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

我是一个漂亮的酒瓶。并不是我自夸，你可能不像我这样阅瓶无数。
现在我栖生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的酒店里。我本来是应该放在皇家博物馆里被万人瞻仰的，哪知道阴差阳错被一个糊涂的管理员掉了包遗落到了民间，不过没关系，好事多磨，总会有一在我会被发现，我相信我就是那颗闪亮的金子。
但金子被发现的概率跟周围人的素质有着莫大的关系，即使是一块上等的好金子放进原始人的部落里相信照样会被埋没，这村庄的人太不识货了，从酒保到酒鬼，找不到一个稍微有点品味的人。我在这里孤独而寂寞地过去了一年年，他们贪慕的只是我身体中装的液体而并不是我本身，他们不懂得一个酒瓶对一个喝酒的人多么重要。我在他们眼里，跟那些粗制乱造的玻璃罐一样，仅仅只是一种装酒的器俱而已。
但我仍然没有放弃希望，我相信我会被发现，无论早晚。我一定会被摆上应该摆的位置，我一定会得到我应该得到的荣誉。我等待着。
我终于等到了我要等的人。
那天是黄昏，我正眯着眼睛看过远处昏昏欲睡的夕阳。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劳架，老板，那个酒瓶真漂亮。卖给我好吗？”
我心里一颤，我确定他指的就是我。因为在这里，我从来没听到谁说过“漂亮的酒瓶”这个词，在那些烂酒鬼的眼里，酒店里仿佛只有好喝的酒而已。
然后我被酒保从货架上取了下来。
“你是说这个酒瓶？”酒保拿着我问小孩。
“对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多少钱。”
“这个，噢，这个当然漂亮，这个是我们这儿的收藏品，要八个便士呢。”
八便士，哼，这个见机抬价的无赖，我记得前几天我身上的标签才两个便士。我真怀疑小孩子身上有没有这么多钱。
“八便士？“小孩眼里犹豫了一下。然后立刻变得闪亮。
“嗯，我买了。”
小孩开始掏钱，从他小小的口袋里都是一分一分的小硬币，拼凑了半天才六个便士。
“老板，我身上就这么多了。能不能便宜一点把酒瓶卖给我。”我看见小孩要哭的样子。
“还少两个便士呀，我看你的这条项链不错，要不拿这个抵了吧。”
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连小孩也不放过。我心里暗暗地骂到。
小孩用身上所有的钱和仅有的一件手饰把我从老板那儿赎了出来。他把我揣得挺紧，我能感觉到他因兴奋而跳动加快的心。
时隔多年，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外面的阳光，我知道，离我重见天日的日子不远了。
我随着小孩回了家。
我看见小孩家里摆着各种各样的酒瓶，我就知道，他决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收藏家，而我将成为他最得意的收藏品，从我看到他第一眼时，我就相信着。
晚上小孩用项链换酒瓶的事情被妈妈发现了，妈妈气急败坏要把我扔掉，小孩拼命地护住了我，任妈妈重重的巴掌落在他的身上。
在妈妈的骂声中，我知道了孩子的爸爸战死在远方的战场上。妈妈打累了，骂了两句，然后出去了，把小孩一个人扔在房间里。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我有没有被损坏，他睡觉时也搂着我，生怕我会被妈妈夺走了。
我便知道我碰上了一个真正懂得珍惜我的人，此生无憾了。
从此我跟小孩形影不离，他为我做了一个特制的木盒，被他称之为家的东西。他像照顾小孩一样地照顾着我。不让我沾上半点的灰尘。
更多的时候，他望着我出了神，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战争越来越激烈了，有时候我能听到炮弹在头上呼啸而过的声音。
“汤姆，我们得赶快搬家了。这里也不安全了。”某天我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我要带上那些酒瓶一起走。”
“不行，这些东西太重又费事，我们行李都快拿不了了。”
“那我只拿走一个酒瓶行吗？”
“你这个孩子，一天到晚只知道酒瓶，你想跟你的酒鬼老爸一样去死吗？我警告你，这次一个酒瓶都不能带走，不然我会全部扔掉。”
“不，我就要带上酒瓶一起走。”
然后我听见妈妈的巴掌声和孩子的哭声。
好大一会，汤姆回到了房间里，关上门，从木盒里拿出我，一遍一遍地抚摸着。
“对不起，要先离开你一阵了。现在到处奔波，带上你也不安全。你耐心地等我会，我长大了一定会回来找你。”
这是汤姆对我说过的最后的话。
然后我被放回了木盒，同汤姆的其他收藏品一起，放进了一个木箱，被带到了后院的空地上，汤姆挖了个大坑，把木箱埋了起来。
我听到汤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但心里一点也不发慌，我知道，汤姆一定会回来的，那个时候，他肯定成为了世界上著名的收藏家。而我也将会被介绍到全世界。我坚信着这一点。
被埋在地下的木箱里的生活比放在酒店里更加难熬，我见不到太阳，暗无天日，听不到风声，没人跟你说话。我每天所做的就是想法设法地打发我的时间。我数羊，给自已讲故事，回忆往事，睡觉。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更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还要过多久这样的日子。每次近乎绝望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汤姆临走时说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我相信着。
但我又很担心，如果汤姆活着的话，一定会回来，但如果真象他妈妈所说的，汤姆的命运跟那个酒鬼老爸一样呢，死在战争中或逃亡中。或者如果在汤姆回来之前，这片土地上盖了高楼，或刚被一颗炸弹炸中，变成一堆碎片。那我就永远没有出去的机会。
这种焦虑象毒蛇一样侵蚀我的心，我心里越来越不安宁，每天听到路面外的脚步声或者呼啸而过的炸弹我就惶惶不可终日。我期待的汤姆始终没有回来。
空虚，寂寞，忧愁，怀疑几乎一天比一天加重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我感觉象是生活在地狱里，看不到解脱的机会。
要怎么度过这些难耐的时光呢。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在酒店里看见过的那些酒鬼，他们生活中有了烦心的事，就会抱着一瓶酒一饮而光然后呼呼地睡上好几天，醒来后把烦恼全都忘了比什么时候都精神。
对了，我身体里装的是酒，酒可以解愁的，那些人都这样说。
喝酒似乎也不好，我也见过一些蓬头垢面的酒鬼每天过着烂醉如泥的生活。但我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我心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我需要用酒来麻醉自己。
在这个理由下，我喝了一小口酒，有点呛鼻子，但酒在身体里荡漾的感觉真不错，昏昏然间我感觉是在九霄云外飞翔，那些所谓的烦恼忧愁都像石头一样沉进了海底。酒真是个好东西。
然后我开始睡觉，这一觉睡得如痴如醉。
我醒来时发现还是在木箱里，但从偷听到地面上人们的谈话声中知道，我这一觉竟然睡了一年。
一年难捱的时光竟然被我睡过去了，过去我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熬过每一天，我觉得很得意。
醒来后精神果然好了不少，我又开始幻想长大的汤姆回来后我跟他一起过着功着名就的生活。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几天的白日梦过去了，寂寞，空虚，忧愁，怀疑又如期而至，不过现在我有了对付他们的武器。
我又喝了一口酒，腾云驾雾了一阵又开始睡觉。
这一觉更出乎意料地睡了两年。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重复着，我发现现在每次要喝的酒越来越多，要入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酒是有瘾的。就象他们所说的。
我不知道小汤姆还能不能回来，不过都无所谓了，其实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有一天，沉睡中的我被惊醒了，我听到有铁锹在地面上撬动石头的声音。
我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呼吸声，是小汤姆，没错，他回来了，回来找我了，我心里一阵狂喜，为了这一天，我不知道等了多少年，那种曾经幻想过的被万人瞻仰的生活，似乎一下子就要实现了。
箱子被开启了，包裹在我身上的布被一点点剥开，我看见了太阳，刺得我睁不开眼睛。然后我看见了汤姆，他已经长大了，还一副很有学问的眼镜，跟我曾经见过的那些收藏家一模一样。
当我看见他时，他也看见了我，我看到他眼里突然露出很疑惑的神情，仿佛是拿错了东西。
“是我呀，是我，我就是你当年最喜爱的酒瓶。”我几乎都快喊出来了。我以为是间隔的时间太长了，汤姆遗忘了我的样子。
他把我塞进了口袋里，然后去了海边，他在海边点了根香烟，一根一根地抽着，直到晚上星星全出来了。
然后他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我，又细细地把我看了一遍，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把高举着扔进了大海里。
我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等了那么多年，等着汤姆回来发现我，等着汤姆带给我想要的生活，终于这一天来了，而我就这样被抛弃了，我以为这是在做梦，以前喝了酒经常会做梦。
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无精打采地在海面上飘浮着，两只小鱼在那里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东西。真难看。”一只小鱼说。
“是酒瓶吧。”另外一只小鱼说。
“没见过这么难看的酒瓶。”
“对，浑身坑坑洼洼的，象个丑陋的酒鬼。”
然后他们嘻笑着游走了。
现在连小鱼也有资格嘲笑我了，他们哪里懂得欣赏一只高贵典雅的酒瓶。我不知道汤姆为什么丢弃了我，只能说明他没眼光，跟这些小鱼一样。
我还是相信自己是只万里挑一漂亮的酒瓶，是上等的收藏品，我在海面上飘浮着，等着下一个懂得我的人来发现我。
在那个人还没有到来的时候，我呷了口酒，继续沉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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