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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复说过,常青藤的教育强调讨论班的重要。在讨论班中,每个人平等地参与,进而把不同的生活经验、以及由这种经验所塑造的独特的看问题的视角,都带进思想过程,最终保证大家能够通过多种视角审视一个问题。
我过去还曾写过一篇文章,讲刚刚参与这种讨论班时所受的震撼。那是1994-95学年的事。当时妻子在耶鲁读博士,我刚刚来探亲,以家属的身份,旁听一堂和中国有关的课。记得那周的阅读是一篇讲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妓女的论文,几个美国学生被要求在课上作presentation,也就是小讲座。我虽然在中国住了三十三年、受了北大的教育、并且从事文化学术方面的工作已经有十年,但看这篇文章,还是非常新奇开眼,需要时间消化。据教授事先私下和我的交代,这些美国学生,年龄大多十八、九或二十出头,对中国非常隔膜,在地图上找不出长江、黄河,也不知道上海在哪里。三、四十年代是个什么时代,就更摸不着头脑了。我刚刚出来,还深受中国教育的影响,觉得这种程度的学生,应该先上个什么现代中国史或中国概论之类基础课;否则没有基本的知识就来讨论这种专门的题目,难免会闹出笑话来。
可是,等主讲的女孩子一开口,我就傻眼了。她首先问大家:“谁认识妓女?谁和妓女当过朋友?”大家面面相觑。于是她自报家门:“我从小就是和妓女一起长大的。我们住地那个区,是最破落的。我上的高中算我在内只有四个白人。我们家街坊邻居的许多妓女,从小就是我的朋友。她们想问题、看世界的方法,和一般人不一样。”于是,她就开始分析文章中那些上海妓女的自我认同和精神世界。比如,她们在上海卖淫时,可能是社会上最受鄙视的人;可是,她们回到苏北的家乡,又可能是“上流阶层”。她们在两个社区穿梭,但又两头不靠岸,最后形成了自己的社区,并在这种社区中寻找认同。由此她讨论了妓女精神面向的复杂性,以及这篇论文对这些复杂性分析不够的地方,听得我目瞪口呆,只是庆幸我这个比她大十几岁、在班里的唯一中国人没有被要求和她一起讲。否则一下子就被人家比下去了。
这堂课生动地体现了讨论班的好处:知识当然重要,但分析问题的角度也许更重要。人类要互相理解,就必须知道如何从别人的经验和视角来看问题、学东西,并能把从各种角度看问题的结论加以综合。而中国的教育,在这方面的训练几乎等于零,学生从小就被告知有一个绝对的大道理,而且翻来覆去地被灌输。结果中国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大多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看问题的习惯,不是盲从,就是自我中心,对社会的理解非常天真。比如几年前一个女大学生应聘,说好自己什么工作都可以干。但等雇主问她能不能扫地时,她勃然大怒,说对方侮辱她的人格、不尊重人才。她就是不能想想:企业要创业,就得招开创型人才,不能请一个坐享其成的“姑奶奶”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拿白领的工资。开创性人才,应该懂得创业艰难,扫地、拉车可能都要自己来。
“常青藤的原则”则挑战了这种僵化的教育,使孩子的思想更开放。不过,实行“常青藤原则”,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第一,大人和老师如何从孩子的眼光中看世界;第二,孩子如何从大人的立场想问题。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师生、家长和孩子之间就无法对话,“讨论班”也开不起来,最终还会产生代沟。许多孩子到了青春期就拒绝和父母交流思想,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先谈第一个问题。毕竟大人是教育者,在沟通上负有主要责任。只有他们能够先从孩子的眼中看世界,才能引导孩子从大人的眼中看世界。如果大人不顾及孩子看世界的视角,强行把自己所信奉的价值观念灌输给孩子,孩子就可能完全拒绝这种价值观念。我们不妨举一个例子。几年前,政府有关部门联合举办“道德建设知识竞赛”。同时各地在紧锣密鼓地部署未成年人的“思想道德建设”。以下就是“道德建设知识竞赛”的两道多项选择考题:
要有“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这个方向是不可动摇的,要有“富贵不能( ),贫贱不能( ),威武不能( )”的骨气来坚持这个方向。这样的青年,才是真正的模范青年。
A淫、移、屈;B移、屈、淫;C屈、淫、移。
我们主张家庭( ),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双方互相靠拢,和和气气过光景。
A和睦;B富裕;C人丁兴旺。
老实说,看了这样的考题,我惶惶不知所以然。你出门作生意,怕上当受骗,会拿出这两道题来检验生意伙伴的道德水准吗?一个厚道的农民,很可能把这两道题答错。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骗子,则很容易把两题都答对。因为答得出答不出,不是看你老实不老实,而是看你是否熟悉几个成语。二十多年前,一位澳大利亚的汉学家问我中国的语言中为什么有那么多成语。在他看来,使用成语过多是思想懒惰、缺乏原创的标志。这一点,我后来在耶鲁学习英文写作时才渐渐懂得:写作要尽可能避免用cliché,即陈辞滥调。而中国人使用的成语实在太滥,甚至被用来当学问炫耀,其实大部分是这种陈辞滥调,其作用无非是把人的思维定式进一步凝固、僵化。
再往深一层追踪,这些成语的一大部分都是通过从小通过背古诗掌握的。小小孩子不管看见什么,动不动就出来一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久而久之,思想就完全萎缩掉了。我不妨把在下一章《华尔街怎么养孩子》中将讲述的事件先放在这里讨论。中央电视台几年前把中美高中生拉到一起录制了一个《对话》的节目。两国学生在能力和品德上显示了天壤之别。同是制定援助非州贫困儿童的计划,美国学生从教育、就业、食物、饮用水、艾滋病、避孕等实际问题入手,每一项做什么,准备怎么做,甚至具体到每一项的预算,而那些预算竟然准确到几角几分。整个计划拿来就可以进入实施阶段。中国学生则只会在那里茶马古道地背古诗,具体能操作的计划一点也没有。在价值取向的考察中,主持人分别给出了智慧、权力、真理、金钱和美的选项,美国同学几乎惊人一致地选择了真理和智慧。而中国高中生除了有一个选择了“美”,没有一个选择真理和智慧,有的选择了财富,有的选择了权力。
这种对比说明了什么?一是说明中国学生低能,一是说明中国学生对真理和智慧麻木,一心追求权力、金钱、和外表。如果以我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三年、在美国生活了十三年的经验来说,中国社会比起美国来最大的一个差距,就是普遍道德水平的低下。这种低下,也体现在那些高中生的价值取向上。那么,为什么我们天天讲道德,甚至还不停地有上述那种“道德建设知识竞赛”,结果反而是社会道德的崩溃呢?
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我们死记硬背的权威主义教育完全不从孩子们的视角看问题,而是把大人的意识形态强行灌输到孩子的脑子里――理解也要接受,不理解也要接受――最后扼杀了孩子的道德情操。
让孩子们背诵“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么几个字不难,但也没有意义。关键是要让他们懂这里面的道理。比如在下一章《华尔街如何养孩子》中,我讨论的一个重点可以说就是如何教育孩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不过,教育要从孩子的视角入手,以他们的生活为起点。比如我们的女儿在幼儿园中就开始学习道德,起点是“黄金戒律”,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孔子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我们的教育却不是从这里开始,更不是从生活中开始。
为什么道德教育要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开始呢?因为道德说到底是对他人的责任。理解这种对他人的责任的最好办法,是将心比心:当你自己不想被欺骗时,你就应该想想别人被欺骗时的感受。同时,这条戒律也最容易通过孩子的视角来掌握。在幼儿园里,首先碰到的问题就是如何协调孩子们之间的关系:当别的孩子推搡了你怎么办?当你和其他孩子都想要一个玩具怎么办?成人世界中的利益冲突,在孩子的小世界里也都能展示出来。于是,老师就会这样启发孩子:“亚当把你推倒了,你摔痛了。这样很不好。老师要批评他。但是,既然你不喜欢被别人推,你是否应该推别人呢?别的小朋友摔倒了是否也痛呢?”“你和安妮都想要这个娃娃。她一把给抢走了,你哭了。可是,如果你一把抢走了,她是否也会哭呢?”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大家最后讨论出了结果:根据“黄金戒律”,谁也不抢。玩娃娃的办法,第一是要有个先来后到,也就是建立程序的观念;第二是要学会分享、互益。孩子三、四岁,这些道理和技巧不仅学会了,而且内化于心。
记得女儿七岁那年,妈妈带她开车出去买东西。车里的公共电台的广播正在募捐,播音员的语气几乎是质问性的:“我们公共电台没有广告,全靠捐款。你每天能听这么美的音乐,这么多深度新闻,全靠别人捐来的钱。你如果不捐,就好象享受别人花钱买来的服务。你心甘情愿掏钱为一毛不拔的人买服务吗?”这时坐在后座上的女儿突然问妈妈:“妈眯,我们捐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没有?你不总对我讲‘黄金戒律’吗?你自己应该守呀!”
这就是“常青藤原则”的结果:通过孩子的视角让他们掌握基本的做人原则,鼓励他们用这种原则挑战大人,而不是盲目地服从权威。这样培养的道德意识,和那些背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语录长大的孩子的道德意识,当然不能同日而语。
死记硬背的教育不仅扼杀了孩子们的道德情操,对孩子的智能发展也非常有害。大约二十年前,一位美术教师曾经和我讲过这样一件事情。他班里的孩子画画,太阳全是大红的。可是,你真看莫奈、梵高的那些名画,哪个太阳的颜色这么简单?于是,他作了一件其他老师不作的事情:带孩子们在夕阳西下时登高写生,让他们对着真的太阳画,按自己眼睛看到的太阳画。结果,孩子们画出来的太阳五颜六色。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孩子们在红太阳的文化中长大,接受的是“太阳最红”的教育,在没有画之前,早被告知几千次:“太阳是红的”。一旦接受了这些,他们就丧失了自己的视角,丧失了基本的观察力,当然也丧失了艺术和思想的愿创性。
最近我读了一位自己是母亲的育儿作家Barbara F. Meltz写的《设身处地:理解你的孩子是怎样看世界的》 (Put Yourself in Their Shoes: Understanding How Your Children See the World) 。其中开头一段就描述了一位母亲从孩子眼中看世界的英雄般的努力,很震撼人心:
那是一个深冬的早晨,在一个犹太社区中心健身房外的走廊里,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突然大发脾气:他一下子趴到地下,又哭又叫,两脚乱踢、两手乱抓。当母亲的一句话也不说,放下手里的包袱,先蹲下来,再坐下,后来索性全身趴在地上,使她的头和儿子的头成了一个水平线,两个人的鼻子也碰到了一起。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家都小心地绕开他们,尽量不去注意他们;他们俩个趴在地下,也都旁若无人。最后,孩子脸上的愤怒慢慢消失、显露出平静,哭叫声变成了耳语,终于把哭红的小脸靠在地板上,他的妈妈也同样把自己的脸靠在地板上。他们又这样呆了两三分钟:孩子看着周围的腿、脚、陌生人看他的目光,母亲也跟着一起看。孩子看母亲,母亲就看孩子。最后孩子坐起来,母亲也坐起来。孩子站起来,母亲也站起来。母亲拿起丢下的包袱,向孩子伸出手来。孩子抓住了母亲的手。两人一起走过了长长的走廊,到了停车场。母亲打开车门,把孩子放在儿童座上扣好,亲了一下他的额头。孩子的情绪已经变得非常安稳甜蜜。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当母亲的居然没有说一句话。在一旁一直跟踪观察他们的作者,简直要情不自禁地为这位母亲鼓掌!
在作者看来,这位母亲专心致志地、宗教般地趴在地上,就是要从自己孩子的眼睛中来看世界。当她真能够从孩子的眼中看世界时,俩人就有了沟通,孩子平静下来,大人的一句哄、一句训也不用。这是最有效的教育。
在美国社会,你到处能看见这样的教育。家长、老师不以训斥、命令孩子或学生为能事,而是俯身倾听、设身处地。孩子们也被鼓励用自己的视角看问题,用自己的经验来解释世界。所以才会出现我开始讲的耶鲁本科生讨论班上的那一幕: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也许根本不知道上海在哪里,却能把一篇对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妓女的研究分析得淋漓尽致。这一课使我一生难忘。我现在在美国的大学教中国历史时,面对的是同样年轻、对中国“无知”的学生。不过我一直对他们说:“虽然我在中国生活了三十三年,而且是历史学博士,但是,我在教你们中国历史的过程中,期待着从你们那里学到东西。这并不是因为你们关于中国的知识比我多。而是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你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另外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生命。你独特的生命、独特的经历,塑造了你独特的视角。通过这个视角,你也应该看到从别的视角看不到的东西。这就是你应该教给我的东西。”
不过,在家长、老师学习从孩子或学生的角度看问题时,孩子或学生也应该学会从家长、老师的角度来理解世界。否则,孩子就变得自我中心、觉得世界上只有他们的想法才重要。我们的价值观念,也不可能一代一代传下去。
让孩子理解大人,起点还是我所说的“黄金戒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关于这一点,不妨从女儿每天起床后的行为说起。
女儿两岁左右时,几乎每天都比我们醒得都早。她醒来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床头把我们的眼镜找到,然后强行“安装”在我们脸上。这是典型的儿童眼中看到的世界:爸爸妈妈每天先把眼镜戴上,然后就起床了。她由此得出结论:只要她把眼镜在我们脸上“安装”好,我们就一定会起来。当然,有时候她醒来发现爸爸妈妈已经起来,人不在屋里,又开始对着妈妈哭:“你不能比我起得早!”要知道,当父母的围着孩子忙了一天,等她一睡着,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嘎然而止,父母大松一口气,开始干自己的许多白天干不了的事情。这样闹得精疲力尽,睡得晚,早晨自然需要多休息一会儿。所以,多年来我们试图作的,就是说服女儿醒来不要吵爸爸妈妈。
我们一直信守一个原则:女儿要遵守作息时间,按时睡觉。不过,早晨我们从来不在她没有醒的时候叫醒她,以保证她的充分休息,哪怕为此耽误了上学。在她六岁左右时,我们就由此开导她:“你看,你睡不够时,爸爸妈妈从来不叫醒你。被叫醒的滋味很不好受呀。那么,你应该叫醒爸爸妈妈吗?”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能早醒一些呢?”
“你看,爸爸一天到晚工作,睡得最晚;妈妈给你做饭,陪你玩,给你讲书,等你睡了,还要给你洗衣服、给全家洗碗、打扫卫生,忙到很晚才睡觉,当然起不来了。你不觉得应该让爸爸妈妈多睡会儿吗?”
女儿就这样渐渐学会从爸爸妈妈的角度看问题。从六岁多开始,在我们还没有和她分床睡的时候,她早晨起来,常常自己静悄悄地走到屋子一角的小走廊,打开灯,自己阅读将近一个小时。当然,这一来是家里的书很多,她阅读能力又比较好,阅读的兴趣也很大,一来则是父母平时注意从她的角度看世界,尊重她的意志,同时也用“黄金戒律”教育她:当别人能从你的角度看问题时,你也应该从别人的角度看问题。这不仅使她成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儿,将来也会是一个能够和他人合作、对他人有责任感的好的公民。
来源:薛涌:反智的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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