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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AK47 于 09-5-29 18:07 编辑
向《病菌集中营》及郑渊洁致以诚挚的敬意
一
星期五的下午,公交车里面挤得令人发指,当肖毒被表哥潘以康从人堆的缝隙中拽出车门的时候,他靠近车窗的半边身子都快被太阳晒出糊味来了。
肖毒出身警察之家,父亲当初是名缉毒警,早年殉职,母亲因公务繁忙对他管教不多,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叛逆90后的一员。周末他妈妈出差,说是去追查失踪的猪流感病毒携带者,就让肖毒到他表哥那去住。
肖毒的表哥潘以康今年大四,眼看着就毕业了,工作还没着落,可他似乎丝毫不着急,在校外租个房子整天睡觉,无所事事。
潘以康推了推还处在脑供血不足状态的肖毒,指着站台前的一个路口,对他说:“那就是我住的地方,喜帖街。”肖毒眨了眨眼睛,看清了路口的情形:沿南北向街到排开的杂乱的红砖房,外墙都蒙着一层油烟。街口几家麻辣烫铺和水果摊,食客进进出出。虽然看不到里面但他断定这样的小店还有更多,因为一阵暖风吹过就从街里吹出一地饭盒。
“我靠,你就住这样的地方,简直就是城市的毒瘤啊。”肖毒不禁感叹。
“这叫生活气息,你小子懂个屁。”潘以康不屑一顾地反驳道,“先到我屋里歇会吧。”
潘以康的住所在喜帖街30号,是个四层红砖小楼,一看就是危房的那种。房东老钱一家住在四楼,一楼组给人开了烟酒店,二楼三楼的房客都是附近的大学生。老钱说,家里住着大学生能沾点书香,对他儿子的学业有好处。没人知道他那上小学的儿子的学业因此进步了没有,只知道小钱同学每天晚上躲进屋里把门闩上和楼下的哥哥们局域网里联魔兽。
小楼内部的楼梯和走廊还保留着毛坯房的外观,至少二楼三楼如此。潘以康住在三楼最北一间,屋内不过一床一柜一电脑而已。令肖毒欣慰的是他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满地臭袜子的男生宿舍,倒是看到了柜子顶上堆满了盗版CD。“原来表哥也是一内秀青年啊”,他想。
潘以康说:“你开电脑自己玩会,我下楼买东西来一块吃。”“哦。”肖毒答应道。于是他打开电脑,找了找,没有穿越火线这样的游戏只有个CS1.6。进局域网,里面居然有个人建了游戏,进去才知道就主机一个人打机器人呢。主机看到有人进来,立马把机器人踢了,和肖毒单挑,几分钟下来肖毒被打了个N比0。
“哇哈哈,以康……”肖毒听到门外似乎传来一声怪叫,接着屋门被推开,“哥今天终于把你给虐了……”肖毒转身看去,一个满头长发的男生站在门口。“你是谁?”那男生迅速收敛了表情,问肖毒。
“嘿,你到我屋里还问我是谁……”
这时潘以康正好回来了,在背后拍了拍长发男生一下:“喂,干吗呢你?这是我表弟肖毒,来我这玩的。”接着对肖毒说:“这是我同学,郑昔,住隔壁。”郑昔马上作出惊讶的表情,说:“你就是潘乾坤的儿子啊,令堂当年在病菌集中营的时候可是大英雄啊,我这也是近距离接触一次名人了啊。刚才打CS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表哥……对了,肖毒弟弟,初次见面,晚上我请吃饭。”
“我操,不是吧。”潘以康打断了郑昔的话,“你什么时候能有这么高的觉悟请吃饭了?要借钱直说。”郑昔微微一笑:“别把我想得那么庸俗行不行,今天毕业设计过了,心情好就请一顿。”
“我他妈刚买饭回来你不早说!”
郑昔低头看了一眼潘以康手里的两盒炒饭和一袋牛肉锅贴,咽了下口水说:“留着当夜宵吧!”
二
天黑以后的喜帖街特别热闹,再加上天气炎热,更多的人选择了夜间活动。对于街上的餐馆来说,一天的营业才刚刚开始。一拨拨客人将在炉火和冰柜之间填补他们肠胃和精神的双重空虚,把美食化为残渣,把美酒化为污水,知道深夜。
从街上走过的人各自经历着迥然不同的人生,这条街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故事。而世界是在不停变化的,也许有一天,你会注意到,街上贴满了拆迁通知,身边经过的戴口罩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但肯定有人对这些变化视而不见:一家烧烤店里,郑昔用迷离的眼神凝望着手中的秘汁烤翅,同时喃喃自语:“无论怎样的男子,面对金黄的鸡翅,心中都会欢喜的吧……”
听到这句话,深感恶心的潘以康恨不得把串起烤肉的竹签插到郑昔的喉结里。一旁的肖毒装作没有听见,抄起盘中的一串烤鱿鱼就毫不客气地吞起来。对面的金伶抿了一口果粒橙,瞥了郑昔一眼,说:“看不出来嘛,俨然文学青年啊。”
金伶在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前些天因为不堪宿舍的炎热所以租了喜帖街30号的最后一间空房,然后宣称是因为失恋才搬出来住换个环境忘记悲伤。据她自己说,这个理由显得比较脱俗。金伶因为乐于向男生传授追女理论,所以很快深得学弟们爱戴。郑昔请客,也就邀她一同出席。
对于金伶的讽刺,郑昔全然不以为意,放下手中的鸡翅,说:“唯有饮者留其名,诸位,请慢用。”
“还是快用吧,再慢用,说不定这房子就得被拆了。”旁边的烤肉小师傅结果郑昔的话。
“什么情况,这么快就拆迁了?有关部门的办事效率也太高了吧。”潘以康问到。
小师傅说:“是啊,听说买这块地的老板是个华侨,不知是不是犯晕了,就看中喜帖街,要开发,本地政府正愁卖不出去地……拆迁合同就摆在我们老板的床头呢,我下午刚看见的。”
郑昔连忙问:“那,签了没有啊?”
“哪能说签就签?大姑娘出嫁前就算是自由恋爱的也得在家矜持两天哭哭鼻子,更何况他们这威逼利诱的……”小师傅叹了口气,又说:“其实就算不拆迁,这生意也做不长久了,那猪流感越闹越厉害,弄不好,也得像非典那时似的,饭店都关门呢!”
四人吃完东西扯了一会淡从烧烤店里出来,已经快九点了。本就不宽的街道被几辆小货车、皮卡、对面开来的两辆出租车和塞在夹缝中的摩托车堵成了一团糨糊。出租车司机摁着喇叭骂着娘,噪声震天,却也无济于事。小货车和皮卡上面堆满了各种家具,其中体积大的床、大衣柜、钢琴等远远伸出车外,严重侵占了公共空间,这似乎是本次堵车的直接原因。
“大半夜的还搬家,造孽哟。”在洋槐树下闲坐的老太太感慨道。
“肯定是前面那幢筒子楼的搬出来了,那还是公家的楼,一直是给年轻职工当临时宿舍的,绝对是他们最先搬。”一围观群众说。
“这晚上搬家,明显是扰民嘛,也是催促拆迁的心理攻势啊。”另一围观群众响应道,“嘿,那帮搬家公司的人还真装逼呢,各个大口罩戴着。”
“也不能怨人家装逼,他们整天出入千家万户,弄不好就被感染上了。”围观群众之三说。
四人穿过围观人群回到住处,推开门,看到房东老钱也拿着拆迁合同倚着墙站在楼梯口的吊灯下,一脸惆怅。
三
这片街区原本是城外的一个村,老钱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后来城墙拆掉,城市扩张,村庄被城市吞没,只留得一个残骸的地名写在公交站牌上。昔日的田埂变成了拥挤的街巷,农夫的后代都做了房东,岁月伴着鹦鹉和京巴消磨着,那个现代都市离他们最近又最远。
对于老钱来说,这栋小楼就是他生活得全部记忆,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他无可选择,而今天被告知要离开,他仍然无可选择。老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四个人,抬起头对他们说:“你们来得正好,咱商量下把房租给结了吧。”
原来老钱的背后已经站了三个房客,估计是刚刚被喊下来的。站在前面的周秀乡也是个应届毕业生,和潘以康、郑昔不同的是人家早就把工作找着了,都开始正式上班了。周秀乡此时满头大汗,恐怕又是刚加完班挤着公交回来的。他一边抹着汗一边说:“钱叔啊,你也不想搬,我也不想搬,咱就不能拖两天?”
“是啊,是啊。”周秀乡身后的一对情侣附和道。这对小情侣,吴涛和孙感韵,今年大三。吴涛准备跨专业考研究生,所以找了个不受打扰的环境天天看书,为了能有人督促他也为了谈恋爱方便,就把女朋友拉出来一块住。
老钱摇了摇头,说到:“现在这帮人厉害得很,听说明天施工队就来了,签过合同的当即就搬家拆屋,咱啥时候见过这么快的?想拖也拖不了几天啊。”潘以康骂了一句:“都他妈知道这边地势好。”郑昔紧跟着说:“就跟丫死磕,钱叔我顶你。”
“你顶我有个屁用,别欠我房租就行了。”老钱说,“那就先拖着吧,什么时候脱不下去了我们再谈。”
“咦?好像少了个人吧,那个大二的小男生?”上楼梯各自回屋的时候,金伶问。“哦,你是说李戎吧……”孙感韵回答到,“我们刚才去找他了,他说他正在做托福的听力模拟,没空出来。”
“哦,这样啊……”金伶牵起嘴角笑了笑。
郑昔跟在后面嘟囔了一句:“真他妈有雅兴。”
“人家来着是学习的,你呀,是来吹空调打游戏的,档次不一样。”金伶说。
“我打游戏怎么了,妨碍公共安全了?”
“闭嘴吧你。”潘以康打断郑昔,说,“上去先开一局魔兽吧。”
各自回屋,潘以康上QQ通知了吴涛和小钱,于是四个人在局域网里干了起来。随着战况的变化,渐渐感觉不支的潘以康对躺在床上拿他手机发短信的肖毒说:“你到郑昔那去偷看他屏幕,那小子的房价肯定没关门,回来把情况告诉我,小心点,别让他发现了。”
“表哥你这什么玩品啊?”肖毒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情愿地放下手机走向郑昔的房间。
房间的门果然只是虚掩着,肖毒往里瞟了一眼,看到郑昔戴着耳机全身心地投入战斗中,料想不会被他察觉,于是推开门踱进房内。进去后,肖毒才发现里面寸步难行:墙角斜靠一辆折叠自行车,下面躺着一双轮滑鞋,各种书本一摞一摞铺满地面,单是杂志就从故事大王直到国家地理,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半生收藏都搬来了。肖毒只能避开障碍物,踮着脚尖往前走,但还是不小心碰到了一盆芦荟……突然啪的一声,头顶的日光灯灭了。
整条街的灯都灭了,一片漆黑中,肖毒遁离现场。这边郑昔面对着只有悠悠荧光的屏幕发出一声仰天长啸:“操——”
而花盆倒地的声音也就沦为周遭一篇吵闹声的背景音乐了。
四
漆黑的街上很快聚集了一群骂骂咧咧的住户,接着手机的微亮,站在三楼窗前的肖毒只能看见黑暗中晃动的人影。偶有啤酒瓶凌空飞出,砸在墙上,破碎的玻璃反照一片月光。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吼声:“都他妈有病啊,半夜了还施工!吵吵嚷嚷的就不说了,还他妈让整条街跳闸。抓紧各回各家去,看看媳妇是不是跟人跑了。”
人群一阵骚乱,骂声不绝,接着又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快点儿滚犊子,滚之前把电修好,一帮二逼……”
果然还是硬的有效果,不一会,来电了,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各自返回到睡觉或吃饭的岗位上。
又躺到床上玩手机的肖毒渐渐感觉体力不支,毕竟一个高中生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不可能好好休息的,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刚刚六点,肖毒有感叹一句“暴殄天物”,痛惜自己因为上学期间的后遗症又白白丧失一次睡懒觉的机会。他闭上眼睛试图重返梦想,果然失败了。肖毒看到身旁还在熟睡中的潘以康,一股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心中暗暗发誓:为了睡懒觉,一定要考上大学。
肖毒洗把脸,又玩了会手机,把手机玩没电了,刚要开电脑,潘以康这时似乎是从沉睡状态转变到半梦半醒之间了。他用有气无力的腔调对肖毒说:“到楼下买点吃的过来,我,再睡一会,钱,从抽屉里拿……”
肖毒在楼下买了两屉杭州小笼包,正巧看到路口拐弯处走来两个城管。小笼包老板作势要逃,城管说:“别激动,我们还没上班呢。来三屉包子两碗汤。”
早上上班之前,喜帖街也是很繁华的。蹲在路边吃完烧饼豆浆然后赶着挤公交的所谓白领,提着书包赶着上各种周末补习班的学生,还有十分爱岗敬业大清早就开着挖机来占场子的拆迁工作者;旺盛的人气使北方的清晨也显出几分炎热。
大路上呼啸而来的警车给这份炎热有加了一次温,几辆警车堵住街口,冲下来十几个戴着口罩的警察,其中一个拿着扩音喇叭喊道:“紧急通知,得到可靠消息,多名失踪的甲型H1N1流感病毒携带者已经潜入本街区,鉴于病毒携带者极有可能密切接触周围人群,上级部门决定将本街区全面紧急隔离,任何人不得出入!”
整条街霎时间炸了锅,除了个别还处在大晕状态中没反应过来的,其他人都一窝蜂的冲向路口,都被警察挡开了回来。拆迁办的小头目走过来,对警察说:“我们是来这办公事的啊,你看,我的人还都一直戴口罩呢……”
“对不起,一个人也不能离开!”警察回答。
“那我们住哪儿啊?”
“这不用你管,有人帮你解决。万一你被传染了我们又放你出去了,那我们不就成了民族罪人?”
小头目只得回去打电话联系领导,从他说话的表情来看,领导恐怕也是爱莫能助。
肖毒提着小笼包往回走,一路上看到的打电话的行人都挂着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五
潘乾坤多少年没这么紧张过了。
为了找那几个猪流感病人跑了一天一夜,天刚刚亮,她得到属下汇报说目标就在喜帖街,她儿子和侄子就住在那呢。又不能提前泄密,只得先给上级说明情况。当派出所全体出动实施隔离的时候,她给潘以康打电话让他出来,没想到那边关机了。不放心,只能亲自去喜帖街看看那两个混小子怎么样了。
“我早说不要出来住,你偏要我出来住,万一耽误了期末考试,你说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喜帖街30号一楼的门厅里,孙感韵坐在沙发上抽嗒嗒地哭,吴涛在旁边安慰她。
周秀乡刚才满怀忐忑地给公司打了个电话,他生怕会因为长时间无法去上班而丢掉这份工作,结果被告知公司一班高层领导不幸被集体隔离在机场,全公司集体放大假了,没人管他了。
李戎急匆匆地冲下楼梯跑向街口,差点和正在上楼的肖毒迎面撞上。他刚给他爸打了电话,他爸联系了公安局的人,说经过体检就能让他出去。
房间里,潘以康吃着小笼包看着网上的新闻,还没有一家媒体报道喜帖街被隔离的事情。估计到中午,喜帖街的新闻就会铺天盖地吧。
桌子上正在充电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潘以康看了一眼,拔下手机,递给肖毒:“我姑的电话,你来接。”
肖毒接过电话:“喂,妈,什么事啊?”
“早上打电话你哥怎么关机了!知道你们被隔离了不?”
“知道,我也没办法啊。手机当时没电了。”
“你能出房间吗?我就在你们住的地方的路口。”
“能,我这就到。”
这时来的警察和医生还不多,还不能把每幢楼都隔离。街上满是慌张的路人。潘以康和肖毒看到李戎低着头从街口走来,拦住他问:“你还没走啊?”“走不成了,已经调来武警守路口了,说什么也不放。”李戎回答道。
潘乾坤站在警戒线外,远远地看见了肖毒,对他喊道:“儿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福大命大,哪这么容易被感染。”
“这都快期末了,出这事耽误你学习啊。”
“妈你不用操心,这边不受打扰,正适合学习呢。”
“唉,你这小子在学校都不学……就要文理分科了,你想好选哪个没有?”
“掷色子选吧!”
潘以康在一旁插话:“姑姑,肖毒有我看着呢,保准天天向上……”
“是啊。妈,你又一天没睡了吧,还是回家歇歇吧。党和政府一定能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好,你就别担心了,我们现在情绪很稳定……”肖毒说。
“唉,我走了,你们两个也回去吧,多加小心。”说完,潘乾坤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走进了车里。
路上,潘以康和肖毒看到老钱满脸焦急地和一男一女两个警察说着话。男警察问:“您儿子失踪了?什么时候不见的啊?”
“两小时前,他下楼吃早饭,就没回来。”
女警察说:“两小时就报失踪!我说现在的家长怎么都这么溺爱孩子啊,您儿子都11岁了,出去玩玩都不行?这一片都被隔离了,他走不远,你等等吧,有情况再和我们说……”
六
和老钱的担忧相比,拆迁办的那帮人才算遭遇了真正的困境。当人群拥在街上一片混乱的时候,不知是哪个记私仇的喊了一声:“都是那帮拆迁的把猪流感带来的,揍死他们!”拆迁办的人傻站在人群里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到“哐——”的一声,一块板砖砸在铲车的车门上。
扔板砖的那位或许原本是想砸玻璃的,不幸偏离了弹道,但这一声响确确实实起到了发令枪的作用。躁动的学生、白领和民工们很快把怨气和怒气都发泄到了他们身上。究竟是不是他们把猪流感带来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需要有人充当发泄的渠道。虽说施工队的人还比较身强力壮,可终究寡不敌众。多亏及时赶来的警察把他们护送进了昨夜被搬空的筒子楼里,才让他们避开了被踩死的风险。
进驻的警察越来越多,警车上的大喇叭已经开始催促所有人回到各自的住处接受检查了,几个穿着防护服的医生在街上喷洒药水、老钱和他老婆还有全体房客坐在门厅里等着警察和医生来登记人数。孙感韵的眼睛还红红的,弄得吴涛也很不高兴;李戎也是面带怒气地靠在墙边不知给谁发着短信;老钱还在惦记着儿子去哪了;整个房间的气氛都透着压抑。
突然响起了《月亮之上》的铃声,老钱连忙掏出手机,看到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
“喂,您哪位?”
“爸,是我啊!”
“儿子,你在哪?”
“在我把兄弟家里面,我从下水道爬出来的。”
“什么吧兄弟……你说什么?下水道?!”
“那可是秘密通道,你们都不知道的。”
郑昔在一旁赞叹:“您儿子真牛逼啊,当代肖申克!”老钱放下手机,瞪了郑昔一眼。潘以康接着说:“还是让他去哪个亲戚家吧,再被送回来就不好了。”
老钱点点头,又拿起手机:“你现在抓紧去你姥姥那,和外人就说你昨天晚上就出来了。”
“知道了爸!”
老钱挂了电话,对众人说:“各位,可千万帮我保密啊,我就这一个儿子。”突然间他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拍大腿,说:“要是警察问起来,我可怎么交待,我可是报过失踪的。”“没事,钱叔。”潘以康在一旁答道,“刚才那俩警察说的是有情况再跟他们说,这没情况就不说了,估计他们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唉,好吧。” 老钱叹了口气,“这孩子,竟给我添乱。”
这个上午,喜帖街第一次经历了如此的沉寂。没人走出自己的房屋,被连累这隔离的路人也都悉数安排到了各个小旅馆的空房间里,街上只能见到匆匆走过的警察和医生。中午时分,每家每户的午餐也是统一供应的。困在筒子楼里的拆迁办也得到了人道主义援助的凉席、毛巾被等生活用品,而昨晚提议把家具尽快搬完的人已经被自己人群殴。
局势稳定了,进驻的医生开始挨家挨户地给人体检。肖毒走到楼下等待抽血的时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丁永辉。
“丁叔,原来是你呀。”肖毒喊道。
“这不是肖毒吗,你怎么也在这?”丁永辉也看到了肖毒,回答道。
“我这说来话长了。丁叔你刚到吗?”
“我先给那几个病人呆过的地方检查,接着再检查其它地方,抽血化验都是我负责。”
“嗯,最不怕病毒的就是你了,袁猎猎还在你那里?”
“他现在也算有了家室,多半时间在美国,我也只是偶尔才能见到他了。”
七
丁永辉把血样交给助手,接着急匆匆地赶往下一家,走之前他对肖毒说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找他。
隔离的日子里,每天都是重复着几平方米范围的生活。过去有人幻想过上玩游戏玩一天看电影看一天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日子,如今真的实现了(警察每天把盒饭送上门,有肉有汤),却是那么的乏味和不情愿。渐渐地,人们打招呼的方式不再是“现在几点了”,而是“今天几号了”。唯一能给生活带来新鲜感的就是站在窗前数一数今天又来多少救护车又带走了多少人,多少人不必再回来多少人永远见不到。所幸的是这一地区的网还没给断掉,但是如果生活只剩了上网,上网也就成了最令人厌恶的事情。
在这段时间里,打腻了魔兽的郑昔开始摆弄他的生物钟节律,他有时玩上一天一夜再睡个一天一夜,又是调成昼伏夜出再回复正常。不知哪位高人干脆在网上开盘赌每天盒饭的菜式,是红烧肉粉条还是冬瓜炖排骨,不过这项文娱活动很快被消息灵通的公安部门取缔了。直到有一天,肖毒问潘以康要他的课本看,说是长时间不看课本心里不爽,潘以康才感觉这个时间真是乱了。
渐渐地,来往的救护车越来越少了,警察也不再限制别人走出房屋,只是依然封锁街口。有时熟人在街上碰见,是这么说话的:“嘿,你小子吃了几天牢饭,养肥了不少啊。”
甚至有些饭馆也被特许开了张,原材料都是上级部门专门调拨的,为了保障疫区人民的生活水平。很快,就有店家纷纷挂上了“御赐肉夹馍”和“奉旨炸鸡柳”的招牌。由于人们都彻底厌倦了红烧肉粉条,小饭馆们一时间门庭若市。
一天中午,金伶顶着烈日去楼下吃刨冰,看见烧烤店的小师傅骑着一辆后面加了俩大筐的自行车踉踉跄跄地过来。就拦住他,问:“喂,去哪呢?”
小师傅下了车,擦了擦汗,指着那幢拆迁办住的筒子楼,说:“那帮人叫的外卖,我给送过去。”
“哟,我要是想买,排队都得等半天,他们拽得很,还叫外卖。一共多少钱?我一个人包圆了。”
小师傅面有难色:“这不太好吧,怎么交待啊?”
“交待个屁,就说半路被人抢了。”
就这样,老钱家的冰箱里堆满了羊肉串、牛板筋、烤翅……
不知道这一天拆迁办的人有没有挨饿,但他们似乎是饿着肚子也能保持旺盛的工作热情。因为街上不经意间又贴满了他们手写的通知,说是隔离解除之后拆迁继续进行,请诸位尽快把合同签了。
谁都能看出来疫情快要过去了,隔离区里应该存在的紧张的气息也消褪得一干二净,有时还能看到换上便服地警察和医生围坐在路边打麻将。
又是一个黄昏,郑昔看着街上闲逛的人群对旁边一块出来抽烟的周秀乡说:“恐怕用不了几天就解除隔离了,我还赶得上参加毕业典礼,没想到我这样的人都能如期毕业。”说完,他扬起头,吐了一个极其失败的烟圈。周秀乡并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说:“又要回公司了,那些活怎么干啊?我还记得不?”
八
潘以康和肖毒也正巧从屋里出来,肖毒抬起手扇了扇,驱散一下周围的烟味。潘以康也要了一支烟,点上,说:“这是最后的假期了,面对现实吧。趁着还有时间,好好享受,晚上找几个人玩杀人游戏啊。”
肖毒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情,他对潘以康说:“你们聊,我有事出去。”说完就向街尾的卫生所跑去,潘以康在后面喊他,他也不理。
天黑了,丁永辉锁上了他的临时办公室的门,准备回家。隔离时派进来的医生大多都陆续撤离了,只有他和几个助手还留在这里。前些日子,这里都24小时有人值班,现在好久没有新患者,到晚上,医生们就可以下班了。
走廊上闪出一个人影,肖毒喘着粗气跑到丁永辉面前。“丁叔,是不是,就要,解除隔离了。”
“确切消息,明天中午12点……难道出了什么事?有人感染了没被发现吗?”丁永辉说。
肖毒并没回答问题,直接问丁永辉:“丁叔,这里的化验结果,是不是你说了算?”
“是啊。”
“那你能不能说这里还有猪流感病毒,不能解除隔离,再拖几天,就几天也好,行不行?”
“为什么?”
“你知道,隔离一解除,就开始拆迁了。这条街,对许多人来说,很重要。”
“这个我明白……”丁永辉沉思着。
“就让袁猎猎给你弄些病毒过来,很容易的,不是吗?”
“对不起,肖毒。”丁永辉拍了怕他的肩膀,“作为医生,我不能那么做。”
“我也知道你的想法,可是……”肖毒无奈地说。
“总会有办法的!”丁永辉快步离开了,留下肖毒呆呆的站在走廊上,他已经没有体力再追出去了。
隔离解除了,这个让人万分企盼又万分惧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肖毒终于能回家;周秀乡又恢复了朝五晚九的苦力生活;李戎、吴涛和孙感韵开始为期末考试彻夜不眠;老钱天天和邻居们交流楼盘信息,虽然言语间仍有几分不甘;值得欣慰的是小钱回来了,他们又可以魔兽2v2了。饭馆纷纷粉刷一新开门迎客,部分前来就餐的大学生眼里噙满泪水,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拆迁办的人又开始每天早上开着铲车进来装腔作势耀武扬威,不过他们制造的噪音也被乐观的人们当做起床闹铃而已。
酷热的早晨,喜帖街的很多人上班迟到了,原因是闹铃没响——拆迁办撤离了。街口的布告栏,只有一位居委会的大妈在贴一张取消拆迁的通知。
大妈一脸得意地对众人说:“我这可是内部消息……那个华侨老板啊,真是倒霉。坐飞机回来,刚到机场,查出飞机上有人得了猪流感,症状还特明显——真不知他在美国那边怎么上的飞机——反正都被隔离了。然后复查,那人根本没事,就都放了。华侨老板就火了,觉得中国政府耍他,一气之下就撤了资,这地儿也不开发了。”
众人微笑着叹气,感慨这戏一般的命运。
(全文完)
200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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