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姐姐家里换了裤子出来,招招手叫了一辆富康的士。司机是一个很和蔼的男人,圆圆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的路面。他问我目的地,我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汉江大桥。这桥是新建成不久的,县城里的所有的士司机都知道她的具体位置,自然我身边的这个司机也不例外。隔着车窗,我看着马路上数之不尽的象工蚁一样的人们,淡淡的笑于是出现在我的嘴角。我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混入这工蚁的队伍,此时能做的就只有笑了。我此行的目的并非是为了纯粹的玩,说实话,汉江上的桥上也没什么好玩的。
车终于停下了,司机和我一样也只说了四个字,但却是字字珠玑,车费,五元。我在身上掏了好半天,找出来一张簇新的尚未留下我自创标记的红色的纸币。他并不急于要我的钱,而是拿出了自己浑身上下所有的钱,全给了我。这么一来,我就用一张纸币换了一把纸币。
在引桥上走了好半天,碰到了一个卖甘蔗的大桥附近村子的村民。她站在自己的板车边,板车边是一个水桶,桶里面稀稀拉拉地浸泡着几根骨瘦如柴的她家自产的甘蔗。我的想法是这样的,要是有任何人拦住我的去路,那怕是一秒钟,我便放弃从大桥上跳下的想法。她没有拦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隔着我的眼镜看到我眼角的泪。很自然的,我从她身边走了过去。我的脚却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她的面前。我的嘴唇上下打了几下,多少钱一根。这当然是明知故问,但我却找不到别的理由让自己在她的身边停留。五毛,她说。我于是掏出刚才的士司机找给我的那一大把钱,抽出一张五元的递给了她。之后,我走了。匆忙地走了。走了一百多米,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拿着一根甘蔗。这时,我才猛地想起刚刚没有向她要找头。嚼着甘蔗,我返回她的身边,向她要回了四个钢蹦和一个黄色的硬币。
终于,我走到了H形的大桥中段。
我很轻松地翻越了塑钢制成的围栏。
一时性起,向着汉江尿了一泡。实在是妙极,我顿时有了一种君临天下飘飘然的感觉。我的屁股在没有和大脑打商量的情况下吻了大桥中段的边沿。
面对着流淌的汉江水,我想到了几个小时之前辅导老师路翠云对我说的话。“我不可能给课你上,你不能上讲台讲课这不是我的主观意志而是客观的事实。初一的孩子们都还小,什么都不懂。你要是给他们讲了课,他们必然会回家告诉自己的家长,而家长们出几倍于公立学校的钱又是为了什么,他们当然不愿意正常的上课时间给一个实习生练身手。你看你的同学,他们在公立学校实习,每天还可以规规矩矩地上那么一两节课。我也是为你好,我不可能给你课上,这一点你不能怪我。你的实习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你也不要再在我们这个学校耽误时间了。毕竟你的实习时间是宝贵的,实习机会也只有这一次,你还是换一所学校,最好是公立的,小学当然最好。”路老师对我并没有恶意,我也很理解路老师的处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拾好自己的那几本书和专为实习而买的备课本,走人。我夹着自己的小尾巴,悄悄进到学生们的一个寝室,留下了一封告戒他们好好学习的信,之后便离开了这所位于汉江畔的私立的虽规模不大但极距潜力的学校。
坐在汉江大桥中段的边沿,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明白了很多事情。这种状况下的我是坐在生存与死亡边缘的我。我没有想到死,但是死却是离我那么近。身下就是滚滚向东南方向流淌的汉江,天色晚了,连船都少了。
此刻的我,穿着是尚未洗涤的牛仔裤,左边屁股兜里别着一本今年的第三期《童话大王》。我费力地拿出薄薄的宝书,只看了一下封面就放回去了。我想到了这书里的一篇短小精悍的童话,名字是什么已经忘了,但是对内容有很深的印象。童话讲的一只受上帝之命为人类舞蹈的凤凰在偶尔中接到了另外的命令,那命令让他按照既定的轨迹飞翔,给它限制了很多条条框框,终于它选择了背叛,背叛了上帝,人类再也看不到美丽的在空中舞蹈的凤凰。由此及彼地,我想到了我自己。我深知,我不能背叛谁,因为本就没有人给我下达什么命令。我更不能选择这离我很近很近的究极的逃避方式。
风吹着我的发,让我清醒了很多。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盏很亮的灯,这盏灯挂在这座斜拉大桥的由里向外数的第三根拉索的中间偏上。这灯很亮很亮,还一闪一闪,很是好看。我偏了偏头,发现这灯并不为这第三根拉索所控制,甚至可以独立地闪烁在空中。好半天我才醒过神来,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颗星星,一颗茕茕孑立的星星。顿时我又产生了另一个感觉,感觉这个情形似乎已经发生过一遍或者许多遍,而现在这遍是第二遍或者是第若干遍。
我又记起了先前离开那个学校前在自己备课本后头写的两篇东西。一篇叫做《笼子》,地球是个大笼子,笼子里面罩着无数小笼子,国家是笼子,社会是笼子,家是笼子,明明失去了自由,却仍是逍遥自在,人的一生无非就是从一个笼子转移到另一个笼子或者另外若干个笼子。一篇叫做《门》,我跨到了无数的门,看到了无数的破裂的容颜,我对这些容颜露出笑脸,他们的答案却是扭曲的哭脸,于是我对他们哭,却听到了他们恐怖的笑声,看到了他们碎成渣滓的脸。
我就这么坐着,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我不能就这么滑下去,于是我站了起来。
走在汉江大桥下来的路上,我意外地看到了一场烟花表演。每一朵烟花都是在瞬间燃放,旋而消逝在夜空,留下被人们忽略掉的隐于夜色的烟雾。我好象又明白了一些东西,但却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坐在电脑前的我专心致志地打着字,排泄着自己灵魂的粪便,倾倒着心灵的垃圾,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忘却,只为了留下这么些方块的汉字。我终于还是感觉到了手机的振动。手机的功能始终是振动的,因为我喜欢这震撼的感觉,即便她只有短短的几秒钟。两个学生问起了我离开他们的原因,我和他们聊了三分四十二秒,我以为自己可以不掉一滴泪,但泪腺终于还是背叛了大脑,滴下了清澈的泪。
我会记着这一天,二零零四年四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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