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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年轻时是个甜妞，我爸死活娶了她。
妈生我哥是难产，折腾得死去活来，就不敢再怀孕。我奶奶特看重子孙，说光一根独苗可不行。怀我时妈很怕，得了神经官能症，从此一副未老先衰的面容。
妈嫁给爸很满足，爸是美男子，还能说会道，能写善画，唱歌还好。他就很狂，目中无人。妈对爸毕恭毕敬，可是爸还是爱上了别的女人，他跟妈说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可爱那个女人就像爱天上的月亮。妈哭得很厉害，说那你就都爱吧，只要你还和我过。爸并不感动：自己在自己身上，月亮在天上，才更爱。终于他们离了，妈说能得到月亮不容易啊，就成全你吧。她带上了我和哥，日子过得很艰难。
妈有个中学同学的哥特喜欢妈，妈对他也有好感，却只当个大哥。后来我爸穷追我妈得了手，那大哥也娶了别人。他妻子竟也爱着别人，他发现后一点没恼，说我成全你们吧，人生一回，有个人爱着是福气，相爱更难得，就别让这么多人不如意了。她妻子感激涕零，带那男人来谢，俩人跪拜在地，管那大哥叫恩人。他说你们不用这么的，其实是我耽误了你们也耽误了自己。他得知我妈婚变就来找她：老天还是开眼，有情人终成眷属这话真不假。这回我可再不能错过了。妈却拒绝：我心里就一个男人，不能再是别人了。那大哥就诉说得肝胆相照，并保证再不要孩子，对我和哥跟亲生的一样。妈说要是孩子再小点也许我同意，可是他们大了，明白事的孩子不能心里再多事。我现在不是为自己活着，心里有了这么多人，还能再插进来一个吗？情这事有几个如愿的，真如愿了也许就不是好事了。
爸和“月亮”过了半年那个女人疯了，只认识爸一个人，却见了他就打就咬。爸总来看妈，说这是报应啊，疯的是我才对。才明白呀，她哪是月亮是太阳，太烫了。妈说不对，你才是太阳，太阳和月亮不能在一起。爸叹息：还得是自己身上的。
我家就又有爸了，而且从此爸对我和哥特别好，妈跟我们说：别冷你爸，人都是有明白有糊涂，能看明白就行。
那大哥一场大病，眼看着要不行了，爸说：去看看吧，不冲别的，难得个好人。妈却不动，说这人跟我没关系。爸说你这就无情无义了，你不能让他的心凉着走。妈说我跟他没情义，那心我管不着。他死不了，不信看着。
不知道妈去看过他没有，只是听爸说其实你这人心才硬。妈听着脸色平静，说人要是心里那么多事就没法活了。后来爸死后我问过妈这事，她说有些事就得这样，要不日子没法过。我重复了爸的话：妈其实你这人心硬。她看了我一眼说没那么严重，慢慢就知道了。
爸回来后把我奶奶带了来。这老太太很横，盛气凌人压着妈。我哥不服气，说你不许熊我妈，我爸欠她的，更没你说话的份。奶奶瞪着眼：这小子要反教啊！大人啥样轮不着你说！哥还跟爸说：你跟过去不一样了，不能再啥活不干。要不这个家没你也行。爸却冷笑：小子你懂啥，女人有没有男人活得可不一样。
哥哥忽然明白了什么，和我商量：爸这人命硬，沾他的女人好不了，那个月亮不就是。
我说你咋知道这一套的？他笑：老太太说的，跟她也能学点东西。我似乎有点懂了，很害怕，问怎么办。他问我没有爸在乎吗。我觉得那不好，就说谁家都有爸，没有别人多笑话咱。哥说你小子自私啊。
妈却过得很满足，人比从前滋润了。可是哥却总说有爸咱妈肯定要完，他太强了。我也开始觉得妈是在被太阳烤着，内里正在干空，有一天会彻底枯掉。
可是爸却病倒了，很重。妈伺候他尽心竭力，愁得寝食不安。爸感激涕零，直说让我死了吧，才能报答你。妈却哭得痛心：你死了我咋办？咱们还得过到老呢。
奶奶和妈轮流伺候爸，总说是我爸没福，媳妇太好烧的。妈说你咋说这话？有嗑碰才是两口子，恩爱夫妻倒长不了。奶奶说你是明白人哪，他就更消受不起了。
爸真去了，临终那两天忽然异常精神，跟我和哥讲自己：我不是一般人物，是没得施展，自己把自己给废了。我一事无成是因为……
哥冷笑：好啊，要这么说咱们倒该把话说清楚了。
爸惊讶，哥说我早就等这天了，你要是老实点，我还真不忍心。
爸呆看了他半天，温和地笑了：我知道你要说啥。还是把话留着吧，你是条汉子。告诉你：就因为我爱女人我才是天才！就因为这我才没活明白！等着吧，你长大了就明白什么叫男人了。
哥哥冲爸大吼：你死了吧！
妈不知道这些，却给我们讲了那大哥的事：他死了，煤气露气，两口子一块熏死了。我说你是说报应？妈说是不是谁知道？反正事挺暴。天下事要都称心如意就好了，人活着可不是让你随便的。我哥说妈你思想咋这么旧，跟多少年前人似的。妈说我说啥了？都是眼瞅着的事。
爸真的去了，妈哭得死去活来，奶奶却不落泪，搂过妈目光坚实：孩子你不能把自己哭坏了，他就是个短命的，有福享不了。咱们才是长久的缘份，以后你就是我闺女。
从此奶奶对妈亲如骨肉，而且对这个家尽心竭力。
我有个三爷很有学问，念过私塾，八十六岁还腿脚利落头脑敏捷。他好抱怨人心不古，说三从四德现在办不到了，不过这样的媳妇婆婆难找，你们也叫厚德之家了。
妈是干净人，以至于爸都有点洁癖了，到哪都嫌脏。奶奶却说：人不能太干净，老了得脏病。啥事都是，太过分就有报。妈说我就这性格，不这么的我活不了。老了啥样哪知道，活一天就得干净一天。
奶奶不和妈争，只是有时候念叨：我也是过分人，得变变性子折一折了。妈说人该啥性格啥性格，出啥事都免不了，还能猜着活？奶奶说猜是猜不着，可太过分没好。
只一夜之间，奶奶眼睛就瞎了，一点迹象没有。妈急得不行，带她满哪去治。总不见效她就断然拒绝：我这是在劫难逃，就别费事了。妈说你这么明白就更难受，还是治好了过利整日子吧。奶奶说我这人利整得太过了，也该遭点罪了。妈叹：不该呀，又没到一了百了时候。
妈给奶奶买了收音机，从此她整天在床上坐得坦然。她变得话少，我开始同情她，有时跟她聊几句。她说你是好孩子，你哥也是，你俩不一样。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心里明白活得就算好。一天她忽然让妈给她洗干净手脸，穿戴整齐，又说些奇怪的话：我和你男人都没活明白，人太硬最后没有好的。可也秉性难移，见好就收吧。做回女人，你太亏了。不过你有后福，厚道人都有好报，就好好过吧，我咋样都没啥的。
妈慌了：你可别想些不该想的，你现在挺好的，不管咋说活着看着亲人就是福。她悄悄嘱咐哥和我盯住奶奶，我心里发慌，哥却得意地笑。
那些天哥对我特别好，带我去远处玩。我说得看着奶奶，他却笑得神秘：她那么明白，还用看着。
回来时见妈搂着奶奶哭，才知道奶奶要自杀，妈说你咋能这样，咋能这样！有我在哪能让你受苦遭罪，咋也得善终啊。
直到妈退休奶奶才去世，她死得很熬人，落床一年多，妈伺候得尽心尽力，人都说这老太太就是儿媳妇的前世冤家，可是妈却任劳任怨，似乎还很满足。我和哥都说雇个人，妈却说看别人伺候我受不了，你奶奶除了我谁也不行，你们哪知道这是份啥心思啊。
我老婆柔媚温存，我幸福了好一阵子，却渐渐觉得她缺少点什么。她给我生了个聪明漂亮的女儿，这孩子把我快乐得不想让她长大。而她没到青春期竟楚楚动人，我喜欢得心惊胆战：美丽是祸啊。我变得偏狭，看不得男孩的眼神，看不得衰败的女人，也再不顾盼生动的女人，而且不知怎么忽然明白了我爸，他真是个天才，是个风流而没有真得风流的天才。
我和哥说了这些，他惊异地看我，问我是不有啥毛病了。我说我很正常，你就没明白爸是咋回事吗？哥说明白啥？我太明白他了，倒是你让我不明白了。
而我就是觉得爸活得生动，惋惜他走得太早，我们没能好好理解他。
三爷九十多岁仍活着，虽已衰败却还明白。他说你妈这就叫烈女，要是在早，得给他树牌坊呢。那叫啥名声啊，光宗耀祖，子孙流传。她能有好报，老天有眼。我哥说你这是啥话，该死的人还没死呢。他笑：不死就是还不该死，事情该咋样就咋样，不信看着吧。
后来我哥做生意发达了，到南方去发展。妈不去，说人老了不能动地方，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一挪就完了。成了老年人妈生活单调平淡，总在家里糗着却不烦，而且又能干话又不多，还不攀人，对我老婆没一点怨言。外人特羡慕，都说这样的婆婆哪找去，这不修来的福吗？
妈临终却很磨人，大小便失禁，请的保姆她都给闹走了，白天没人伺候，就成天在便溺中沤着，家里臭气熏天，我和老婆就得经常中间往回跑。
妈却活得顽强，努力地吃喝，老婆感慨：人哪，还是惜命啊。我说这是动物本性，尤其看到死亡的时候。
老婆伺候我妈时戴着口罩手套，干得倒也尽心竭力。妈对她怒目相向，有时还骂她还推搡。她说妈年轻时候多好个人，就怕讨人嫌，老了咋变这样？我想起奶奶的话，说除了神仙，没有啥时候都好的人。老了嘛，就不正常了。老婆说其实妈明白大事呢，别看人不聪明。我说那你是明白人，到了不明白时候她就不明白了，你别生气。老婆说我生气人老，真的，我老了肯定安乐死，可别搅得别人也活不好。
妈变得祸害人，把大便到处抹，把碗筷扔进便盆里，一说就像小孩子似地哭。我早已烦了，悄悄盼着快点结束这样的生活。老婆说你们哥俩命真差多了，他从小就硬气，啥都明白，大了还挺得住。我说这你可怨不着哥，要是他不动窝，就不一定咋样。老婆说所以说你俩命不一样，人家那叫啥命。我叹：奶奶的话真对啊，人啥样真难说。
妈终于变得萎靡，不吃东西，我们喂她也不坚决。妈含着食物不嚼也不咽，时而欠开眼皮瞅人一下。
老婆说连咽的劲都没了，不行了。我白了她一眼，却想是不行了。
给她打点滴吗？老婆问。
我看她，她讪讪地笑：总得尽心吧。
我说：不是病，是到时候了，就尊重生命吧。
老婆的脸舒展了。我说：得告诉哥了。
哥来了，埋怨我咋不给妈治，我没辩解，送妈去了医院。
点滴打下去妈的生命坚持着，人却没有意识。大家耗着时间，哥极尽诚心和耐心，我直想说咱不用作姿态，这已经不是妈，就是个肉体了。
妈去世我如释重负，立刻销毁了所有她生活的痕迹，让家恢复了秩序。我这才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善终，无病而去，耗尽自己也磨损了别人。妈去世时整七十岁，都说这年头这岁数早了点，也不该糊涂得这么厉害。
这年清明节，我们热情饱满地祭奠妈，心里却什么感觉没有。
三爷九十九岁还神志清醒，大家说你能活到一百岁。他说不好，啥事别太足。看见我们他说你妈那才叫好人，真好，就不给人留念想，不让人牵肠挂肚。我和老婆面面相觑，他却神情平静像啥也没说。
不久三爷去世了，据说走得极利落：正想说什么，眼睛一翻就没气了。我和老婆去送葬，见他竟跟木乃依似的，完全干瘪皱缩了。我说：他这是留不留念想呢？老婆说留不留一样，他够了。我说你咋也有点神？她笑笑：别装了，其实最神的是你。
女儿不屑地看我们：啥神不神的，人能走多远走多远。
女儿长丑了，坚决不找对象。我很着急，她说都说风大风小的，谁真看见风了？老婆说看见看不见反正有风，要不咋有那话：无风不起浪？你别弄玄的，我告诉你：女人不结婚就不是女人……
没有家庭，生活就不完整。女儿不屑道。老生常谈了，不过倒对，风真能看见，不是有浪吗？
我忽然看到了自己的老相，是一个鼓胀的小老头，因体液充盈而皮肤透亮。没法停下来的一件事就是挠奇痒的身体，甚至总以为哪有能排放体液的出口而到处摸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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