已经把他的兴致用尽了,到了夜晚床第之间,就没有多少剩余的兴致了;而朱夏获不同,他白天没有多少事可做,一门心思想着晚上那档子事,他又久习此道,可说是这方面的一个行家里手。生性好淫的枣花自从有了朱夏获,好像这才找到了自己感情上的归宿。用旧小说上的话说,他们真是“如胶似漆”了。不久,梁师傅选购木料回来了,他们就改在白天相会,一有空儿朱会计就找个借口跟账房里另一个会计说一声离开账房。那个管生产的会计是个从不管他人之事的人,才不管他去干什么呢,朱很有时间上的自由。而梁家地处宿舍区的边哨上,他们的事一时半会儿还没人知道。
过了一个阶段,他们渐渐觉得梁师傅不但是多余的,简直是障碍物了。朱夏获和枣花好上时曾对她说过,他家在京郊农村,三年前妻子死了,他只身一人在京城,愿娶枣花为妻。枣花自是愿意得了不得,心里老记着朱夏获说的这话,只是有个梁长柏,怎么办?恰在这时,枣花听说了街坊上的一件事:一个男人死了,男人的尸骨未寒女人就改嫁了,据说嫁的人是女人以前的相好。这事启发了枣花,要是梁长柏死了,病死了,或者出什么车祸死了,再或者被强人杀了,那不就行了?可是梁长柏身强力壮的,怎么能病死?对了,前些日子去南方购木料,吃不惯南方的饭食,饥一顿饱一顿的,落下了个胃疼病,回来吃过几副药,好些了,可还没去根。枣花跟朱夏获商量,要不,乘他再犯病吃药时,药里下点毒?她叫朱夏获弄来了砒霜,藏在家里,单等男人病了就让他吃这毒药。可是梁长柏身体素质好,自那次吃药好了之后,再没犯过,那砒霜就一直放在那个秘密地方,排不上用场。指望着车祸?那时京城没有现在这么些汽车,只有些马车人力车,这种车基本上不出车祸,偶尔马失前蹄出一两次,也轮不到梁长柏的头上啊!要是梁长柏叫仇人杀了就好了,可梁一个老实本分的木匠,会有什么仇人?枣花突然想起,前几个月他和杨师傅抬了一杠,打那之后两人不搭腔了,杨师傅就可算是“仇人”了;可那点仇,杨师傅能杀他吗……枣花在急不可待地等待着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过午朱夏获一进屋,枣花就扑上去紧紧把他抱住,急急地说,梁长柏到杨家喝酒去了,何不趁他夜间归来的时候下手?他和杨长松半年不搭腔了,有仇,就说他到杨家再没回来。
两人商量好了,枣花移开橱子,从墙缝里找出了那藏了许久的砒霜,用水化开,单等到梁长柏回来时给他喝下。怕他不喝,两人还商量好了给他灌下的方法。
这天,朱夏获没有办完苟且之事后就匆匆离去,而是夜以继日。晚上,梁长柏在杨家喝酒,他俩在家里也喝酒,枣花说,喝上酒,壮壮胆气。
“这以后,你可得好好待我!”枣花夹了一块鸡肉送到朱夏获的嘴里,嗲声嗲气地说。
“那个自然!”
“你还得尽快娶我!”
“总得过个一年半载的,你没见人们对那个娘子的议论吗?说她是为了嫁给相好的把自己男人药死了。”
他们酒足饭饱后,一边亲热着,一边盘算着今后的甜蜜日子,一边等待着梁长柏的到来。
接近午夜了,他们等得有点不耐烦,枣花不时到院子里听着大门的动静。这女人心里也不是不发怵,心嘣嘣地直跳,但她一点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就在这时,听到了钥匙找门锁孔的声音,女人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断定是梁长柏一个人回来了,心就像要跳到嗓子眼一样,急忙退到屋里,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朝朱夏获说:回来了!
朱夏获藏到了门扇后,枣花端起了那碗放了糖和其它东西的水,那水,不凉不热,正好喝。
“娘——子,我回——回来了,快,快!水,水!渴死,死了——”
枣花捧上了那碗水,手有点抖,心里却快乐着——不用灌了!
当梁师傅用他那即将失去的意识明白过来是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看了看站在炕边的枣花和从门后出来的朱会计,断断续续地说:
“你——你们,太——太狠了!娘子——子,你,你忘了在临,临——清,临——”
枣花忙退到了朱夏获的身后,朱夏获发出了一阵狞笑。梁长柏没等把那句话说完整,就失去了意识,渐渐地不在榻上打滚了。
枣花和朱夏获两人对今后的美好日子盘算得很多,却没想怎么处理梁长柏死了之后留下的东西——尸体,到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这是个问题。急切间想不出好办法,两人就决定把尸首藏在土榻里。土榻是当时的叫法,以后叫“炕”,北方天寒,家家都有这种连着锅灶的炕,一烧火,炕就热热的,是很实用的一种卧具。他们把炕席揭起来,见炕的面墼已断裂,就把面墼掀起来,把尸体塞在了炕洞里。又连夜把炕墼盖上,到院子里和了些泥把炕面泥好,盖上席,一点看不出破绽来,只是不能再用连着这炕的锅灶了。幸好北方人家在正间里都有两个锅灶,分别连着东西两里间的炕。
他们让梁长柏安静地睡在炕洞里,然后展开了勾魂索命的一系列行动……
公堂索命
第二天清早,枣花按他们商量好的行动计划来到了杨长松家。
“杨大哥,我家长柏是不是喝醉了宿在你这里了?怎么一夜没回家?”枣花开始是平和的询问语气,面部表情:多云。
杨长松一愣,说:“没有啊,昨天晚上他回去了呀!”
“这就怪了,那他怎么一宿没回家呀?”枣花显出着急的样子,面部:多云变阴。
杨师傅一听,也很着急。两人都着急,一个假,一个真,杨长松是真为师弟失踪着急。
“那赶快找啊!”
“哪里找?还不得到你家里找?他是到你家喝酒没有的啊!莫不是你把他灌醉了把他给害了?为那么点事,你怎么下此毒手!”枣花把疑问句变成了肯定句,脸上已是阴变暴雨了。
“这是从何说起?你别开这样的玩笑,咱们赶紧分头去找吧!”
杨师傅在和梁长柏闹翻之前曾听师弟说过这女人不地道,对她没有好印象,但他还没有想到她的用心如此险恶,只是觉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遇事没有办法,只会着急、赖人。师弟失踪,他心急火燎的,懒得与这女人纠缠,就急急火火地去了木局,找到了王坚王德和别的徒弟们。他们分析,梁师傅离开俩徒弟后,有可能醉得稀里糊涂,没回自己家,走到了别处,睡在哪个旮旯里到现在还没醒;也可能走到河边,失足落进河里;还可能被狼吃了,近年曾有狼从关外草原来到京郊吃掉小孩的事发生。他们越想越怕,就急火火地分头找去了。
枣花也急急地离开了杨家。她没有去找,她知道男人的下落,是她亲手给他安排的去处——炕洞里;她急急去的地方是警巡院。
警巡院是元朝地方基层设的相当于现在县公检法的机关,掌管地方的民间案件。那时的吏治是相当昏暗的,官员多是些既昏又贪的家伙。不过,这个警巡院的院掾倒不怎么贪,他自己也觉得不昏。他是蒙古人,叫秃花,原是个中级军官,负过伤,有军功,离开军队当了这个院掾。此人头脑简单,却自觉聪明得要命;刚愎自用,却自认为是处事果断。他一听枣花说梁、杨两人半年没搭腔了,有仇,又是梁到杨家喝酒未归,就认定是杨杀了梁。他立即发签捉拿杨长松。
巡捕在杨长松家里没找到人,就到城西找,他们是在一条壕沟边找到杨师傅的。那时,他寻找师弟寻到了这里。巡捕不由分说,锁了拉着就走。杨长松大吃一惊,“怎么会闹成这样?”他知道是那女人作的孽,可他很坦然镇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顺从地来到了警巡院的公堂。
“你是如何把梁长柏骗到你家,把他害死的?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明鉴,他是我师弟,我哪能害死他?他喝完了酒就回去了,他没回家,我正着急呢!”
“你还着急?你们打得血仇,都半年不说话了,你还着急?除了你,谁还会害死他?再不招,大刑伺候!”
“昨天晚上是徒弟王坚、王德和他一起离开我家的,他俩可以作证。”
秃花一听有人和梁长柏一起离开杨家,心里一愣。站在大堂一边的枣花也一愣,但随即她就静下神来。昨晚她不住地到院子里听动静,当她听到梁长柏用钥匙找锁孔半天找不到时,她蹑手蹑脚来到大门那儿仔细听,门外除了自己男人,再没有别人,她断定是他一个人自己回来的,所以她才敢和朱夏获下毒手,今天她才敢到衙门里告状。
心里犯了嘀咕的秃花大人,立即发签命捕快去带王坚、王德。
两个徒弟正分头寻找梁师傅。他们找得很仔细,眼光在每个角落,每道沟坎里扫描着。杨师傅到木局宿舍告诉他们梁师傅失踪的事,他们大吃一惊,同时又满心狐疑,从木局大门到梁家那段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他们都分析到了,只有梁师傅进了炕洞这一种情况他们想不到。他们按想到的几种可能悉心地去寻找,正在他们第三遍寻找那些地方时,捕快来到了他们身边。
“昨天夜间是你们和梁长柏一起离开杨长松家的吗?你们要如实讲来,不得有半句谎言!”
“是,大老爷!昨晚我们在杨师傅家喝完了酒,一块离开了杨师傅家。”
这个头脑简单却自认为很不简单的秃花对自己原先的判断在急速地动摇着,就在这时,站在一边的枣花赶忙跪下,叩了个头说:
“大老爷,您问问他们,把我男人送到家了吗?”
枣花胸有成竹。两人向大老爷说:
“我们和他俩一块走到木局大门,我们就没往前送他,是他自己回去的。”
秃花把警堂木一拍,说:
“这不就结了吗?杨长松,你是怎么尾随在后,把梁长柏拉到什么地方把他杀害的?还不招来!”秃花脑子里迅速一转,又把判断调整到了原来的思路上。
“大人,冤枉啊!”跪在那里的杨长松大声说。
“大人,杨师傅冤枉啊!他绝不会害梁师傅!”王坚王德跪下说。
“你们能证明从木局到梁家那路上发生的事吗?”
“……”
于是,杨长松被动了大刑,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是不屈招。最后上了拶子、夹棍,实在打熬不过了,这才说“是我杀了他”。
枣花一听杨长松招了,像疯了一样,连哭带骂,朝杨长松扑上去,撕咬着。细心的王坚王德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枣花哭声很大,眼里却没有泪水。
杨长松被问成死罪,钉上了重重的枷锁,押进了死囚牢中,单等上边核准,就要开刀问斩,其余一干人等回家随时听候传讯。
枣花回到家,当天就在院子里张起了灵棚,一把太师椅上披上了梁长柏的一件衣裳,前面摆上了供桌,桌上焚上了香烛,陈上了几碟供品。枣花则换上了一身缟素,在灵前迎接着前来致祭的宾朋。灵棚一侧是一班和尚,吹吹打打,呜呜呀呀,超度着亡魂……
王坚王德前去给师傅烧纸上香并守灵的时候,再次观察了他们的梁师母,王坚偷偷跟王德说:
“怎么和戏棚子里的杂剧似的?”
“我也有同感。咱师母像在演戏……”
沉尸水底
杨长公被押在死囚牢里几个月了,一直还没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原因是上边没批下来。
上边迟迟未予核准的原因,是未找到梁长柏的尸首。
当呈文回到秃花手中的时候,立即提审杨长松:
“好你个狡猾的杀人贼,你为什么不说出尸体的下落?”其实秃花压根就没问这问题,一介武夫,很缺乏问案的经验。
“我哪知下落?我冤枉啊!我没杀人啊!”
“你想翻供吗杨长松?给我夹起来!”
如狼似虎的衙役“哗啦”一声把夹棍扔到跪在那里的杨长松身边。
“我不翻供,我不敢翻供!”
“那你把尸体丢在哪里了?快说,免受皮肉之苦!”
“我——我——”杨长松突然想到他去找师弟的那条壕沟,“我把他丢在城西那条壕沟里了。”
杨长松被押回了大牢,秃花马上命两个仵作到那里找。
“仵作”是专管民间非正常死亡的搜尸、验尸、尸体处置等事务的差役,《水浒传》里焚烧武大郎尸体的何九叔就是干这个的。这个警巡院里的仵作,一个叫董五、一个叫薛六,他俩奉了秃花的命令到杨长松说的那条沟那儿找了半天,啥也没找到,回来交差。秃花一听,又立即提审杨长松,杨一口咬定尸体丢在城西的一条壕沟里。秃花又叫两个仵作前去寻找,限期五天,要是五天找不到,定笞不饶。两人只好再去细细地找寻。这事要是让卧在土塌里的梁长柏知道了,一定会吃吃地一阵窃笑,就像捉迷藏藏在那儿的儿童发出的窃笑一样。
五天转眼到了,两人又空手而回,秃花毫不客气,每人偿了十大板,限期三日,定要找到尸体,否则,要受更重的责打。三天以后,董薛二人每人领了二十大板,这次是限期两天,两天后他们挨的是三十板子。秃花对他们说,限一天必须找到,再找不到,就把他们打死。
秃花为何如此急于找到尸首?原来刑部御使和京兆尹分别派人来催他结案,责斥他无能,判了杀人案,却连尸首都找不到。
董五薛六叉八着腿拄着“水火棍”蹒跚前行,把京西的每一条沟都找遍了,嘴里像给小孩子叫魂一样,呼唤着,“梁长柏,你在哪里?”“你这死鬼,饶了俺吧!你快出来吧!”
他们来到了一条有深水的壕沟旁,壕沟上架着一座长长的窄窄的木桥,桥头有一个缓缓的斜坡。他们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刚往下一坐,立即弹了起来,屁股蛋子已经像烂茄子一样了。他们不能坐,就在斜坡上躺了下来。望望西斜的太阳,看看空荡荡的河面,董五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薛六说:
“哎!看来今天这顿打我是挺不过去了!我死了,看在咱俩多年共事的份上,你给照望一下老婆孩子好吗?”说完他“呜呜”地哭起来。
“别那么想不开,依我看,秃花不会把咱打死,打死了咱,谁给他找尸体?再打,咱就装死给他看!”
“这办法行!不过,找到尸首是没有希望了,咱得想个办法,不能老这样下去!”
“办法我倒想了一个,不知成不成。”脑瓜儿比较灵的薛六同时胆子也比较大,这几天在他脑子里就酝酿着一个办法,他怕胆小的董五不同意,净赚了说他“毒”,没说出来。
薛六想的办法是把一个活人变成尸首,冒充梁长柏,交差。董五虽然胆小而且比较仁义,万般无奈,也只好同意了。于是,他们立即商量了实施方案。只见他们以棍撑地,费了好些劲爬起来,来到了木桥桥头的下面,埋伏在桥板下,他们能看到桥上,从桥上看不到他们,他们在等待着倒霉的人。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桥,桥面又窄又长,除了着实想走近路的人,一般无人从桥上过。董五薛六他们在桥下等了半晌,不见人影,很是失望,两人抱着棍倚着作桥墩的木柱,蔫蔫地昏昏欲睡。突然,听到木桥“嗒嗒”地响起来,他们向桥上一望,是一个人骑驴上了桥,正慢慢地向这边走来。他们一下震奋起来,紧握水火棍,准备冷不防照驴腿打去。驴蹄敲击桥板的“嗒嗒”声由远及近,来到了桥头。他们才要行动,就发现骑驴的是个女的。那显然是个骑驴走娘家的妇女。他们忙把头缩到桥下,彼此吐吐舌头,差点做出徒劳无功的蠢事。又等了好一会儿,好容易又有人来,却是两三个壮年人结伴而行,他们不敢下手。
他们看看日已西沉,桥上却阒无人迹。
“哎!连这么样的损招都成不了,看来是天不给咱活路了!咱快回去吧!”董五失望地说。
“别急,再等等!”薛六还没失望。
就在这时,桥面上又传来了“嗒嗒”的声音,他们探头一望,这回儿是一个男人骑驴上了桥,而且前后再望不到人。眼看驴来到了近前,他俩突然蹿出来,举棍朝驴腿打去。那驴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突然觉得腿部生疼,就猛地跳起来,“噗通”一声,那骑驴人就被掀到了桥下,落到水里。可这是水边,不深,那人挣扎着往岸上爬。董五薛六一看,忙用棍子把那人捣落水中,再爬,再捣,直到那人在水里不动了,两人才歇手。
正当他们要回去报告“尸体已经找到”的时候,精明的薛六忽然发现,死者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与四十来岁的梁长柏没有像处,说这就是梁长柏,不明显要露馅?董五说:“这怎么办?”薛六一眨巴眼,就有了法子,说:
“看来,咱还得再挨几次打了!”他说了办法,就和董五七手八脚,把尸体用石头压在了水深处,一来怕被冲走,二来是要让尸体在水里腐烂变形,那就不怕不像梁长柏了。
他们沉尸水底以后,就像往常一样,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警巡院。这次挨大板他们真就装得像死过去了一样,果如薛六所料,秃花赶快下令住手。以后十多天的笞罚,他们都是用的这种“绵羊大憋气”装死法,倒也挺了过来了。
到了第十二三天的时候,这一天,董五薛六把尸体翻上来,看了一下,已经面目全非,现出想要的效果了,就又用石头压了下去,故意露出一个衣角在水面上,磨蹭到天傍黑,就回去报告尸体找到的“喜讯”了。秃花一听,高兴得一下子从公案边跳出来,一把抓住了董五薛六的手,“真的吗?真的吗?”连问了好几声。近来,刑部御史和京兆尹又接连下达了结案的限期,若再晚几天,他的乌纱帽就要丢了。
秃花亲自带领衙役,跟着董五薛六来到了那座木桥桥头,俩仵作走不快,秃花就命人抬着他俩前进。来到水边,按照董薛二人的指点,很快就把那具尸体捞上岸来。秃花打发人飞快传来了枣花,让她认尸。天已黑到地,就命人点起了灯笼火把。
梁长柏尸体找到的消息不胫而走,跟着枣花来看热闹的有一大帮。枣花来到桥头,秃花命她认认岸边那具尸体可是她男人。枣花一看那张泡得像发面饽饽样的脸,已无人能认出是谁,就一下子扑到尸体上,“我的天啊!你死得好惨啊!”大哭起来,不,应该说是大嚎起来,“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无泪谓之嚎,声泪俱下谓之哭”嘛。
秃花也不管她是哭是嚎,立马具文上报;而枣花把尸首领回去,连夜买来棺木,收殓起来,摆上香烛供桌,布置起了灵堂,枣花趴在棺材上嚎得声音很响。
自始至终参与搬运收殓师傅尸体的王坚、王德偷空交换看法:
“脸已辨不出是谁,可咱梁师傅没有那么长的胡子啊!”王坚说。
“衣裳也不对啊!咱梁师傅哪里是穿那么好的长衣裳?”王德说。
“可咱师母认啊,咱能说什么!”王坚又说。
“咱枣花师母?你听那哭,声倒不小!”王德又说。
驴皮惹祸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董五、薛六棍击驴腿,驴把骑者掀落水中以后,乘俩仵作忙活那个落水者,它先生偷偷地下了桥开溜了。它认识自己家的路,就顺那路一溜小跑,跑出了好几里路,来到了一个小水湾边。它一看,水边的草实在是嫩,绿油油的,本来它不怎么饿,可它经不住鲜草的诱惑,就停下来吃起来。再说,腿挨了两棍子,虽没造成骨折,却也疼疼的,需要停止前进,略事休息。
一个名叫袁望的人,是个贩果木的小贩。这一天他推着独轮车把趸来的秋蜜桃到市上去发了以后,正推着空车回家。走到这里,一看,有一头驴在湾边吃草。他向四处望了望,不见人影,他想,何不把这驴捡回去!我贩一月果木,也挣不出这头驴钱来,好事!他又一想,万一被人家知道了,那多不好!双一转念,不,这是我捡的,又不是我偷的,有什么关系?对,就这么办!正在他犹豫着打算向驴走去的时候,突然有个骑马的人来到跟前,“老乡,放驴啊!到万家园怎么走?”是个问路的。他想,问路人说我在放驴,这不更说明驴是我的了?于是他不再犹豫,轻手轻脚来到了驴身边,一把抓住了缰绳,把驴牵回了家。
袁望到家后,把驴拴下,拨了些草让驴吃着,他蹲在那里,端详起这驴来。好驴!看那蹄脚,四蹄浑圆,腿长长的,是头干活的好牲口!看那毛色,黑黑的脊背,灰灰的身子,白白的肚皮,像条鱼的颜色,好看极了!对,就用这驴驮果木,以后就不用我费力推车了!正在他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他老婆从外边回来了,“哪里来的驴?”“我路上捡的。以后就用它驮果木。”女人一听是捡的,就说:“不行!那还不得让人家认了去?”袁望一想,是这么回事,这驴用不长,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哎,何不把它杀了卖驴肉?近来正传着“天上在龙肉,地上的驴肉”这话,驴肉正有好价钱。两口子商量好了,就连夜动手,把驴杀了。袁望原先曾杀过猪,刀子钩子什么的都还有,俩人一齐动手,不到半夜,那头驴就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了。第二天,把肉装在果筐里,推到城里卖了。
驴皮他没舍得卖。前些日子他去城西一个镇子上贩果木,见山东东阿县的人来设点收驴皮,收了去熬阿胶,因京西一带多口外驴,这种驴的皮熬出的阿胶成色好、药效高,所以来高价收购。次日,袁望把驴皮装上了果木车,打算先去把驴皮卖了,再捎带着去趸些果木回来。他妻子站在大门口,目送他上路了。
他推着驴皮过了两座桥,穿过三个村,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处,突然有三四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们从果筐里把驴皮扯出来,抖开来看那毛色。一齐说“是,是!”就问袁望驴皮是哪里来的,袁望说,“我自家的啊!我把它杀了,要去卖皮。怎么,这不行吗?”“你别啰嗦了,走,咱们去见官去!”
原来,这几个人是东庄的。他们家的老人骑驴出门,一去不返,他们撒出人去找,已经找了好几天了。
那个骑驴落水作了梁长柏替身的人,是东庄的一个小财主。要是在今天,按他的家境和身份,出门坐不上桑塔纳,起码也能坐上一辆“摩的”,可那时只能坐“驴的”。当年毛驴就像今天的出租车自行车摩托车一样,是一种最常用最便捷的交通工具。有以驴载客挣钱的专业户,戏曲舞台上的小戏《王小赶脚》中的王小,就是个“驴的”司机。不过这小财主的驴是他自家的,就像今天的“私家车”一样。那天他骑驴到十多里外的一个地方去看朋友,顺便讨一笔账。本来打算上午就回来,家里有事等着他,没想到朋友觉得欠债日久未还,劳他亲自来讨,甚是过意不去,就非留他吃了中午饭不行。朋友的盛情难却,就留下了。这对朋友都是喜酒的人,一喝上,没了时间观念,一直到日已西沉,这才想起家里的急事,就赶快骑驴上路了。他知道那座木桥是座危桥,平常他宁愿多走五六里路也不从这桥上过,可这天他心里有事催着,就抄了这条近路驱驴踏上了这座桥,没想到这桥却是那座通向鬼门关的“奈何桥”。
这人的家人在等他回来定夺那件急事,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他大儿就替他作主处理了那件事。到了天黑,还不见人回来,就到村头等,到来路上找,哪里找得到!是不是宿在朋友家了?儿子就连夜打了灯笼,跑了十多里路,到朋友家,砸开门一问,说下午已经骑驴走了。这下,一家人都有了种不祥的感觉。到天明,子侄们就到警巡院报了案。秃花派出了巡警,巡警也找,家人也找,一直找了一些日子,没找到。当然找不到了,那老头儿先是卧在水底,后又当作梁长柏出了殡,等如是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上哪找?
一直到假梁长柏出了殡,又找了些日子,巡警不找了,家人还继续找。不过他们改变了思路,由寻找人变成寻找驴了。家人觉得自家的驴有特征,把它放在有百头驴的驴群里也能一眼就认出来,找到驴,就不愁人的下落了。这一天,驴没找到,却找到了驴皮。
家人连驴皮带人,一块送到了警巡院。秃花升了堂,问袁望驴皮哪儿来的,回答说是自家的。自家的为什么杀了?袁望说因为那驴踢人。踢人就杀了?显然是说谎,给我打!袁望又说是路上捡到的。你会捡?我怎么捡不到,单你能捡到?怕是图驴害命吧!还不从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袁望向上磕头如捣蒜,连说,大人明鉴,小人实在冤枉!秃花大喝一声,用刑!衙役用夹棍夹起袁的两腿,秃花又问,招不招?袁望还是不招,秃花下了拉紧夹棍的命令,两边的衙役一用劲,袁望疼得昏了过去。用凉水喷醒,又问招不招,还是不招,就又把他夹昏,再喷醒。夹而昏,昏而喷,喷而醒,醒而夹……在完成了这样的几个循环之后,袁望实在受不了了,招认是他把骑驴老头儿打死夺驴回家杀了,这才给袁望卸下夹棍。秃花问他把尸体丢在哪里了,袁望说了一道沟,秃花命董五、薛六到那里找,没找到。袁望又说了一道岭,还是找不到,就再说一条河……每胡说一个地方,就挨一顿大板。他不像杨长松,咬住一个地方让大板打在两个仵作腚上,而是一次说一个地方,自己把板子包了圆,董五、薛六落得屁股免打。
秃花也学得精明一些了,接受梁长柏案上边催要尸体差点儿丢了乌纱帽的教训,这次他采取了个找不到尸体不上报的办法,争取到了慢慢找的时间。秃花是从容无虞了,董五、薛六也免了责打之苦了,袁望却倒了血霉。一次次地挨大板,两片腚槌子已竟烂得化脓招蛆了,人也渐渐地水米不进了。没多久,带着他那烂屁股从牢房踏上了归西的路。
重金悬赏
找到梁长柏的尸体的呈文详上去之后,刑部和京兆尹的批文很快下来了,杨长松被押赴刑场,斩首示众。刑场上围满了人,哭声一片,喊声一片,“杨长松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为杨长松喊冤的声浪回响在刑场上。刽子手手里的鬼头刀颤动着,一刀下去,只把脖子切了一道沟,又一刀,还没割断脖筋,直到第三次挥刀,才把头颅割下来。本来是要把头高悬杆子上示众三天才准收尸的,杆子上的绳子、把人头挂在绳子上的铁钩子都已准备好了,监斩官一看这阵势,没敢把人头往杆子上挂,就抛下尸首,草草离去了。
王坚、王德痛哭着收了师傅的尸首,披麻带孝,为师傅送了殡,哭得跟孝子一样痛。这跟给梁师傅送殡时不一样,当时他们一声没哭,他们不愿意为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不知什么人抛洒眼泪。
梁、杨两位师傅死后,人们的议论一直没停下来。木局里,木工们一边干着活,一边议论着;街巷扎堆的人们,在议论着;赶集上店的人,走在路上,边走边议论——大家都认为梁长柏死得怪、杨长松死得屈,都盼望早日真相大白,为他俩伸冤,可是谁也拿不出办法来,人们把希望寄托在了他们的两个精明强干的徒弟王坚王德身上。
其实王坚王德比谁心里都急,恨不能立该就给师傅伸冤,让师傅的亡魂得到安息,可他们和大家一样,想不出办法来。街面上已有了梁长柏是死于老婆之手的传言,他两人更有证实这传言的一些根据,但根据并不是证据,他们没有确凿的把柄可以告于官府,无法给师傅伸冤。他们也听到了账房的朱夏获与枣花师母有染的风声,但这些男女私事官府是不管的,自己去捉奸?即使捉个正着,可那对为师傅伸冤又有什么用处?
给杨师傅上完了“五七”坟,王坚、王德没有回木局,他们进了一家在河南沿的小酒馆,找了个靠窗的僻静位子坐下,窗外可见荡荡的河水,隔河相望是木局大院。他们要了四碟小菜,一壶烧酒。太憋闷了,他们要借酒解闷,以酒浇愁。两人相对无言地喝着,随着一杯杯下肚,是一长串叹息和一行行热泪。
就在王德抬起头来寻找酒保要再添一壶酒的时候,他瞥见了一个人。他用下巴指了指那个方向,对王坚小声说:“呶!你看那个自己喝酒的是谁?”
王坚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人坐在屋旮旯里的一张小桌旁,正在独斟独酌,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把头埋在桌面上,旁若无人,自己在忙活自己的。
“那不是小偷史三吗?”王坚说。
在那里独自狼吞虎咽的正是史三。此人是个以偷为业的惯偷。偷着了,就大吃二喝;偷不着,就只好委屈几天自己,饿着肚皮再去偷。被抓了,送官府,不值得,一顿臭揍;放了,再去偷。就这样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他。这天看来是得手了,来到这饭馆正享受他的劳动成果。
这人给王坚王德带来了灵感。他俩在饭桌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商量好了让师傅的冤情大白的办法。
两三天后,在一个十字路口树下的石台上摆出了十锭元宝,王坚王德和几个工友轮番守在那里。行人走到跟前,都要驻足观看,他们就对行人说:谁能找到梁长柏师傅的尸首,这元宝就归谁。这元宝是这几天王坚王德发动工友们捐出的,当然,他俩拿出的是大头。
史三走到这里,看看那十锭银光闪闪的元宝,眼里直冒火。
好些日子无人来领这银子。一天,史三突然跑来说,他找到了梁师傅的尸体,要求把元宝给他。王坚他们且喜且疑,就跟着史三来到了一个路口,见路边草窝里躺着一具尸首。王坚他们搭眼一看,就知道有误,这人蓬头垢面,哪里是梁师傅死时的样子!年令也不对,而且是一具鲜尸,梁师傅死去已两个月了,哪里还能像这具尸体一样体肤富有弹性?
原来,这是一个“路倒”。旧时,冻饿而死倒在路上的人,也就是所说的“饿殍”,和那些非正常死亡被偷偷抛在路上的死尸,通称“路倒”。这种尸体倒在哪县的地界上,哪县就要负责任,所以常有偷偷移尸界外的事。史三这一夜到一个村子搞他的梁上君子工作,凌晨回来,发现了这个“路倒”。他明知不是梁长柏,可他“有枣三竿子,没枣竿子三”,想碰碰运气,万一碰到枣花那样的,不就成了?于是,他来领赏了。
“好你个混账的史三,你不到该去的地方找,到这坡野里弄个路倒来哄人!快滚!”
史三抱头鼠蹿而去,王坚他们也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史三回到自己的下处,躺在草铺上,自言自语:“嘿!晦气!一宿没偷到东西不说,又平白地挨王坚的狗屁刺,真他妈的倒霉!”他蔫蔫地躺在那里,昏昏地来到了枣花家的大门前,枣花看到了他,就招呼他进了家,对他甜甜地说:“史三兄弟,你怎能么多日子没来我家了?我给你说个事,你可要管谁也别说,也别去领那十两银子!我家里有的是银子,你就来我家住,我给你当媳妇……”突然王坚王德,捧着那十锭元宝走来,把银子往他怀里一塞,就去抓枣花,枣花发出了尖厉的叫声……史三一觉醒来,听到屋外一头驴在呱呱大叫。
梦,大都是有根据的,日之所作、所思,往往就成了梦境的内容。史三还真就去过枣花家,听过她以“兄弟”称呼过自己。
枣花在青楼里的时候,就随姐妹们吃过斋、念过佛,祈求早日从良,跳出火坑。以后不干那个专业了,也还每当有所祈求,就要求助于佛。自从她把男人杀了,虽说再和朱夏获幽会时不用怕自己男人发现了,却觉得在自己的精神构建上塌陷了一角。她觉得对不起长柏,也害怕躺在土塌里的长柏,常梦见他从炕洞里爬出来质问她哪点对不起她,为什么要害他。白天还好点,到了夜间,朱夏获来了,也还好,要是自己独守空房,她就吓得不敢吹灯,不敢入睡。近来朱夏获来的越来越少了,这女人就陷于了巨大的恐惧中,简直是“惶惶不可终夜”了。摆脱这种精神危机,她别无他法,唯一的就是为自己的男人多作佛事,让僧尼给在另一个世界的长柏送去许多好处,让他在阴间生活得滋滋润润的,就不来找自己的麻烦了。在为梁长柏“烧三七”的时候,曾请来十几个和尚在大门外放了“焰口”,以后,逢“七”,就在自家院子里请和尚念经作佛事。而每作佛事,都要附以为穷人舍粥作善事,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赎掉自己的罪孽。她家作佛事的时候,都是观者如堵。俗话说“待要俏,一身孝”,许多人是为了来观赏带孝的枣花的,真正吃不上饭的人却是冲着那碗粥来的,也有两个目的兼而有之的。史三就属于这第三种人,每到枣花作佛事,他是必到无误,既来满足物质方面的需求,又来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你别说,他来多了,自然枣花认识他了,有一次让他拿一件什么东西,还亲切地叫了他一声“史三兄弟”,这让这个穷光棍甜美地想入非非了好些日子。
史三躺在草垫上久久不起来,他在饶有滋味地享受那梦境里的甜蜜,生怕从梦境里走出来。他先是仔细咂摸枣花对他说的那几句充满情意的话,沿着那话往下想象了许多美妙的情境。想着想着,又觉这是不可能的,近日在他“夜间话动”时,窥见过几次木局账房的朱夏河进出枣花家,枣花有了那姓朱的,好事还轮到自己了?他于是把思绪调整到梦的后半段,想王坚塞到他怀里的那十个元宝。他最后得出结论:得到枣花,纯是作美梦;而那十锭银子才是实实在在的,只要我找到了梁长柏的尸体,那银子不就是我的了!
可到那里去找尸体呢?他咂摸着王坚叫他“快滚”时说的那几句话,那不是明显告诉我,野外不是“该去的地方”吗?是啊,两个仵作,还有那么些人,包括找那个骑驴人的人,怕是连老鼠洞都找遍了,都没找到,这说明什么?说明梁的尸体根本就不在野外。不在野外在哪里?那就是在家里,在人住的地方。会在谁家里?那肯定是与梁长柏有关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一是杨长松家,一是梁长柏自己家。杨家?杨长松杀了人,是绝对不会把尸体藏在自己家里的,再说,那些到杨家抓杨长松的衙役,已经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所以杨家可以排除了。那剩下的就只有梁长柏自己家了。再者说了,明明枣花认了那水中捞出的尸体,还吹吹打打地出了殡,那王坚王德他们为什么还要悬赏找梁的尸体呢?那不就如这些日子人们传言的一样,梁长柏是被他老婆婆害死的了吗?一个女人,把男人害死,尸体会往哪里藏?还不就是藏在自己家里?对!枣花家正是王坚说的“该去的地方”!
这就是史三一梦醒来,躺在他那草垫子上想的一连串问题。史三是干什么的?是小偷,而且并非一般的“业余小偷”,是业务水平很高的“专业小偷”。这样水平的小偷,都有种专业能力,即有捕捉人们话味的能力。俗话说,“财贝不露白,露白就招贼”,一般人们是不把自家的钱财告诉人的,要发现可偷目标,只能靠捡漏儿,听下语,分析人们的话味来捕捉有价值的信息。史三正是凭他的这种能力,听出了王坚的话味,把寻找目标锁定在了枣花家。
案情大白
思路有了,对史三来说,办法不是大问题。能去问枣花“你把你男人藏在哪里”吗?他当然不会这样;能到枣花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吗?也不能!那就只能去偷听。那个账房先生不是常去她家吗?他们在说话中,难免会道出实情。俗话说“贼不打三年自招”,自己有这方面的体会,她枣花成功地把自己男人害了,也难免会说出来。对!去偷听,偷听也是“偷”,沾着“偷”,他就不打怵。
进枣花家,是不费什么事的。干他这一行的有个习惯,不管到了谁家,都要下意识地看明白从哪里可以潜入,他多次去枣花家,早已知道了从哪里爬墙进院省事、保险。头几夜,他翻墙入院,在他们睡觉的窗下偷听,收获不大,净听了些呢言喃语,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不过他还是坚持去听,他爱听这种声音。但听了一个阶段之后,觉得千篇一律,兴趣就渐渐淡下来,再加上耽搁自己的正事,就不怎么去听了。这以后那个男人也不大去枣花家了,史三也就不去了。
有一天,二更时分,史三去干他的事路过枣花家附近,远远看到那个男人进了枣花家门。他想,天尚早,还不是我工作的最佳时刻,先到枣花家听一会儿那声音再去他惦记(“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那家也不晚。于是,他随后也进了院,趴在了窗下。一听,大吃一惊:不是往日那种薰风阵阵,温柔缠绵,而是急风暴雨,劈雷火闪了。
枣花和朱夏获共谋害死梁长柏后,刚开始,两人觉得除去了障碍物,高兴得很。不过在杨长松招认杀死梁长柏之前,朱夏河没敢去枣花家。杨长松屈打成招了,尸体还未找到,朱也不怎么敢去。直到那骑驴老头儿顶替梁长柏出了殡,这对男女才大起胆来,差不多梁长柏家成了朱夏获的家,天天夜夜厮混在一起了。但天长日久,事情就发生了变化。
不是有句很低级的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吗?还有种同样不怎么高级的说法,说“妻不如娼,娼不如偷”。在枣花由“野花”变成了“家花”,到她家不再有“偷”的感觉之后,朱夏获的热情就渐渐冷下来了。但是枣花却激情不减,而且凭女人总想有所归属的特点,一再催促朱夏获赶快办理结婚事宜,尽快成为名正言顺的正式夫妻。每当枣花催的时候,朱夏获总是说“这事不能早了,早了怕引起人们的疑心”,枣花也只好再等。又过了一些日子,枣花再提这事,朱夏获还是那样说。其实,朱夏获压根就没打算娶枣花为妻,因为他农村老家有老婆孩子,当初他说妻子死了,那纯是在骗枣花。
再往后,枣花日甚一日地不满意自己这种“二奶”地位了。当时还没有今天“包二奶”之风,“二奶”的名份也不像今天这样确定。做为女人,她得考虑自己的归宿问题,人老珠黄了怎么办?这问题即便是枣花这样的女人,也是不会不当作头等大事来考虑的。所以枣花催得越来越急了,而朱夏获早已摸透了枣花对自己依从性,不管对她如何,她是不敢反抗的,以后枣花一提结婚他就烦,“叫你不要急,你还啰嗦什么?”甚至发展到开口就骂动手就打的程度了,往往是一顿打骂之后两人再做那事,或者是先办了事然后再打骂。挨点打骂,在枣花看来无所谓,甚而至于还觉得这更像夫妻,哪有汉子不打老婆的,在当时?让枣花最不能忍受的是这些日子朱夏获不怎么来了。他不爱听枣花的聒噪,又有了新欢了。
朱夏获新找的女人,也是个有夫之妇,那妇之夫是个捣登茶叶的商贩,“商人重利轻别离”,常到南方采购茶叶,往往一去经月不回。家里年轻的妻子耐不住寂寞,就和乘虚而入的朱夏获勾搭上了。前些日子那茶商回来了,朱夏获不能去了,他心里有难耐的某种饥渴感,让他甚觉憋闷。这天,他独自在小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突然想起了枣花,于是就来到了枣花家。
枣花这些日子已对朱夏获不抱什么希望了,她渐渐地感觉出这个人是个不和自己动真个儿的人,这么些日子不来了,怕是又有了相好的了。若是他再来就和他敲死: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从此一刀两断,自己也好另做打算。不过,无论如何他得把梁长柏的尸体弄出去。
朱夏获一进屋,立时就来搂抱枣花,枣花把他一把推了个趔趄,十分严厉地说:
“姓朱的,你先别急!说明白,到底结不结婚?”
“别急嘛!再过些日子也晚不了嘛!”
“不急?我男人躺在东间炕洞里,东间不敢烧火不说,那尸臭味现在就能闻到了。前天东邻大婶来,就问‘你家有股什么味’。天眼看暖和了,那味会越来越大。要是犯了事,我完了,你能跑得了?”
朱夏获对枣花是早已如弃敝屣了,真不愿再踏进她的家门,可她家里还藏着他的一块心事。他也明白,一旦梁长柏的尸体暴露了,他就完了。前边,寻找梁长柏和那个骑驴人的尸体正找得紧,他不敢转移梁长柏,现在已没人寻找尸体了,不用枣花催,他也想了却这桩心事了。他已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眼废弃的水井,他打算把尸体投在那井里。井边有堵土墙,他打算学赵子龙在长坂坡的做法,把墙推倒在井上,那就万无一失了。
枣花说到尸体的事,他答应再过几天没有月亮了就办,并问枣花家里有麻袋没有。他以为答应了处理尸体的事,就能换来枣花的好感了,于是就再次扑上来,急火火地要重温旧事。已经不怕他了的枣花说:“尸体你看着办,你敢不管!你不说结婚日子,就甭想沾我身!”再次把他推了个趔趄,于是两人就扭打起来。
他们说的话,被隔一层窗户纸的史三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彻底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了,再听下去已无必要,再说也到了该去他“惦记”的那家了,他就离开窗下,翻墙出去。他站在街上一想,“还偷什么偷,明天就有那十锭银子了!”于是他偷着乐着,颠颠地回到他的下处,躺在草垫上想他明天的行动计划去了。
第二天以早,史三跑到了木局,找到王坚王德,“我找到梁长柏的尸体了,快拿银子来!”王坚他们一看,是史三来了,就知道这次他不再是拿个“路倒”来矇人了,却故意说,“史三,又来骗人了!”史三说,“谁骗你是你的灰孙子!这回绝对是真的。”“那你拿尸体来!”“你们跟我来!”
王坚王德和几个木工跟史三来到了枣花家,他们等在外边,史三进入屋里。
“枣花嫂子,你不是说要嫁给我当老婆吗?咱们办喜事吧!”史三把那个美妙的梦境当真事说了出来,意在挑起事端。
“好你个臭婊子养的史三!”婊子出身的枣花“三句话不离本行”地骂道,“赖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你不洒泡尿照照你那个贼头贼脑的臭样儿,就是天下的男人死光了,就剩下你自己,你也甭想我的好事!”
“你这婆娘!你明明说要当我媳妇嘛……”
“滚!快给我滚出去!再不滚,我就喊人了!”
不用她喊,院子里、屋里早已来了不少看热闹的,王坚他们等在院子里。
史三与枣花越吵越凶,枣花抄起了一根擀面杖追打着,史三边骂边逃。他不向外逃,却逃进了东间里。枣花一看他进了东间,那可是她藏着巨大秘密的“禁地”,赶忙追进去挥动着擀面杖往外赶,史三后腰上挨了一下,“哎哟”一声,“腾”地跳到了炕上,一蹦老高骂枣花是“臭婊子”。
“呼通!”史三的双脚重重地落下后,炕面塌了。北方的炕都是用未经烧制的土墼作面的,不结实,易塌,史三这一蹦,脚下落时又特为加了劲,那炕自然吃不消,塌了一个洞。随赶着那长期被憋在炕洞里的梁长柏发出的气味找到了释放口,一股尸臭味钻出席缝,迅速地弥漫开来。看热闹的赶忙捂起鼻子,纷纷后退。史三明知故问地说:“什么味?这么臭!”说着,飞快地把炕席揭起,意思是要揭开席看个究竟。这一揭,露出了洞,洞里是一个人。
枣花面如土色,下意识地冲出屋门往外逃,王坚他们心里明白,早已堵死了她的去路。
梁长柏被从炕洞里拖出来,皮肉已被老鼠咬得有一块没一块的,惨不忍睹。
史三对尸体不感兴趣,他跳下炕来,一把抓住王坚的胳臂,说:“这回怎么样?该拿银子来了吧?”王坚王德没有食言,把银子如数给了史三。他们认为,史三配合得很好,立了大功。
王坚王德他们打发了史三之后,就买来棺材收殓起师傅的尸体,用车拉着,扭着枣花,没有去就近的警巡院,径直进城去了刑部大堂。大堂外高架着一面大鼓,王坚王德就拚尽力气“咚咚咚咚”地敲起“鸣冤鼓”来……
案情大白。刑部处理的结果是:
枣花,勾结奸夫谋杀亲夫,磔于市。
朱夏获,与姘妇共谋杀人,磔于市。
仵作董五、薛六共谋害死骑驴人,斩于市。
警巡院掾秃花,削职为民,永不起用。
袁望一案予以撤消,家人得到抚恤。
“磔”是古代的一种酷刑,是一种分解受刑人肢体的处死方式,周秦时就开始用的“车裂”“五马分尸”就属于“磔刑”。到了元朝,不再用车用马了,只是用刀把四肢和头颅割下来,比较文明些了,却也是惨状难睹。但这对男女行刑时,前来观看的人还是里三层外三层,不下万人。当两人绑到柱子上时,骂声伴着石块土块一起向他们飞去,他们的人头落地时,全场暴发出了雷鸣般的喊声。王坚王德并没有挤在人堆里,他们来到刑场旁边的土丘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刑场,地上摆放着香烛烧纸。当他们看到那对男女死于刀下时,就朝着西南方向点起了香纸,告知两位师傅大仇已报,并以仇人的首级和万众的欢呼声作了告慰师傅的祭品。
随后,骑驴死者的子孙家人从假梁长柏墓里挖出死者,殡葬到了自家的祖茔地里。梁长柏第二次出殡,木局里的工匠们都是送殡人,王坚王德披麻带孝,手拄丧杖,痛哭着走在灵前……
[附记]
这个中篇是根据元人的一则笔记写成的,现将原文附于后。
工狱
京师小木局,木工数百人,官什伍其人,置长领之。一工与其长争,长曲不下,工遂绝往来。半岁,众工谓口语非大嫌,醵酒肉强工造长居,和解之,乃欢如初,暮醉散去。工妇淫,素与所私者谋戕良人,不得间。是日以其醉于仇而返也,杀之。仓促藏尸无所,室有土榻,榻中空,盖寒则以厝火者,乃启榻砖置尸空中,空狭,割为四五,始容焉,复砖故所。
明日,妇往长家哭曰:“吾夫昨不归,必而杀之!”讼诸警巡院,院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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