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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买房子了,小小的楼房一个小院子,有些破旧,仿佛文物。妈妈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闭着眼睛,带着笑,很惬意。她说你知道吗,照在自己院子里的阳光是最暖和的。
我说我知道。
可我还是喜欢我住的楼房,我喜欢在那个无风无雨的空间里看外面的风雨,仿佛世事的旁观者,我看着雨在风中舞蹈,便想起了在岁月里舞蹈的我们,我仍会看见妈妈天真而坚忍的脸,还有我们住过的小屋。
关于童年的回忆总仿佛是黑白的,白色的阳光,黑色的世界和我们。妈妈是黑色的,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衣,当我看到她眼角的一滴眼泪时,我感觉她的脸,也是黑色的;而我是她黑色的孩子,黑色的眼睛黑色的棉袄和黑色的心情,有时一抹白色阳光会照到我们小屋里,使我清楚的看到,我们的小屋也是黑色的,烟熏的墙壁上有蜘蛛徒劳的身影,壁虎在表演弱肉强食,而蟋蟀会在某个角落里唱歌,我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却不知道它在哪里,它象命运的召唤或者拒绝。
我们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屋。爷爷家的房子很多,而妈妈住得却很小,那很小的房子,有风开启小小的窗口,使我们感受到了事态的炎凉和大自然的气息。我觉得那是我们租的房子,不知道是租爷爷的,还是租这个世界的 ,那是摇晃的小房子,安放我们摇晃的心,我们仿佛在一只船上,随着岁月漂,漂,我感到可以漂到永远的是,有我的妈妈和我在一起。
嗯,有妈妈和我在一起,她是我的,我也是她的,我们在一起。
我们常常要越过脸盆凳子和小桌子才能到床上去,床上黑色的棉被里,围着比我小一岁的弟弟,他自由的哭叫,把袖子的一角咬得露了棉花,我清楚的记得他把一只玻璃球当做糖吃下去,现在那只玻璃球呢,也许仍在弟弟长大成人的肚子里,也许早已到了某个下水道里,到了我黑色的记忆深处。
我和弟弟在床上玩,我拨弄他的肚皮,希望他能像电动的娃娃一样笑起来,我会悄悄的潜入那团黑色棉被,去揪弟弟腿间那神秘的突起,而他哇哇大哭时,赶来的妈妈便会看到我急匆匆逃离现场的爬行,我是那样的快,却快不过妈妈的眼睛,我眼里的贼亮便会告诉妈妈弟弟大哭的原因。
那个床是我们屋里最宽敞的地方,那里安置了我们的全部。妈妈和我们,我们钻到被子里,才能把自己和这个世界隔开。我不懂为什么妈妈为什么那么喜欢写字,很晚的夜里,她便点了灯,在腿上垫一块板子写字,我不懂她为什么写完又会撕掉,而撕掉又会重写,我不知道谁可以看到她写的话,我也不知道妈妈到底写了什么话,星星可以看吗?星星可以看到我们每一个人,星星能听到我们想说的每一句话,而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懂得星星的寂寞吗?
我常常会在夜里醒来。
妈妈做煎饼的声音,总使我在夜里醒来,使我警惕的注意着妈妈的动向,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错过了一次过年,我听见妈妈吹气的声音时,便可以知道,我要有吃的了,妈妈吹了气使它变凉,那吹气的时间漫长而充满希望,仿佛一场电影的加演,可我还是因此而烫坏过嗓子,我是那样的着急,那样的着急仿佛瞎子打孩子一样,抓住了便死也不会丢。我就是这样抓住妈妈不丢,她要给我吃的,给我活着的机会。妈妈生了我们,我们就会抓住她,死也不丢死也不丢。我们像一只只的雏鸟儿,最先长大的是嘴,我们的嘴成了妈妈行走在人间的空洞,妈妈的青春掉进去,掉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午后,我温暖的大房子里看电视时,忽然想起了小屋,想,我把妈妈忘到那个小屋里了,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我不知道睡了多少年,而妈妈还在小屋里为我们做煎饼呢,妈妈一定在小屋里吹气呢,直到吹成了冰,也没见她的孩子过来吃——我把妈妈忘到那个小屋里了!我就这样流了眼泪,想起青春的妈妈的善感和多艺,想起了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和生命的权利,想我能怎样再给妈妈一个青春呢,我有时是那样的渴望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人,当我向鲜花和掌声说我的骄傲和艰辛时,说我这一切一切,说我的一切,都只是要给我的妈妈。但是,这也不能使妈妈用年轻的声音,唱一首歌了!妈妈,妈妈,妈妈,对不起啊!
妈妈是喜欢唱歌的。我们为了省电,不开灯,就在屋里唱歌,我唱了什么歌我都忘了,只知道结束我们音乐会的总是弟弟,当他大哭起来的时候,妈妈便会从他的腿间,摸到他充沛的流淌的情感,妈妈便会把那个家伙,换到一个干的地方去,而自己垫了布睡在那里,冬日的夜空如水般纯净,天窗里有星星组成的童话的世界,我看到云儿在星星间愉快的旅行,我抱住了妈妈,妄图使自己比弟弟还要小,可妈妈总是会转移到弟弟那一头睡的,我便不懂,为什么他总是长不大,为什么我不愿意长大,而非要长大。冬日的凌晨,小街上有各式各样的梦在游走,我便摸不到了我的妈妈,她走了,有一个煤场,她去那里拉一个梦去了。
我是多么的盼望下雨。下雨,她就不走了。
每当下雨的时候,小屋里便会响起此起彼伏的打击乐,那是妈妈的乐队,由脸盆,茶缸,瓦罐组成,乐手就是从天而降的雨滴,妈妈把能用的全用上了,小屋里便会变得生动而热闹,我喜欢呢,妈妈满脸雨水和汗水的欣赏她的乐队时,我们便一起唱:小仙女,要嫁人,哭着要娘不下来——而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妈妈一起不停的改变容器的位置,那样就可以听到不同的声响,美妙极了,母亲在那样的音乐里教我念诗:安得广厦千万间,俱与天下寒士共欢颜。她对我说,你知道吗,从前有个很好的诗人,也和我们一样,没有房子,诗人没有房子,中国却有了很好的诗人。我听不懂她的话,为什么非要那么多房子呢,我喜欢这个房子,我喜欢下雨的日子,这样妈妈便不会天不亮就走,而天黑了才回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有很多挫折的时候,有很多因为悲观而什么也不想做的时候。有时会一整天的看天花板。每一次看天花板,都觉得不一样,象印象派大师随意改动的画板,又像我们随意改动的人生。我便响起小屋里的音乐,那随着容器不同而不同的音乐,我便会想起妈妈的话——一样的难,用不同的心,去接受,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我便又想,人生里那些未来得及上演的场次,是可以修改的,只要我可以修改我的心,我的性格,和我的意志——我便又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听星星的孩子——我听到过星星,你信吗?
当月亮的光辉从墙的缝里蹒跚而来的时候,我听到过星星的低语。当我在夜里和妈妈一起念孟子的时候,便听到了星星的低语,它传递了瘦的诗人和他不平凡的梦,那是在无涯的夜里从容的朗读: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世间有很多不露雨的房子,却没有不露的雨的心,而那些风雨始终没有从妈妈的心里溢出来,她接纳了一切。她是快乐的,她的快乐成为我们的童年里惟一的小屋。
照在自己院子里阳光,是最暖和的,洒在心底的爱,是最难忘的——妈妈,你睡了吗?我在这样的午后,想起了院子里的妈妈,她买了房子了,很旧的房子,不旧的,是回忆。
妈妈,不要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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