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围城》:“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
我没有读过《围城》,也尚未结婚,甚至没有谈过恋爱,对“结婚”没有什么理解,这句话我是从龙城先生那儿听来的。可对于学校,我想它正是这么一个鸟笼子,用红漆白漆黑漆涂抹的鸟笼。对于像我们这些在学校中学不到任有意义的东西而苦混了三年的大专生,是早就巴望着走出那该死的校园。
别人或许不是这样,但我仍旧这样觉得。
七月十日,我和班上的十个同学一起到了广州。刚走出广州火车站出站口,着实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只见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出站通道两边栅栏外挤着无数双如狼一般的眼睛,在搜索它们的猎物。有的人高举手中的牌子,上面标着几个醒目的文字,像一群示威者,又像一群被批斗的“黑五类”。
我们都没去过广东,广州是第一次。我走在前头,心中有些胆怯。我回头对同伙们叫道:“跟紧了,别搞丢了!”我看到了他们畏缩的脸色,一股豪情奔涌而出:“怕个鸟!”我戴上墨镜,昂起头。眼前蠕动的一颗颗黑头,就好像一群服苦役的劳工队伍。我跻身于苦役犯中,身后拖着一挂长长的“镣铐”,缓缓挪动:唐采雩阿藏在我身后,紧紧揪住我的背包带子,邹美娟、吴莎莎紧随其后,再往后就是勇浩、强子、常健生、肖军、叶华、舒长坤、李金轮、胜武,一个都不少。
我们都是被学校按协议推荐到鑫荣电子制造公司的二班D组毕业生,唐采雩是我们的组长。之前,她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学生会宣传部长官,有名的交际花。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与她素无交情。只是她是勇浩的梦中情人,而勇浩是我从小到大的哥们。看在勇浩的情面上,我不想对她发表意见。对女生,我向来都是敬而远之的,而且我向来也都是默默无闻,交往的人寥寥无几,勇浩算是最好的兄弟加朋友了。除了班级篮球赛,所有的集体活动我都是一概参加不参与。
在别人看来,这也许是我最风光的时候:一米八四的大个,在篮球场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不是我吹牛,的确,全校师生在篮球场上没一个是我的对手,体育老师也不例外,他的篮球技术不怎样。其实我在篮球场上是够文明了,从不撞人,而且从不粘球贪功。我多半不在篮下投球,那样的话对手根本防不住,我最多的是在三分线外投篮,命中率高达70%。但我知道,在校内我是最好的全能球手,然而与外校很多高手相比,我的身体还是不够强壮的。所以我从来不“横冲直撞”,目中无人。
篮球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在篮球场,我便会像进入了一个童话境界。这让我感到很享受。在球场中我看到的不是对手,而是一个个顽皮好动、生龙活虎的耍伴儿。正因为这样,大家都很喜欢跟我打球。可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比如到了班主任眼里,我便是一个“不务正业”的顽固子弟,尽管我的数控编程专业技术水平也跟我的篮球技术水平一样。
对班主任,我是毫无善意可言的。在这个“年迈”的老头眼里,男生似乎都是臭狗屎,女生都是金香玉,什么好事都是男生靠后。唐采雩是他的宠儿,但唐采雩私底下不知道把“糟老头”骂过了几万遍。我估计别的女生骂的也不会少。我想:个个都是人精,我才懒得听闲话。勇浩与我不同,只要见到了唐采雩就使劲地往她身边贴。明眼人都知道,她从来没把勇浩放在心上,她的男友们个个英俊潇洒,为她挥金如土。勇浩除了专情,哪一点都不能同他的竞争对手比。更要命的是,每次约会,他都要拉上我做“灯泡”,每次为她做了很多苦力活后还要“做东”,话都说不上两句。我真不明白,唐采雩明摆着不喜欢勇浩,为啥她还隔三差五地“赴约”呢?愿为她挥汗如雨的男生多的是,干嘛非得找上勇浩呢?勇浩啊勇浩,每次约会唐采雩除了叫你做事,根本就不愿理你,你怎么就不明白?
我跟勇浩说了,但他不听,认为我对唐采雩有偏见。我没办法,只能陪他受罪,有话没话地搭上唐采雩的问话,甜腻腻的腔调,听了令我很心烦。勇浩却总说她对我很友好,还劝我也追个女生,班上的黎芳就很不错,虽说比唐采雩差点,但人是很本份,挺适合我的。我才懒得理他呢!
这次到广东,勇浩说是他绝好的机会,这是上天的安排。要不,她怎会要求跟我们一组呢?更难得的是他所有的竞争对都从唐采雩身边“消失”了。在长沙进站上车的时候,他拼命地粘在唐采雩后头,还真像个跟班,唐采雩爽快地把所有的行李交给了勇浩,紧紧跟在我后头,一步也不落下。她上下车,甚至到现在,她都死死地揪住我的背包带子,像逮着一个小偷,死命不放。我拖着她们几个上下车走路,累得够呛。
我拖着沉重的“镣铐”缓缓走出火车站,进入流花客运汽车站。进站买票后我们马不停蹄地出了广州城,直奔东莞而去。从广州到东莞到大岭山,我们的心情也从紧张、畏惧到懈怠、松驰再到失望、埋怨。我们原以为鑫荣电子制造公司所在地大岭山镇离东莞不会太远,谁知它竟是一个偏远的临海村镇。这与我们在校听到的宣传和看到的剪贴画相差实在太远。尽管这个小村镇可以比得上内地的县城,但到底太偏僻,离东莞竟然有六十四公里的路程。我们都认为受到了学校和公司的诱骗,几个女生先唠叨起来,而叶华他们便是破喃喃地骂。
我本来毫不在乎,但听到他们的埋怨和怒骂,觉得很烦。长途劳顿,本来已疲惫不堪,何况还要听他们这般唠叨。“不想来你们可以走啊!吵,吵!吵有什么用?”我几乎要朝他们吼叫,但我还是忍住了,只是偶尔发出嘿嘿几声冷笑。
“陶哲,亏你还笑得出来!”吴莎莎冲着我大叫,怒目而视。其他人也一齐向我开火。唐采雩倒是闭口不语。她的紧闭的嘴唇似乎隐藏着秘密,一旦张开,就会泄露出来。
我心中有气,甩开大步往前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你跑跑这么快干嘛!你不知道人家多累啊?”唐采雩叫道。
我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们。女生们脚步飘浮,男生们也个个面露菜色,像被酷日晒蔫了的茄子。其实,从广州到大岭山也还只有七个半小时的车程,从大岭山汽车站到公司驻地只有几里路,我们到达公司时也才下午四点半,这点路程不算太累。我估计是他们心里的期望值太高,希望破灭,所以火气特别大。
公司的情况大出我们的想象。大岭山虽然偏僻,是个小村镇,但公司就在小镇边上,占地上百亩,依山傍水,高楼新房,看来新建不到两年。看到这样的场景,大家的精神多少有了一点鼓励,喜色爬上眉梢。进入公司,唐采雩顿时容光焕发,恢复了往日风采,领着大伙去报到。她把我们的推荐信、个人资料交与公司人事部。当天晚上,我们便分到了宿舍,两人一间,伙食自理。看到公司还像模像样,大家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放了下来,个个倒头就睡。
接连几天,都没人理我们。大家心里头又嘀咕起来。如果公司不要我们,怎么办?或者不全要,剩下的人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付给违约金和返程路费?以前就听说有人被拒绝接受,又没有回家路费,只得一路乞讨。常健生说他的堂兄就是这样从广东中山乞讨回去的,到家时几乎不成人样了。大伙心里都惴惴不安,胜武几乎急得要哭,说妹妹下学期的学费还等着他给呢。强子、舒长坤提出,要留大家一起留,要走一起走,不能任由他人欺负,大家要同进同退才有力量。然而附和的人极小。唐采雩却不住地安慰着大家,她说,她一定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白来一趟:“不要怕,有我呢!”她拍着胸脯向我们保证。大家似乎有了主心骨,不再抱怨。我看到勇浩倾倒的目光,不禁暗自叹息。
果然,第四天上午八点,人事部下了通知。唐采雩高就于技术部,吴莎莎和强子、常健生分别搭在装配车间,邹美娟、肖军、舒长坤、叶华划入制造车间,勇浩、胜武、李金轮和我被塞在仓储部。勇浩又喜又忧,胜武又失望又难过,李金轮则破口大骂。我无动于衷,干什么都一样,刚开始,都不会有好活儿让你干!当然,唐采雩得除外。我才不在乎做什么活儿,只要能远离老爸老妈的“势力范围”就成,我就不信我这一米八四的大个搬不动那些笨重的机器。
我们四人去仓储部报到,分在三队,队长姓张,是东莞本地人,四十岁模样,满口黄牙,烟气熏人。张队长人还算和气,只是他那广式普通话实在太难听,几乎令人腻烦得呕吐。我们听他说话实在忍不住要笑,他却也不在意,指点我们做事。
我们的任务主要是把箱包卸下或装上货车,其次便是整理仓库,腾出尽可能大的空间来。箱包倒是不太重,不会超过三十公斤,就是挪动的次数太多,没完没了。一堆箱包有时得挪上五六次还不够,又没有推车,都得手抬肩扛,体力不好还真怕吃不消。单单瘦瘦的胜武整天绷着脸,嘴里不停地嘀咕。
因我二人体形相差太大,不合拍,只好让勇浩跟他搭档。李金轮可就没那么老实,箱包乱扔乱放,一边还用他那四川客话骂骂咧咧。张队长叫住他,当场训了李金轮一顿。李金轮很火,我连忙将他劝开,又跟张队长说好话。
李金轮转过来又骂学校。“当初他们都说做的是技术活,他妈的骗老子,我日他祖宗!”我说,算了吧,反正说也没用,过了这段时间,摸清了情况再跳。“我要是回去了,一定将那破学校炸平。”李金轮恨恨地说。
我也觉得上当受骗。在仓库当搬运工有什么盼头?当初学校宣传动员时说的可不是这样的:“你们去那以后,一上岗就是技术人员!月薪比我们还高!”哼,试用期六百,合同期九百,还没有“三险”,够黑的!
“我们运气够背的了!”勇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没戏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若是进了装配车间或制造车间,兴许混过几年还真能混出一门技术来,成为高级技工。可整天在仓库里当搬运工,怎能跟唐采雩搭得上线啊?更何况唐采雩现在进了技术部,牛气得很!这样也好,趁早绝了勇浩的念头,省得他把心思浪费在唐采雩身上。她是绝不会看上勇浩的。
“既来之,则安之。事情到了这一步,生气烦恼只会苦了自己。过得一天是一天,明天还有明天的愁呢!”这么想着,我也就不怎么在乎眼下的窘境了。
晚上吃过饭,大家聚到了我们宿舍。他们一进门,就噼哩啪啦地骂个不停。“把我们当什么啊!就是那么个打杂的!”强子一拳擂在床板上,气呼呼地说。
“怎么?你们不是技术吗?”李金轮说,脸拧得像一条苦瓜,“你们终究比我们要好。”
“技术?技术个鸟!”常健生阴沉着脸,没头没脑地骂。
“我们的技术就是把配件从这送到那儿,再一样一样地帮他们收拾七零八落的东西。”叶华嘿嘿冷笑,“没片刻得歇息,还得看师傅脸色。我看他们就欺负我们新来的。”
“就是嘛,东西放在他的机床上,他没拿稳,倒怪我没放好!”舒长坤说,脸气得乌青,“照我以前的脾气,我非得跟他干一架!”
我这才知道他们也跟我们一样,而我们只是跟箱包打交道,他们不仅要跟机器打交道,还得跟比机器复杂百倍的人打交道,“工程”自然比我们的更艰难。发过一通牢骚之后,有的人说挣上一个月伙食费,另找工作。有的说照这样看,我们恐怕混不过三个朋的试用期,太苦了,而且没有希望。况且,试用期之后,我们能留下来吗?留下来当勤杂工吗?
大家七嘴八舌,抱怨不停,就是没人说起唐采雩,似乎压根儿就没有这个人一样。大家说到无话可说,最后散去。天气闷热,我们的脑袋刚沾上枕头,却也照样呼呼入睡。头一天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够受的了。
第二天起来,我们发现公司食堂的早餐不合口味,难以下咽,便出去买几个包点吃。这包点的味道还行。
“哎呀,我的崽啊!”勇浩突然失声大叫,吓了我们一跳。
我转眼看他,勇浩瞪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口里还衔着一口包子,一脸惊愕神色,脖子高高扬起,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都呆住了:只见无数的人影从一幢幢楼房出来,涌入大街,个个行色匆匆,或啃着面包,或喝着豆浆、牛奶之类的饮料,胸前挂着工作牌……这让我想起了养鸭场里鸭子出笼的情景。
“这人怎会那多啊!”邹美娟喃喃自语道,“真跟蚂蚁出窝一样。”
我们也是蚂蚁群中的一只,我苦笑,走吧,蚂蚁要搬东西了。
天气愈来愈热了,活儿却没见减少。不断有新的劳力加入我们的行列。磨过了二十几天,适应了,早上六点照例被热醒,胡乱洗漱,我和勇浩出去吃早点。我们一口气可以吞下十几个小笼包子。不吃饱干不了重活。店面除了卖包子面粉,还管菜叶子汤,汤是免费的,还行。我们可以一边坐着吃包子,一边喝汤。之后,我们回宿舍休息半个钟头,七点钟去仓库搬运东西,早干玩可以在十一点半提前下班。下午是两点半上班,六点下班。有时候需要加晚班,最晚的要到十一点。加班工资跟正常上班时间一样。尽管我们都觉得很不合理,可是公司是强势,硬是不给加班费,我们也是没办法。不想干,可以走人!想来的人多的是。
胜武更见消瘦了,两眼布满血丝。
“你是不是生病了?”勇浩关心地问他的搭挡。
“不知道。反正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这日子怎么熬得到头啊?”胜武说着直叹气。“这真他妈比咱们湖北还要热。”
胜武的老家在湖北乡下。湖北夏天也热,但总比这儿好点。每动一下,全身就像淋了一场大雨一样,包在身上的工作服就像一层蜕了壳的皮,粘在身上,怪难受的。上班时间又不准打赤膊,几个新来的安徽小子一个下午就晕翻了两个。接着,我们便看见他们几个人一边干活一边抹眼泪,嘀哩咕噜说着安徽土话,我们听不懂。但从脸色上看,我知道他们跟我们初来时一样。社会是个大融炉,慢慢地他们也会被改造过来的,就像我们一样。二十天,二十天就以改造出一个好搬运工。
下午六点,整理好仓库,我们可以下班了。今晚不用加班,难得有这么一次。往常可都是晚七点半加班,十点多下班,只要一回到宿舍贴上床铺就可以睡着。不加班多好啊!
我和勇浩刚准备出公司去吃饭,久违的唐采雩一路小跑追赶我们,呼叫我的名字。我很奇怪,二十来天都没看见她影子,她找我干嘛?勇浩却是满脸欣喜,请她一起下馆子。其实,我们原先只是准备去吃盒饭的。勇浩又犯傻了。
饭局吃得很闷。唐采雩不时地问我们的情况,我随便应对几句。勇浩则有问必答,不问也答。唐采雩整个晚上连半个眼神都没瞧上他一眼,他也乐滋滋的。买单他也是抢着做东,很是慷慨。唐采雩看起来似乎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陶哲,想请你帮帮忙,行吗?”唐采雩总是用她那甜腻腻的语调跟我说话。我很害怕这种声音。要不是勇浩,我绝不愿意多待在她身边一秒钟。
“什么事?你说。”我问道。
“那你先答应人家嘛!”她的甜腻腻的鼻音更浓厚了,我觉得整个胸腔都要爆炸了。见我没做声,她又说道:“我想请你帮我补补数控程序编程,好不?”她微微侧着脸,可爱地而又满含期待地望着我,充满了祈求。我心中一动,还是有点犹豫,勇浩却早在一旁兴奋地叫道:“成啊!刚好这段时间我们都不加夜班。”勇浩啊勇浩,你还在做梦!我既可怜他,又同情他。
“那我们今晚就开始?”唐采雩步步紧逼,又斜着脑袋问我。
“行,当然没问题。”勇浩简直要蹦起来了。
好啦,他倒会给我揽活的。我没想到自己的数控编程专长在公司没啥用处,倒在勇浩的恋爱活动上成了他的香饵。可惜唐采雩不是他的易上钩的鱼儿。她的功底太差,连基本的编码语言都没掌握。我讲得口干舌燥,她还是不懂得操作,枉费了勇浩一番苦心。看到她的一脸迷茫和焦急,我对她说:“你干嘛不申请去公关部或销售部?”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她恍然大悟大悟,脸上又恢复了唐采雩式的自信。勇浩则像泄气的皮球,怨气十足地朝我怒视。
果然,十天过去,她果然去了公关部。我们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脸容虽然充满疲惫之色,却已没了先前的那种愁苦。跟我说话的时候,甜腻腻的益阳腔没了,换了一口较为平正的普通话音调,听起来舒服多了。勇浩却以为很别扭。我知道是他心里别扭。唐采雩这次非常主动、慷慨地请了我和勇浩,胜武、李金轮凑巧碰过,她也一并请了。勇浩知道大势已去,沮丧万分,失去了先前的殷勤。之后,勇浩和胜武、李金轮去逛街,我有事回仓库,唐采雩与我同回。
“陶哲,很感激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唐采雩忽然很客气地对我说。
“没有,我照你吗?”我很惊诧。她对所有的同学从来都没有这么客气过,我有些迷糊了,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第一次不能洞察她的内心。她又说了很多话,但我没有放在心上,只隐隐觉得她话中有话。我也懒得多想,分手后径直去仓库。张队长还在,交代我明天代他职务,他有事请假。跟他混熟了,对他的广式普通话也适应了,他也逐渐对我们好起来了,尤其是对我。我和勇浩、李金轮还去过他家吃饭。
三个月的试用期很快就到。我们十一个人都有惊无险地留了下来,签下了二年的合同,月薪九百,年底外加奖金。常健生是我们中最幸运的人。试用期间就获得了一个装配机器的操作平台。有一天,他的技工师傅有事离开车间,暂时不能回来了,落下了刚装配了一半的机器。常健生把这些部件按规定程序熟练地组装完毕,刚好车间主任碰见了,便给了他一个操作平台。试用期结束,她正式成为技工师傅,月薪高出我们两倍。这让大家既眼馋,又看到了希望,没人再提“离开”二字。
但后来我们都明白了,常健生是个特例。我们根本没有多少升迁的机会。车间的技工师傅都比较年轻,个个手艺精湛,而且待遇好得出奇。如果他们自己不主动辞职,公司是绝不会开他们的。车间工作平台已经饱满,产品开始积压,仓库中的货存里居高不下。除非我们都像邹美娟那样,能找个技工师傅嫁了,公司为稳定技术员工,会考虑把有技术的勤杂工提升。然而我们不是邹美娟,找不到技术工为对象,她们也不会看上我们这些勤杂工。没多久,吴莎莎去了销售部,舒长坤去了采购部,叶华辞职去了深圳他表哥自开的公司。只有我们仓储部的四个人没有任何改变。我无所谓,李金轮、勇浩他们却是很郁闷。然而,吴莎莎他们说去销售部采购部也是打杂,还不如待在原车间。
元旦,大家聚在一块,唐采雩也来了。她整个人都变了形像,打扮更入时更得体了,娇小的身材更显得玲珑奇巧,言谈举止端庄优雅,亲切而不娇媚,自然不是同我们在一个档次了。难得都有空,当晚,我们一同去海边休闲。从大岭山到海边,只有五六里路。我们光着膀子,甩手打打闹闹。唐采雩、天莎莎混在我们中间,大声喊叫,似乎也要渲泄出心中的郁闷。
到了海边,只见沙滩上黑压压的人群。虽已入冬,但依然热气逼人。沙滩上男男女女,身上能减少的都最大可能地减少。我们选了一块靠边的空地坐下。海风吹来,夹着海水的腥味,怪凉爽的。大家说着,笑着,闹着,就是不谈及公司的事情。想想不久便可回家过年,大家都有些兴奋。只是听说春运期间火车车票难买,恐怕挤不上车。我不想听他们谈论回家的事,独自登上海边的一块大石,远远望着迷迷糊糊的海尽尽头,解开衣襟,张开手臂,什么也不想。月亮悬在空中,有些黯淡,但海面上依稀可见闪耀的波光。我不是诗人,心中毫无诗情。
唐采雩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的石尖上,大声呼喊,她的声音很响亮尖嫩,但传声不远。我笑着回头看她,猛地吓了一跳,心口如同撞钟擂鼓:唐采雩撩开衣襟,张开双臂,白色的胸衣包裹的胸部高高耸起,白白的肌肤似乎泛发出明亮的月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吓得急忙把头转向别处。就在这时,我看到勇浩他们也闻声而来。我把他们一一拉上石块。吴莎莎很胖,但我轻轻一提,她便飘到了大石上。她也跟唐采雩一般开放着自己的胸怀,但她比唐采雩更大气,然而她的身材却不够匀称。唐采雩这时却早已关门闭户,站在最高处,依然张开臂膀,似乎要拥抱整个夜空。拉到勇浩、李金轮时,我觉察到了他俩钢筋铁骨般的手劲。我们手拉手,一齐朝大海吼叫,直到声音嘶哑,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寂。
夜渐深。沙滩上的人渐渐散去。我们一个接一个从大石上跳下,又变得活跃起来。吴莎莎犹豫了一会儿,才跳下来,重重地摔在沙滩上,大家哈哈大笑。最后一个是唐采雩,她呼叫我接她,没等我准备好,她却已闭着眼跳下,与我撞了个满怀。幸好我人高马大,又经过几个月的锻炼,只被她撞得后退两步,人却在急忙中抱了个结结实实。我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发热,急忙把她放开。唐采雩扬手理理头发,笑了笑。舒长坤突然抓起一把沙子扬在空中,落在我们身上。胜武也如法炮制,被吴莎莎一把抓住衣领,使劲一一甩,摔得他跌了个嘴啃泥。吴莎莎的身手可不是一般男人能敌得过的。
勇浩走在前头,率先唱起了歌:打靶归来!大家也扯开嘶哑的喉咙狂吼。没唱几句,李金轮便连声咳嗽,大家被他笑得岔了气,接不上词调。我没唱,却被他们的可笑样逗得哈哈大笑。我觉得今晚是我最快乐的时刻。只可惜我不会唱歌,否则,我也会吼上几句。我想起了过中秋节的凄凉情景:大家在海边的沙滩上诅咒着该死的月亮,胜武抱头痛哭,个个泪流满面。之后,邹美娟快速结婚,叶华与他的师傅吵架,勇浩发誓远离唐采雩,等等情景也随之闪现。这一切,似乎与我没有关联,却又清清楚楚地发生在我身边。而我却毫无感觉,就连邹美娟告诉我“听说技术部开始选的是你”的时候,我仍然无动于衷。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仓储部的工作简单,关系也简单,这很适合我。工资少点,无所谓,能不问家里要钱就行了。
新年将到,公司于腊月二十四才放假。我们在东莞火车站订不到票,只好去广州。然而广州站更糟,连站台票都难以买到。勇浩、胜武、肖军、强子硬是挤上了火车,我不想挤,反正不怎么想回家,落下了。出站时发现唐采雩、吴莎莎、舒长坤也没有挤上火车。我说,不回了。他们犹豫多时,终于随我返回东莞大岭山。公司领导见我们没能回家,特别给我们添置了一套炊具和一套空房,刚好容下我们四个人安身。我则被指派为保卫人员,主要负责看管仓库,同时与其他留守的保卫人员在夜间轮班巡察,抱酬优厚。
白天无事可做,我们四人有时凑成一桌扑克。晚上,我有任务在身,经常要去库房守卫。库房有电视,他们有时会陪我守着。唐采雩晚上常常看书学习,不再是在校时的交际花轻浮模样。我渐渐地对她失去了恶感,不再刻意避开她,跟她说的话也多起来。吴莎莎是个开朗的女孩,舒长坤顽皮幽默,有他二人在,笑话层出不穷。俩人打情骂俏,其乐融融,有时还一同去逛街。我想,他俩要是弄假成真,还真是很好的一对。但他俩玩终归玩,却总是不会超过界线。或者他们俩根本不没有真正想过这方面的事。只我一个人守仓库的时候,唐采雩要是不看书,她就跟我一起看电视或者聊天。
这春节就在他乡平平淡淡地度过了。正月初九正式上班,公司特批了我们半个月假,我和舒长坤、吴莎莎各自回家,刚好赶上了元宵节。
月底,我们返回公司上班。唐采雩一直没有离开,工作认真负责,干劲十足,愈来愈像职业女性。
生活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两年后,肖军离开了东莞,强子因打架伤人被迫逃走了。吴莎莎成为公司销售部本部的一名策划员,唐采雩则成为了公关部的当家花旦。胜武,勇浩,李金轮和我,没有变化,仅仅是工资涨了一倍。
第三年春节回家,我和勇浩搭乘的是唐采雩的本田小轿车。她和我们一样,依然是“单身一族”,但她是“贵族”,我们是“平民”。她很健谈,什么话都能聊出味道来,亲和迷人。勇浩早已绝念,偶尔与她说几句笑话。我依然很少答话,多半听她演讲。她却总是找我说话,一路上倒也并不烦闷。她说:“陶哲你还是不爱说话!你不觉得孤独吗?”我看了她一眼,碰上了她明亮清澈的眼睛,我轻轻笑笑,没有回答。她也不追问,微微一笑。到今天,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她的笑容里似乎也隐藏着一丝孤独与悲伤。
后来,我们从吴莎莎那儿听说,唐采雩离开公司去了深圳,进了一家比我们公司大几倍的日本公司。这世界说大也真大,说小也小。还是在春节过年回家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东莞汽车站刚下车,唐采雩开着她的奔驰经过,停在我旁边。她先认出了我,叫我上她的车,载我去深圳,帮我弄张火车票。唐采雩显得更有魅力了,待人更亲和了。一路上都是她在说话,说些家常事,朋友、亲人、同学和一些生活感慨。我在听,慢慢地跟她说话又多起来,就像头一年在公司过年时的感觉。
有句话让我听了很震动:“树挪死,人挪活。如果不是你劝我去公关部,我肯定会吊死在技术部的树上。”我在公司仓储部待了四年,一起来的同学走的走,升的升,我是不是也该走了?谈话中她似乎流露出要帮我的意思:“你的专业知识落下没?哦,偶尔帮公司解决一些问题,好……机会得靠自己争取。”她的意思不明显,我也没想过要请她帮忙。我很茫然,心里想啊,这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我该去做什么。我没有目标,即使有,那大概也就是活着,呼吸,睡觉,干活。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唐采雩在深圳住的还是单身宿舍,简单得几乎跟我们住的一样,只是比我们的稍大,比我们的更干净整洁,还带有厨卫。一进她的房间,所有景象立刻映入眼中:天蓝的床,丰富的梳妆台,明亮的地板,拥挤的书架拥挤的衣柜,香香的空气……我站在门口,眼睛扫瞄着屋内的一切,不敢进屋。
“进来吧,不用脱鞋。”唐采雩一边整理着稍微有点零乱的床铺,一边对我说。
我踌躇着,终于脱下鞋子,小心翼翼地踩上她的明亮如镜的地板。她把她的短小的布拖鞋给我,我穿不下,对她说:“不冷,没事。”我把包放在地上,坐下来不知所措。我环目四顾,眼睛盯上她的书桌,书桌靠窗摆放,有几本书,是翻开的,还有一支笔。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窗开蓝色的天空。她很喜欢蓝色,但我记得以前她很喜欢浓艳的颜色,现在变了?是变了,很高雅了。她的书桌左手边就是她的天蓝的床铺,床头却在这头。我看到床尾的那面墙上,居然挂着一幅放大的篮球明星照片,那是她的明星偶像?怎么只有他的背影呢?
她的篮球明星在众多敌手的围困中,在三分线外45度角处高高跃起,球迅速离手飞往球筐,球飞行的轨道似乎清晰可见,在最高处缓缓下落。可以“看”得到,三分球进了。她也喜欢篮球?我有些疑惑,我们在校时从来没见过她打过篮球,况且,依她的体质,要把篮球扔上球筐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是谁?NBA篮球明星中的哪一位?”我转头看看唐采雩,问道。
唐采雩脸微微一红,眼睛里露出了一丝慌乱的神色。她垂下眼皮,又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你不认识他吗?你应该认识啊?”我认识?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球衣9号。我站起来,靠近仔细观看,我发现球场不是NBA球场,是普通的篮球场,而且,他旁边的球员图像虽然不够清晰,但似乎都很面熟。
我回过头朝唐采雩笑了一下,又回过去看那照片。我盯住她的9号明星,拼命回想这人我在那儿见过。
“别看了,喝口水吧。”唐采雩在我背后说道。
我说,不渴,我有水,这场地我似乎很面熟,这些人我好像见过,这是哪里的比赛?唐采雩好像喝醉了酒,脸醉得像桃花盛开一般。这样子很迷人,非常漂亮。不可否认,她的确很有风采!
“那是我们学校跟K校的比赛。你也在场……”唐采雩欲语还休的样子更显得娇媚万分。我再回头细看,我的脑袋突然“嗡”一声轰鸣,顿时涨得满满的,从头一直涨到脚,分不出东南西北,不知所在。在迷糊中我被一双手紧紧抱住,她的软软的胸脯硬实实地顶在我腰间。我一阵晕眩,倒在唐采雩的床铺上,耳边传来一声声轻轻地遥远的啜泣……
海浪翻腾。潮水终于渐渐退去,我挣扎着想从沙滩上爬起,但被一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脑子又一阵迷糊,似乎失去了意识,任由自己倒在沙滩上,感觉到很柔软很温暖很惬意。
在深圳乘K8次列车回家的途中,我精神恍惚,满眼都是唐采雩的影子,却又似乎记不起她做跟我做了哪些事说了什么话。我与她有关联吗?没有,但好像又不。她是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重要人物吗?不是,但似乎就是。可我现在除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我似乎在拼命地思考,想解决一个什么大问题,但又找不着头绪。我试图在列车上打个盹,但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要闭上眼睛,火车轮与铁轨倾轧嘶咬的声音便如雷鸣般地在我耳边炸响。那隆隆轰响的火车机头的顶上,我似乎看到唐采雩的影子如女神般屹立,长衣长发飘扬,迎风猎猎作响,像《泰坦尼克号》的女主角一样。她的眼睛很明亮,比天上的启明星更灿烂。我似乎身在火车机头里,赤裸全身,轮起铲子把煤添进炉子里,满身乌黑,像只毛猴子。我专心地卖力地推动着火车隆隆地向前奔跑,钻山越岭,跨河过桥……
我是火车头吗?显然不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影像。但我知道,我是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健康的。
不明白就不明白。我揣着不明白,回到了老家三塘湾镇。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热闹的鞭炮声似乎炸开了旧年寒冷的天幕,白雪铺天盖地。
好大一场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