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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69年春天,我和大雪从省城武汉下放到江汉平原腹地一个小村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广阔的天地炼红心。
村子说小也不小,它拥有一千八百多口人呢,人气旺旺的。跟武汉的街道比当然就算不了什么啦。但在当地可是数一数二的大村。民兵连长文国兵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们下放那年,他刚刚24岁,比我们大5岁。和他一起欢迎我们的还有一只大黄狗,叫军军。据说出生时,正好有一只野营拉练的解放军部队路过这里,主人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军军,别闹!文国兵这么一叫,怒毛倒立的大黄狗立马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温驯和友好起来,尾巴一摇一遥的望着我们,似乎在说:刚才态度不太好,请多原谅。
当时的村不叫村,叫大队。大队原名文家台村,我们去时又改为红光大队。民兵连长刘国兵在大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物。他对我们比对他自己的弟兄还好呢。我们在离弯子约里把路的地方建起一个简易宿舍,他就把自己心爱的军军给了我们。他说,军军,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守门。为大知青们搞好服务,啊。说着,他伸手摸摸它的脑门,军军也就温顺地趴在地上,目送主人远去。
知青队在离湾子里把路远的一片空地上。住在这里可以充分体会毛主席他老人家“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句话的深刻含意。
放眼望去,麦苗青成一大片毯子,油菜花的芳香随风飘荡,豌豆花则开成一种朴素的语言,表露着对丰收的憧憬,那些不知名的昆虫在花丛中忙碌着,我们知道那是它们给植物传粉,当然它们也不会傻到象我们人类一样白白尽义务,它们在传粉的同时也大沾其光——拼命吸取花蕊中的养分,以补充自己的能量……
源源不断地钻进脑袋上几个器官里的尽是春的气息,令人陡增几分感动。我突然想起一个关于城里娃的笑话:一个学生去乡下走亲戚,当他看到遍地麦苗时,就对外婆说:这里的菲菜真多呀!这个笑话肯定是不怀好意的人编出来的!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队友大雪,她哈哈大笑一声,说,对,那是对我们城里人的讥讽,是不怀好意的家伙干的。
不久,队里又添了三个成员,两个武汉的,一个叫王四海,另一个叫李国强。还一个则是孙壮举。我们很快便称他老孙头了。老孙头是县教育局的副科长,他被下放,是因为用报纸糊墙时,不小心把一张有毛主席相的报纸糊倒了。当时灯光阴暗没发现,领导带人去揪他时他还莫名其妙呢。好在他的根子实在太正,三代码头搬运工,的的确确没有阶级背景,总算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结论是必须下放,劳动改选。开始打算就把他放到五七干校劳动,后经研究,他的级别达不到,去五七干校的全是正科,孙壮举只是副科,不够格。正在为难时,有人灵机一动,建议把他下放到我们这个有武汉知青的队里,由文化较高的知青对他进行监督。他一来,我们这伙无忧无虑的单身汉便有了活宝似的高兴。
老孙头三十六七的样子,白皙的脸上似乎有些红晕。说话文绉绉的。很快,我们发现他对狗有特殊的感情。他每次吃饭,总要从自己那份有限的米饭里留下一些给军军。所以军军见到他也象见到哥哥们一们快活。说真的,老孙头对动物的感情,令我们这群城里娃大开眼界。大雪说她有一次亲眼看见老孙头搂着军军亲呢,我们听了觉得这个家伙脑筋有点不正常。
有一天,他告诉大家:我是属狗的,马上三十六了。所以,我比较尊重狗。
原来如此。这家伙还真他妈迷信!典型一个满脑子封资修啊!
我说:“你既属狗,那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狗的事儿?”
他说:“当然可以。狗是我们人类的好朋友嘛。有一幅对联这样写道:金鸡留余庆,玉犬迎新福。你看,人们将平时所用的金童玉女之说化为了金鸡和玉犬,这充分说明了人对狗这东西的喜爱。在我国古代,还有许多写狗的诗呢,你象——‘昨日赴东城,遥尾喜若赴;衔衣复抱膝,屡斥不肯去;一跃数尺高,其强乃如故。’等就非常的好,这是宋代文中三孔之一的宋平仲如作,此诗淋漓尽致地描绘出狗和主人依依不舍的情景。历代画家中画狗的也不少,唐朝的阎立本的《獒犬职贡图》,就是画苑中的珍品。宋代画家李迪更是以画狗而闻名于世。远在几千年前的汉代,还设有专管狗事的官职,叫做狗监,没听说过吧。这在世界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事。如给汉武帝推荐司马相如的杨得意和音乐家李廷年就做过狗监。唐朝诗人刘禹锡的‘再入龙楼称奇李,李缘狗监说相如。’记载的就是此事。外国名著中,屠格涅夫的小说《木木》、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小白》、特罗耶波尔斯基的《白比母黑耳朵》等等作品都是感人的写狗名篇。
“人们之所以喜爱狗,主要是因为它对人忠诚。几年前,苏联大马戏团访华,驯兽师一次驯兽失败,猛虎向他直扑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那条忠诚的狗,向着猛虎直冲过去,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主人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保全了主人的性命。
“狗的忠诚和勇敢这两个特点是结合在一起的。狗在看田,守户,牧羊及狩猎等方面都充分表现出这一特性。牧民的狗,为保护羊群,敢于同恶狼作殊死搏斗。一只新西南牧羊犬,可以看管200多只羊。200多只羊,那是多么大的责任!一只牧羊犬却可承担起来,就是一个人也难也完成的工作啊。勇猛无畏的猎狗,还往往替代主人完成一些十分危险的工作。在《国语·晋语》、《五代·张敬达传》等古籍中就记载有狗在战争中立功的事儿。我国还是世界上最早利用军犬的国家之一。
我们都为老孙头渊博的狗知识而赞叹不已。
大雪突然问道:“那你说说狗鼻子为什么贼灵贼灵的?”她以为这个问题一定难住孙老头。
老孙头回答道:“这很简单,因为人的鼻子里只有那么区区500万个嗅觉细胞,而狗却多达2.2亿个,并且,人耳只能接收2万赫兹以内的声音信号,而狗却能听到10万赫兹以上的超声波!苏联科学家利用狗探明地下15米深处的矿物。科学家们正计划把狗送入浩瀚的宇宙,让狗成为第一个遨游太空的动物……唉,狗的用处实在太大啦,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李国强说:“老孙头你说了半天狗,我看你可以称为狗专家了。”话中不无戏谑。
老孙头却很高兴得了这个称号。他点上一支烟,说道:“做个狗专家也未尚不可,可惜我还不够格,差远了。我国古代阴阳学家认为,狗在二十八宿里属金,叫娄金狗。喻示吉祥富贵呀。”
大雪笑笑说:“老孙头真是满脑子封资修的东西。但鉴于你并无恶意,就不批你了。你讲了半天,我看你还是应了那句老话:狗肉不能上正席!”
我们这伙知青哈哈大笑起来。
老孙头尴尬了一下,说道:“既然你不打算批我,那我就再卖一会儿狗皮膏药。其实,狗肉就是能上正席。它浑身是宝啊。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讲,狗肉可以安五脏、轻身、益贤、、壮气力、补五痨七伤、补血脉……连狗皮膏药还能祛风湿呢。”
这一通狗论真是我们大长见识,大开眼界。一向爱挑刺的大雪也不得不折服老孙头的爱狗情结。从此,我们再看到大黄狗军军时,就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觉得那家伙还真是可爱极了,甚至比老孙头还可爱。
民兵连长文国兵对我们这群大知识分子格外尊敬,总想法让我们改善生活。分配活计时又总是让我们干轻活。所以我们知青队有什么好吃的,总是首先想起他。我们每人每月有28斤大米供应,这个数对于一个干农活人的来说还是少了点,但一个普普通通的社员是绝对吃不上这么多白花花的大米的。自从文国兵将他的大黄狗送给知青队后,我们天天都要表演一个节目,就是将米饭团抛向军军,让它起跳,张开大口,在空中接住饭团——我们发现,军军几乎不用嚼动,就将饭团吞了进去。我们经常在稻田里抓野鳝鱼或者捉青蛙,以改善生活。每到这时,就会想起军军的老主人文国兵,有时我们把他叫来帮我们做菜,然后就围住一块大门板搭成的饭桌四周吆五喝六地开饭——那种有福共享的共产主义日子令人难忘啊。
大雪总是与众不同。她的口边话是:“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我们应当时时想起他们。我们知识青年更应响应党的号召,每天节约一把米,支援亚非拉。”说着就从米缸里抓出几把米,放进另一个专门用于响应号召的小缸内。我想,女人就是女人,真是罗里罗嗦的!你不嚷嚷,毛泽东思想的阳光还不是一样照耀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难道我们还不知道每天节约一把米,积少成多地支援亚非拉吗?婆婆嘴。
有段时间,大雪被公社抽调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结束回来,她揭开小缸一看,气得浑身抽筋:一只母老鼠下了一窝小老鼠,正趴在米缸里猛吃呢!老鼠们一见大雪,立即四处逃蹿,军军一看见老鼠,奋勇当先,迅猛追赶,很快就逮住那只母老鼠,将它咬死。大雪只捉到一只个子较小的行动较慢的小老鼠。为泄心头之恨,她找来宝贵的煤油,淋在老鼠身上,正要点火,老孙头从外面回来了。她一看见这架势,就大声叫道:“住手!烧不得呀!怎么能这样对付弱小动物呢?”他一把抢过大雪手里的火柴说,“小老鼠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如此这般折磨它?”
说话的功夫,小老鼠早从大雪手中逃之夭夭了。大雪愤怒地质问道:“你老孙头今天是怎么回事?你居然连老鼠也敢护着?难怪人都说你反动透顶!今天晚上开你的批斗会!”
老孙头蔫蔫地说:“那就开吧,请便。”
晚上,全都到齐后,大雪首先通报了今天下午发生的怪事。说:“象老孙头这样的反动人物,真是反动透顶!时时处处与人民为敌。他居然连老鼠也保护!你们各位有哪个见过如此反动的家伙?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从今天这场事件(她居然把这事说成事件)我们可以清醒地看出,孙壮举真是人间败类!这叫做动物中有四害,人群中有四类(文革中特指地主富农、反革命、坏人、右派分子几种人)我们一定要对他进行坚决的批判斗争!我说完了,请大家踊跃发言吧!”
王四海捋捋长长的头发,说:“孙壮举胆敢保护老鼠,这显然是别有用心!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坚决消灭四害。他却拼命保护老鼠。这不是明目张胆地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唱对台戏吗?其狼子野心昭然若竭!我们一定要和他斗争到底!”
老孙头说:“各位大知青!大家误会了误会了!我再大的胆子,又怎敢跟毛主席他老人家唱对台戏?大家不要无限上纲了。今天下午当然是我的错,我确实不该放走一只可恶的老鼠!真是鬼迷心窍!我愿作出深刻的检查!真正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至于那坛子大米,被老鼠弄脏了,并且已经发霉,那就该我一个人自食其果。但我请求大家给我改过自新的机会吧,千万不要把问题反应上去!你们就地解决了我的问题,说明你们这群毛主席的好学生好知识青年已经成熟了。你们看好不好?”
大雪用眼光征求了一下大家的意见,语气缓和地说:“你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注意,一定要深刻,要真正认识自己的的错误,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
“是是,我一定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请各位放心。”
生活中的事儿就是怪。我们从未选大雪作我们的领导,但她就是我们当然的头儿。其实,队长人选问题,公社和大队早就定了我的,我才是这伙人中的头儿!这也曾明明白白口头宣布了。大家却仍然以大雪为中心。大雪,只有大雪,才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唯一的白雪公主啊。大雪,只有大雪,才是唯一推动我们下地干活的精神动力啊。
当然,我们还有一个中心。这是你怎么也不会想到的,这个中心是老孙头。这老孙头和我们知识青年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我们对他是既要斗争又要团结,同时,更为重要是的我们还得依靠他。因为他拥有渊博的文化知识,丰富的社会经验,遇事沉着,处变不惊。时不时他还爱来点幽默,活跃气氛。平时,只要不开会,不搞政治学习,我们总是围在他的周围,听他吹牛,或者向他请教什么。
老鼠事件后,大家又不知不觉地以老孙头为中心了。大雪说他的检讨还比较深刻,就放了他一马,也没打算向领导汇报。但这事还是被民兵连长文国兵知道了。他什么也没说,瞅机会在老孙头面前低声道出四个字:“小题大作。”然后神秘一笑。令老孙头感动了好几天。
一天下午,大黄狗把一只田鼠追得无处可藏,最后灵机一动,飞快钻进了田边的老鼠洞。气得军军呼呼直喘粗气,我们大家目睹了这场追杀。王四海说:“拿水灌!今天非把这个害人精灌出来!”老孙头本想制止,但还是忍住了。王四海灌了半天,并无结果。突然,老鼠从另一洞口夺路而逃,军军一见,风驰电掣般追将过去,很快就将田鼠咬住,美餐一顿。
我们发现,老孙头脸上出现了万分尴尬的神情。这天半夜,我听见他象是自言自语地嘟嚷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其实,老孙头肚子里的墨水真是不得了。他几乎什么都懂。有一次,我趁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机会,问他为何要保护老鼠。
他申辩道:“谁说我要保护老鼠?啊?我恨死老鼠了!”
我笑笑说:“你甭骗我啦。我知道你的全部秘密。”我故意蒙他。
他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神里探出虚实。他是怕我套他的话,揪他的小辫子。
我又说:“老孙头,你就跟我说实话吧,我发誓,绝对对你保守秘密。”
老孙头说:“你既然知道我的全部秘密,那还问我干吗!”
我逗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吧,你为何喜欢老鼠?”
老孙头说:“建国啊,你干吗老是纠缠不清呢?我跟你说了,我不喜欢老鼠。老鼠是四害之一,是全国人民痛打的对象,我孙某人就是吃了豹子胆,又如何敢与全国人民为敌呢?”
我想,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想从他口里得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真他妈难。
我故意岔开话题说“我说老孙头,你别卖关子了,我知道,老鼠为何在12生肖中名列第一,我还知道老鼠为何世世代代被猫追着咬。我更清楚老鼠为何变成不敢见光的可怜虫!我知道关于老鼠的一切。你想不想听?”
老孙头眼睛一亮:“真的?你也知道老鼠?哎呀,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识鼠呢!”他吞了口唾沫,接着道,“这个老鼠呀,嗯,还是说我自己吧。我爱人是属鼠的,小我两岁,我说给你听你也许不信,她爸爸,她爸爸的爸爸,以及,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也居然都是属鼠的。”
老孙头见我显出很神往的样子,兴趣陡增:“建国啊,你想想,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巧合的吗?”
老孙头以极其神秘的眼光盯我,我被他侃得一愣一愣的,傻乎乎等着他的下文。
他却不吱声了,自个儿掏出一支大公鸡香烟点燃,抽了起来。
抽了一半,他又慢吞吞讲了起来——
我岳父岳公一家是决不伤鼠的。爱人也是。他们都属鼠,并且都爱鼠敬鼠,视鼠如神啊。我第一次进她家门,就被约法三章:终身不得养猫,终身不养狗。当时我就琢磨:这是什么破规矩?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起初确实怀疑她们家是不是有什么遗传性的怪病。后来,年高87的老岳公给我讲了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我就开始重新认识老鼠了。并且自觉不养猫狗之类的动物,时时处处维护老鼠利益。哎哟,你看你看,我又开始反动了。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反动,再说下去,又是与人民为敌了。
我已经被老孙头的话深深吸引住了。哪肯罢休。逼他往下讲。
老孙头疑疑惑惑地说:你真的不计较?不象大雪她们那样子计较?
我表示愿意洗耳恭听他的精彩故事,我好想听。
老孙头不干。是的,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人家整苦了。他说:“那还是不行的。你要发誓,并且要跟我拉勾。”
拉勾就拉勾,我把手伸过去跟他拉了拉。孙壮举这才有板有眼地讲了起来。
这是我岳公也就是我爱人的爷爷讲的一段历史秩闻。
老孙头岳公的自述——
我的爷爷生在清朝咸丰年间。他属鼠。因为三代单传,家族族长在讨教某高人后作出一个惊人决定:从此禁止伤鼠。以让属鼠的独苗苗平安长大。禁令发布后,家族内无人再敢伤鼠。说来也巧,我爷爷果然也就无病无灾,健康成长,顺利读完四书五经等中国文人必修课。后来一路过关斩将,通过乡试、会试,年纪轻轻就取得举人资格。但在第二年的殿试中,却不知为何成绩平平,引不起主考官的兴趣。主考大人一见他的名字就将其试卷扔到一边,去看别人的试卷。隔天,主考大人阅卷时,爷爷的卷子却又神秘地回到了桌上,主考大人鼻孔哼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把那份他觉得一般化的卷子扔到一个角落,并把幕僚训斥了一番。第三天,进书房前,主考大人跟一位老友多喝了几杯,当他进入书房,正襟危坐,准备重新开始阅卷时,爷爷的卷子赫然摆在他面前。主考大人醉眼朦胧扫了一眼,竟一反常态,觉得那是天下最好的文章,便大笔一挥,将这张由鼠神暗中想助的试卷直呈御览。很快,皇上就将爷爷点为新科状元。爷爷做了二品大官后,就用金子塑了一个金老鼠,供在自家的香案上,逢年必拜。后来,爷爷因为官清廉,得罪了奸臣,被人诬陷,遭到贬谪,流放到十分偏远的某县为县令。所幸的是,爷爷的金老鼠还在。它成为爷爷的无言知音和护身符。他们常常相对默坐,无言交流。这样子过了好多年。可惜,在北伐时期,这只传了好几代的家宝在动乱中失传了。但在整个家族中,护鼠成了每个成员的自觉行为。这个祖传家规一直延续至今……
“所以,你这个敬鼠家族的贤婿也成了老鼠的保护者是吗?”
“不能这样说。我们只是对老鼠有种特殊的感情,这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所以,那天,你们大雪要开我的批斗会,我也无话可说。谁叫我与众不同呢?谁叫我不幸娶了一个属鼠的老婆呢?算了算了,不说了,还是不说老鼠的好。”
我偏不依,硬要他讲。老孙头说,我累啦,以后再讲吧。
老孙头跟我讲老鼠时,大黄狗军军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这狗娘养的,总是喜欢多管闲事,老鼠的事,与你何干?
从此以后,我却再也没单独听他讲老鼠了。
一个令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事发生了:大雪跟文国兵好上好了。王四海比我还郁闷。我想,这是没办法的事嘛,你王四海有什么理由不高兴?第一,文国兵比我们有权;第二,文国兵比我们有男人味;第三,文国兵比我们更会关心人理解人;第四,也是最最重要的一点,文国兵比我们更懂女人。眼看文国兵就要把大雪搞到手,我在心里直为她着急:大雪大雪,你怎么这样糊涂,难道你真的打算在这“火热”农村呆上一辈子?在广阔天地炼一辈子红心?
我终于逮住一个机会。我对大雪说:“大雪,你真的要跟文国兵成亲?”
大雪奇怪地白我一眼:“难道说这有什么问题?女知青不能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不能跟农民结合?中央有这样的规定吗?”她连珠炮般向我扫射一番,转而笑了笑,说,“你也和别人一样不理解我吗?我只是想跟国兵做个好点的朋友嘛,他是真正的社会主义农村的新型农民,并且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农村干部,跟这样的人物交朋友只能说明我有眼力。你什么时候听说我要嫁给文国兵了?你们男生真是迂腐可笑,神经过敏,还有一个王四海也是这样子,你看他瞅文国兵的那眼神,好象文国兵是你俩的天敌似的。我什么时候要求你们做我的保护伞了?可笑。”
我沉默一会儿,说:“我们都是为你好。你千万要把握分寸,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啊,更不能做出让父母伤心的事情。一失足成千古恨!”
“得了吧我的建国大哥。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难道不会把握自己的命运?放心吧建国同志,我大雪一定会象莎士比亚说的那样,扼住命运的咽喉。”
我用完全不信任的目光审读大雪。我想,这样发展下去实在太危险了,她一定会吃亏的。
大雪满不在乎地说:“干嘛这样子看人?真是烦死人了!”
我找到王四海,对他说了大雪的态度。我说:“我怕她迟早要出事。四海你快想想法子吧,让文国兵不要纠缠她。听说,文国兵可能要推荐上大学,真希望他快点走。”
王四海说:“文国兵上大学的事已经定了。”
四海说对了。不久,文国兵真的上了华中师范大学。大雪就到处吹她交的朋友就是优秀,说文国兵难道不是最好的干部坯子吗?我们看到她的脸上充满喜悦和自豪。
但是,大雪高兴的太早了。一天,我们正在田间劳动,大雪说她不舒服,我们忙将她送到大队医务室,赤脚医生一看,说:“你上镇医院去看吧,我水平低,看不了你的病。赶紧去啊,耽误不得的。”
我们又将她送去镇卫生院作妇科检查,结果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天!大雪怀孕啦。并且有三个月了。
这是极为严重的事件!因为人们很自然地将这件事上升到政治高度。
非常岁月,几乎所有突发事件都要被视为阶级斗争新动向予以深究。追查迅即展开。文国兵浮出水面。文国兵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罪名锒铛入狱。
社员们一时议论纷纷:女知识青年是1059农药,有剧毒呢,随便碰得的吗?国兵这小子真是老鼠日猫皮,搁命拼。好端端一个干部苗子白白葬送在鸡巴上了。真可惜。
文国兵坐牢不久,大雪提前返城。但工作关系仍留在知青点所在的公社。大雪妈妈是个小知识分子,在一所中学教初中,听说女儿出了事,再也无脸面活在世上,吞下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幸被及时发现,免于一死。大雪又不干了。她觉得所有过错都是自己一时冲动造成的,让妈妈为自己承受死亡,她这一辈子还能安生吗?
最令人气愤最想不通的是,她认为自己根本没错啊!而所有相识的人都不拿正眼瞧她,认为她生活作风败坏,是个乱搞两性关系的女人。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上级竟然将她未婚夫文国兵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十五年,那是多么漫长的铁窗岁月啊。大雪听到文国兵被判重刑的消息,精神防线一下就崩溃了。她用一根军用背包带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她一死,文国兵又被加刑五年。这是何等荒唐的刑法啊!
送走大雪后,我们整整两个星期没说话,所有话都是多余的啊。
大雪死啦,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她永远是我们大家心中的白雪公主啊!一个美丽的生命悄然消逝,太让人伤心了!
老孙头带头唱起了国际歌。他提议:我们高唱国际歌吧。那年月,唯一可唱的就是这首歌了。只有它能表达心中的郁闷。于是我们一伙残兵败将高声唱起了国际歌。鬼晓得到底为了什么。那年月,我们真的是别无选择啊。几乎所有悲哀的时候,愤怒的时候,激动的时候,以及昂扬的时候,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高唱国际歌。唯有此歌能化解心中的块垒。我们这群无产者只要放声一唱就立马心情舒畅了。日怪。
大雪死后,还有一位成员,似乎比谁都悲哀,它就是军军。那天,看我们把大雪弄走,我依稀记得是用一辆板车拉去医院的,军军一直跟着我们跑前跑后,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后来,大雪再也没有回来,它就天天坐在路口等她。有时嘴里还低声呜呜叫。在苍茫暮色中,军军俨然一尊雕像。
该说说李国强了。这个家伙,平时老是象个局外人。国兵事件后,话却突然多了起来。但他仍然很少同人交谈的。他伸手摸摸军军的脑袋:“军军,你也想大雪吗?”军军呜呜两声,表示肯定。“那你也要吃东西嘛。人是铁,哦,狗是铁,饭是钢,两顿不吃饿的嚷嘛。你去吃点吧。你孙大哥给你准备了好吃的。”
军军果然听话,跑去向老孙头要吃的。
老孙头喜出望外!军军居然想吃东西了,他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军军一半。我们发现,老孙头,孙壮举这家伙,对狗的感情远远超过人!真是一对狗东西。不过,这可是一对活宝级的狗东西啊。它给我们小小知青队增添了多少快乐啊。
大雪死后不久,下了一场特大暴雨,我们县是滨湖地区,这场大雨一来就把原来大大小小的湖泊一下扩大好好几倍。这么说吧,你举目四望,简直就是一片汪洋,湖与湖之间的陆地几乎没有啦,那景象好惨啊。我们住的地方地势还较为高些,成了典型的无名高地。文国兵真有眼力,要是再住低一两米,我们这几位单身汉就成了泡汤圆子啦。
这时,大队革委会领导通过高音喇叭向全体革命群众进行宣传鼓动:“全体社员同志们,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们!现在,我们被大雨围困了。但是这是暂时的。在这危急关头,我们更是要百倍提高警惕,严防一小撮阶级敌人进行破坏活动!大家一定不要麻痹大意,让阶级敌人钻了空子。让我们高呼毛主席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老孙头阴阴地笑道:“你们看,阶级敌人他敢在这个时候搞破坏吗?再说啦,光喊几句口号管屁用,革命群众也要吃饭嘛,过去皇帝还不兴差饿兵嘛,饿着肚子哪有劲干革命!”
我们几个人以沉默表示赞同。大家都觉得肚子问题越来越严重了,生存太存问题了。在这个特定时刻,应该以解决肚皮问题为基本出发点,革命干部却在那里空喊口号。真他妈一群草包!
军军一听大喇叭响起口号声,就狂吠几声。我们知道,那是它在发牢骚。我们能理解,军军的牢骚实在太多啦。
老孙头摸摸它的头,它便立即安静下来。
倾盆大雨。大雨倾盆。整个世界无可奈何。
眼看就要弹尽粮绝了。无名高地一片死寂。老孙头吩咐:从现在起,每个每天吃二两米,以清水稀饭充饥。我们都有一种悲壮感。每次喝粥,李国强就要用极怪极怪的腔调唱道:“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的家乡……”
老孙头说:“嚷什么嘛!你严重跑调!简直是歪曲革命歌曲!听你唱歌,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李国强说:“哟嗬,老孙头居然也正经起来了。你说说,这碗里的稀粥不是洪湖水是什么?难道是北京烤鸭广东海鲜?肚子吃不饱,唱歌当然要跑调。这就是规律。规律!知道吗?看来你老孙头的哲学还没学好,要补课。”
我和王四海都笑起来,军军望望这位又望望那位,象用眼神询问:“哲学是什么东西?”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接连下了几场雨,水势更加严峻。我们已经彻底断粮,老孙头也病了。大水里的嗅味非常浓烈,我们人人想吐,尤其是水面上漂浮的死老鼠死猪仔令我们这群城里娃五脏六腑掀起九级风暴。
老孙头发高烧,我们用物理降温的办法给他退烧。他一休克,我们就给他掐人中,这办法果然灵。后来,他终于安静地睡着了。我们人人都开始思念他的诸多好处。
我终于鼓足勇气,把埋在心里多日的话说了出来:“让军军做出最后的牺牲吧。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不能白白饿死。打狗吧。”
李国强说:“这就对了。我早就想吃狗肉了。再饿下去,狗也瘦了,人也死了。”
王四海说:“我一万个反对吃狗肉。可眼下却只好这样。活人岂可让尿憋死!打狗吧。”
打狗决议就这样形成了。
老孙头迷迷糊糊地说:“打狗?!……那就打吧。反正这样拖下去,大家都得饿死。我是属狗的,看来也只好吃自家弟兄了。”李国强说:“怎么打?”老孙头说:“当然不能硬打。按在水里溺死吧,那样痛苦少一点。”
王四海二话不说,抱起军军。李国强两手楼着狗头。军军好象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嘴里呜呜地叫,令人浑身哆嗦。我发现,大家脸色都非常难看。王四海流着泪,将狗头向水里按去……
军军突然奋力挣脱,向老孙头奔去,老孙头早已是热泪横流,他一把将大黄狗搂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一看,这不行啊,这个特定时刻,理智一定要战胜感情!人和狗哪个重要,这是不言而喻的。打狗决议是大家一直通过的。我向李国强使个眼色,李国强操起一根木棍,死劲向军军头上敲去……
军军猛一回头,眼里升起无名怒火,它一跃而起,直向李国强扑去,将李国强压在身下,李国强一下就吓傻了。大伙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呆若木鸡!我脑海也象被大水冲过似的一片空白!
军军张开大嘴——它也好几天没吃东西啦——它却没咬李国强,而是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李国强脸上舔了舔。李国强一把将它推开,拿木棍又要打狗,军军站着不动了,它的眼里噙着泪花,怔怔地看他。军军挨了几棍,晃了几下,倒下了。
我们大家全都哭了。对军军的处理,全是李国强一个人的事。傍晚时分,天出奇的晴起来。火红的晚霞在天际自由地燃烧。
老孙头提议:天了晴了,狗也死了。我们唱歌吧!
于是齐声高唱国际歌。李国强狗日的却没唱,他只管烹狗肉。
满天繁星格外明亮。老孙头就给我们讲了一节康德名言。他说:“在遥远的西方世界,有一个非常伟大的哲学家,名叫康德。你们可别小看康德,他是马克思的祖师爷哩。马克思的哲学理论就是来源于这个康老夫子。康老夫子说,有两种伟大的事物,我们越是经常越是执着地思考它们,我们心中就越是充满永远新鲜、有增无减的赞叹和敬畏。你们猜猜,是哪两种事物?”
王四海说:“卖什么关子,你直说得了!”
老孙头说:“不是卖关子,是想加深你们的印象。这两种事物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它们是——我们头上灿烂的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
李国强大声说:“这个鬼夫子有什么了不起。他说的东西太虚了。”
老孙头说:“你才不懂哩。虚什么虚?你说那星空,虚吗?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天体啊。那里面装满宇宙的无穷奥秘。再说我们心中的道德律,这虚吗?一点不虚。它每时每刻都在左右着我们人类的行为。你冷静下来,越想它越神奇。我要喝水。”
我连忙给他一碗水。他喝下一大口,不再说话。
李国强说:“狗肉煮好啦各取所需吧。”他自己随便拿了一大块。大嚼起来。还说:“军军啊,你刚才没咬我,我可不客气了,我要咬你呀。”
王四海说:“你吃就吃,胡说什么嘛。”转而对老孙头扬扬手里的狗肉,说:“我们人类讲道德吗?”
老孙头说:“我想我们所讲的道德似乎只是针对人自身的。如果延伸到大自然,我们对动物世界无丝毫道德可言。好了,该吃点东西了。我好累,你们先吃,我想睡会儿。”
我也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吃了点狗肉,睡了。
半夜里,我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我梦见一只巨大的老鼠和一条巨大的狗,他们用血红的大眼狠狠盯我。我说,你们别伤我,我可没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可是,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想,这个世界肯定出了什么大毛病,不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人怎么可能听不见自己说话的声音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少了一个伙伴:老孙头死了。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因拒绝吃狗肉而饿死的家伙。
我,王四海,还有一个李国强,三个被狗肉救活的人,怀着复杂的心情,又唱了一遍国际歌。
那时节,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站在无名高地上对一群中学生讲地理课:同学们你们看,地球就是这样一个大水球啊。也许同学们会终身难忘。
水退以后,我们把孙壮举和军军的遗骨葬在一处高坡上。之后,我们再次唱了国际歌。
上级派人了解情况是在三个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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