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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远处有山,近处有树。脚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路的尽头,有一株老梨树。
黄昏的时候,灵就开始久久地伫立在路口,看远山夕阳辉煌的韵致,看枝头鸟儿舔吵着归巢,看熟识或陌生的人群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从身边走过。灵站着,前面的小路蜿蜒起伏,最后一批暮归的农人走过后,这里将是阒无人迹。这是一条死路,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田野,路的尽头,是一条没有搭桥的河沟。
在河沟对面不远处,有一条横贯东西的黑色巨龙深深地俯卧在大地上,不知何年何月从何处延伸过来,到这个村的时候却忽然向北调头,逐渐隐没在远处那道山梁的后边。这条铁路线便是这个寂静的小村唯一能够向外探望的窗口,不过也就是望望而已,因为这里根本没有火车停靠的站口。
灵是五年前跟着一位远房表姐来到这里的,灵的家远在山的那边,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落后而闭塞。当远嫁山外的表姐回娘家探亲时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外面的精彩与热闹时,灵便毅然地跟随表姐到山外去寻找家园了。
灵的婆家是一户很殷实的小户人家,丈夫是独子,憨厚而朴实,一家人本本份份,一年四季只要肯下苦力,小日子倒也过得悠闲而富足。这里地处太行、王屋二山交汇之处,虽说不上人杰地灵,却也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只是交通有些不便,影响了经济的发展。所以当外面市场经济的大潮风起云涌之际,这里的人们倒也能安守本土,过着一种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他们大都安闲、淡泊、与世无争。
每天,天一亮灵便起了床,收拾屋子,打扫院子,给猪泡食,给人做饭,待到吃饱喝足、收拾停当之后,便扛起农具,与丈夫一起下田劳作去了。农闲的时候,还可搓几圈麻将,打几轮扑克,偶尔的与邻居谈谈天,说些闲散的话题。晚上熄灯上床后,丈夫便又兴致勃勃地忙起了传宗接代的伟业。日子就这样如车轮沿着固定的轨道飞也似地向前隆隆滚动着。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灵开始变得让人捉摸不定。生活是这样的百无聊赖,尽管每天思考着庄严的人生课题,而实际上遵循的却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单调乏味的生活规律,生命的光焰就在这千篇一律中日日消蚀着。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吗?这就是所谓的幸福吗?她开始对这种宁静的生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迷惘和探求,她忽然变得超脱起来,飘逸起来,傲视茫茫红尘,她庆幸着自已的聪颖和悟性,悲天悯人地叹息着同类的麻木、迟钝和不幸,她甚至发誓着要去普渡众生了,但可惜好景没有持续多久。她忽然之间又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也对自己失去了兴趣。生活是这样的毫无生趣,她心中惶惑而迷乱,日日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着不得安生,倒是她周围的同类们依然悠闲自得,有滋有味地生活着。这对她善良却脆弱的心灵真是一个极大的刺痛,她感受着上苍的冷酷和人间的骗局,那颗敏感的心越发的孤独而深不可测了。
(2)
那一日注定要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
冥冥之中好像早已有人为她安排好了一切,为了迎接这个日子的到来,把她折磨得日渐憔悴,心神不宁,然后让她走出家门,在外面流浪、徘徊、经受熬煎。直到有一日撞入那个专为她设计的场景中。
灵就是这样怀着惶惑而迷乱的心情,一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从黄昏到黎明,从黎明又等到黄昏,走过熟悉的村庄,走过已走了千遍的日日走过的乡间小路,一直走到了路的尽头。她虔诚地膜拜着这棵老梨树,感觉它像一个远古神话,肩负着某种特殊的使命,孤零零地在这里不知栉风沐雨守望了多少岁月。
无边的夜色不知何时悄悄地扯下了巨大的帷幕,月色带着初始的朦胧从天际探出了头,几颗亮丽的星星躲在云层后时隐时现,诡异地眨动着眼睛,不时地向人间偷窥。广袤的田原深沉而静谥,隔河吹来几缕清凉的风,带着早春的些许寒意,麦苗的层层绿浪迎风起伏,簌然有声。
置身这个宁静详和的夜色中,灵忽然之间就感觉到体内膨胀起了不可抑制的某种欲望,那欲望像骏马渴望在草原奔驰,鸟儿渴望在蓝天翱翔,像爱喝酒的人渴望着一醉,爱游泳的人渴望陆地变为一片汪洋。然而,灵的欲望却没有这么清晰,就像是万千的蚂蚁在啃啮着骨髓,而你却找不到症结何在一样,灵只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在一片拥挤之中碎裂开来,膨胀的胸腔内一股股积聚的热浪终于都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好似被禁锢了一千年而终于等到了淋漓挥洒的时机,在一种情绪的起伏中终于都蜂拥而出。之后,是无边的沉寂。而一种空虚,一种寂寞,一种深深的无助却悄悄地从四周向她漫延过来,再一次包围了她。
她也许是死了,也许还活着。但无论死去或活着又有什么差别,有什么意义呢?她的躯体是这样柔弱,这样苍老,像疲惫地走过了多少世纪,耗尽了生命的养料。而一缕鲜活的灵魂却不甘心地在荒野四处游荡,期待着奇迹,渴望着被拯救,寻觅着另一种新的滋养。
咕咕──呜妙,咕咕──呜妙,咕咕咕咕──呜──妙,路边不远处的树上,一只猫头鹰在声声凄切地哀鸣着。这是一种很不吉祥的鸟,因其鸣声悲戚,类似人在哭,所以当地人认为这种鸟的鸣叫将预示着灾难的来临或将有不幸的事发生。逢人听见猫头鹰叫,便要唱着韵骂道:烧砂锅,煮秃鸺(猫头鹰的别称),秃鸺肉,臭臭臭!以此来避邪消灾。
咕咕──呜妙,咕咕咕咕──呜──妙,夜空旷而寂静,猫头鹰的悲鸣听来格外的碜人,灵顿时毛骨悚然,巨大的恐惧立时攫住了她,她调转头,慌不择路地低了头匆匆地往回走,但没走几步就停住了:明净的月色下,一个瘦瘦长长的男人两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站在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你是谁?怎么不让我走,你是干什么的?”灵心中慌慌的,怯怯的。
“我──嘛,我是一个无名英雄,正等待着一条白绫挂上树枝,我好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见义勇为呀!可惜,你没有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遗憾,遗憾!”那人一脸的认真,语气却带着明显的调侃,并且摊开双手,做出一个很失望的动作。
灵勉强地笑了一下,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谢谢,不过我可不是寻死的,心里闷,出来随便转转。哎,看着你面生,听口音也不像本地人,你从哪里来的?”
“叫我阿果好了,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我到这三天便跟踪了你两天,本以为会做一件胜造七级浮屠的大善事,谁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诗人,到这里抒发闲情逸致来了。”
“唉──”她极轻微地轻叹了一声,这一声叹细若游丝,如一个凄切哀婉的音符,在寂静的夜回荡着令人心惊的颤音,诉说着一种无以言说的痛苦和无助。
阿果忽然就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久,他像下了一个决心似的,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口吻说:“坐一会吧!”
灵犹豫着,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乡间的夜景多美啊!”阿果点燃了一支烟,烟头的火星在暗夜中一明一灭着:“我是很热爱乡村的,你瞧那夜色下的田野,她那么宽厚、仁慈、安谧、神奇,你可以在她面前敞开一切,倾诉一切,你可以欢歌,也可以流泪。她是带有灵性的,她永不会斥责你、嘲弄你,她理解所有人间的故事……我曾走过许多大城市,那里灯火辉煌、彻夜通明,人却被挤得透不过气来,我在那种地方从来呆不长……瞧这夜色,多美、多静,那月光下的树影,孤独的土屋,长满荒草的河堤,无边无际的麦浪起伏,多美呀,就像你,美得纯静,美得非凡……”
不知不觉间他的一条手臂已经环绕在她腰间,并且在上面有意无意地轻轻抚摸着。他和她贴得这样近,她闻到一种类似香烟的很燎人的气味迫面而来,便觉心中慌慌的,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不知该何所从。这时恰好听到不远处谁家的更鸡在啼更,灵犹似听到了圣主传教的福音,急忙说:“走吧,快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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