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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棵老树,一株是村中那株被砍来修桥的老沙棠树;一株是枝丫倍受砍伐,至今还守候在村南坟茔里的双杈桂花树;再一株就是在大姨家门前,背倚河岸,后来被大水冲翻了根的老杨槐树。村里、山上、河边,它们都曾以不同的姿态立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亮丽成一道美丽的风景。
村中沙棠
村中有一株两人合围的老沙棠树。
沙棠距我家不过百步之遥。小时,我们常在树下玩。又因沙棠树高,云呀、鸟呀什么的,也常到树顶上来玩。
黑色的沙棠树杆上长了很多青苔,这些青苔沿着树的沟豁长成一条条的绿线,特别是那些像眼睛一样呈现坑凹的地方,长了青苔后,就像妇人们涂上的眼影。站在树下的我们抬起头的时候,常看见有云站在树上休息,休息够了,它们才又飘走。
朝树上看的时候,我们也会看到那些干枯的枝杆直刺天空,看到一些枝上有几片细小的叶子挑着,就像老人们头上稀疏的几鬏头发,风是经常梳着它们的。春天的时候,老沙棠树就尽力使每一株枝上长出新叶;夏天最好,沙棠树上结了些沙棠果,黄色的,很细、很小。风把它们吹下来的时候,我们从地上捡起来吃,口感也好!因此,夏天是我们在老沙棠树下玩得最多的时候;秋天,老沙棠树就微闭了眼睛,像一个手执佛珠的和尚,默默打座,每天就数着那不多的落叶等到冬天的到来。当然,除了夏天有沙棠果,我们一般是不向树顶上看的,特别是太阳爬到沙棠树上来玩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即使是手搭凉棚,也只能见到一些大的小的光圈在树缝间晃动,很刺眼。
老沙棠树实在是太老了,不知是自己照顾不过来,还是性情太好,我们在树下拿着树枝敲打她,她不恼;蚂蚁们一个个往树上爬,弄得痒舒舒的,沙棠也不生气;乌鸦、喜鹊在树顶上玩够了,老要调皮地屙一泡屎摔在树杆上、叶子上;晚上,沙棠树上也有鸟来窜门,特别是一种叫“黄白郎”的鸟,它们来到树顶上要一声一声地唱个够。即使这样,老沙棠也不责备,她默默地听着。吵得人睡不着的夜晚,倒是沙棠树周围的人家很恼火。这还不算,做得最过分的,据说是丑陋的蛇,它们居然从空了的沙棠树中爬到树顶上去凑热闹,昂头吐信完了,还偷吃鸟蛋。当然,这些家伙也有倒霉的时候,有时一不小心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卟地一声摔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然后就灰溜溜地钻进旁边的坟旮旯里去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没想到,1982年,村里修桥,老沙棠树就被砍掉了。
没有沙棠树的春天,村子、天空、我们的心里都空落落的。死了的沙棠树带走了热闹,鸟呀、云呀的也不在我们村里逗留了。许多时候,我们看到云都匆忙地从我们头顶上飘过。停留的,顶多是那种大团、大团的云,它们悬在高高的天空,像随时都要砸下来似的。不过,要是老沙棠还在,我们躲在树下,云是砸不着的。
坟地桂树
去我们村,若要问村南坡地,可说寂寂无名,但若说桂花树这个地名,村里人就会抬手一指:“那不是?有两棵桂花树的地方!”
村南坡地的坟茔里有两株桂花树,最大的是那株双杈老桂花树,树后有一堆堆大大小小的坟,桂花树就陪着这些坟,聆听着坟里尸骨对在人世未竟之业的遗憾和叹息,完成了老叶纷飞,新芽绽枝的更替。坟里的尸骨也闻着桂花的沁香,化成了一杯杯泥土,滋养着茂盛的桂花树。
桂花树很老,从根部分岔,分成了两株,每株有一抱多大。两株树杆互让斜生,长出了许多枝桠,四季常绿的叶子铺展开来,把树后的坟都荫蔽了很远。
记得小时,每次到桂树下,总看见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松软潮湿。
但去那树下,多是桂花香飘的八月,我们爬到树上,摘几枝桂花下来,使劲凑在鼻下闻,那样子,就像村里抽水烟的老人使劲吸一口,星眼微闭,飘飘欲仙。把桂花带回家来,找一个瓶子盛了水,然后将摘来的桂花插在瓶里,满室生香,经月不绝,特别是夜晚,桂花香气更是扑鼻。当然,桂花开的时候,差不多一个把月的时间里,村里人早晚都能闻到山风从村南坡地送来的阵阵桂花香。
及至九十年代初,有人才从桂花中悟出商机。于是桂花开时,就有人专门去砍桂花枝,一大捆、一大捆的砍回家来,掰成若干小枝,再捆成一小束、一小束的,拿到县城去卖,生意还很不错。当然,这样一来,桂花树就遭殃了。桂树是年年开,人是年年砍,今天,桂树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繁茂,也没有铺展得像原来那样宽了。有的只是一种惨景:近看桂树,断臂残肢,惨不忍睹;远看,像遭了鬼剃头,只剩一点点耄耋老气。
河边古槐
大姨家门前的河岸边,背倚着一株几个人牵手才能围住的老杨槐树,当地人叫这种树“水杨槐”。
记得跟着母亲第一次去大姨家,不过七八岁,看着沿途长的树,飞的鸟,我总是问这问那,新鲜极了。没想到,一到大姨家,就看到比我们村的老沙棠还大的水杨槐,更是兴奋,免不了在水杨槐树边停下来,要看个饱,问个够。
“妈,树杈上怎么会有那样多的小棕树呀?!”
“鸟来这树上屙屎屙出的棕树种子,它们落在树杈上,就长出来了。”
“树杈上有土呀?!”
“水杨槐多年落下的叶子腐烂了,就变成土了。因为土层薄,这些棕树虽然长了很多年,但还是长得不很大。”
“那些岩豆藤和琵琶树也是鸟屙的屎了!”
正在我问个不休的时候,大姨在院子边热情地喊起来了:“还不进家来呀!在那些干啥?”
吃过饭,我叫表哥带我去看水杨槐,表哥笑着说:“那有什么好看的?”于是,我只好缠着表姐带我去。
我们来到树旁,水杨槐还没有老沙棠树的一半高,只是大,枝椪多,又密,铺开的树枝,一直罩过河对面,遮掩了河对面的一小部分河沙坝。河水不是很深,但很清亮,一眼就能看到底,大大小小的岩花鱼在水里游着。水杨槐投映在水面上,清凉的河风梳理着。这时,一些细小的、不知名的鸟儿也在树枝间跳跃,叽叽喳喳地叫。树顶上,立着几只白鹤,转动着细长的脖子,它们面对四周的田园山色,似看非看,有一只白鹤还在用嘴梳理羽毛。
当然,从大姨家回来,这些我是免不了要在伙伴面前炫耀的。
一晃,土地就分下了户,大姨家往上一带都是磷矿,乱开乱采,乱砍滥伐严重,水源涵养不好。春来,洪水暴涨,泥沙俱下。九十年代末的一天,听说下暴雨,涨大水,那株水杨槐终于没有挺过这次洪水,被大水冲翻了根,死了。
而今,想起村中的老沙棠、坟地桂花树、河边水杨槐,唏吁之余,不禁感慨:人生很短,却能丈量长长的生活;地球很大,却装不下人类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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