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日的感觉酷似一位失意的少妇,时光从她宛理云鬓的指间悄然流逝,不经意地泻在地上,碎银般地轻响。已经成了习惯性的动作,梁田辛把腿翘到办公桌上,脚步尖绕着圆圈,脑子里在想着他两年来一直未解的问题,懒洋洋地睁一闭眼睛。午后不乏热力的太阳下很少有人,他虽然躲在屋子里,但这种向阳的窗子让他始终沐浴在阳光的拥抱中,眼皮越来越重,迷迷登登起来。
在他的眼皮一点点下沉时,陈子健从教室出来了,他想去找班主任梁田辛,跟他索要班费,准备国庆晚会的事。这是一个乡村的高中,当年地主冯九就在这里祭祀祖先,祈祷官运亨通。可是,官运一日不如一日,终于被共产党俘获枪决了,只留下了这片庙宇,夹杂在周围两三百户人家之中,成为一个大而空的院落,于是被辟为县城的一所高中。在那个地区,这是一所最差劲的高中,条件自然很差,教学质量也很一般,每年有十几个人可以考上大学,而毕业生却不下三百多人。
到了梁老师办公室兼宿舍门前,陈子健没有敲门的习惯,他娘自小就粗嗓门地喊他,他爹更是带有一种祖传的雷公声。
梁老师,梁老师在吗?陈子健喊了两句。
梁田辛正在梦中,依然是他大学时的风光 ,身为学生会主席的梁田辛组织学生捐款捐物,他称自己要去北京静坐了,要为咱们院两千名青年学生树立榜样,为革命洒热血了。那是一九八九年那阵子,就是那年五月,他与另一名现在一所山村初中教化学的同学,还有一个名叫任静的女生上了北京,并且见了当时的一一些人物,现在还留有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他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绷带,上面写着抛洒热血四个字,闭目坐着,可以看到明显的憔悴样子。
梁田辛醒了,他很恼火,并没有应声,只是站起来,开了门,冷冷地望着他的班长陈子健。陈子健进门一眼看见了老师的脸仍然沉着,没了言语,这令他起忙了一天从地里归来的父亲的面容。陈子健早已见惯了这种布袋脸。
国庆晚会的事,老师您得拨笔班费吧?陈子健盯着梁田辛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上学期曾让他非常纳闷,里面总是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他曾为此经常反省自己的行为,但同学反应很好啊,工作很积极啊,陈子健还曾哭过。
班里的钱不多了,再说,七月份高考,没几个月了,搞什么晚会呢,去,看你的书去。
可是,班里已通过拿出一个晚上来热闹热闹哩。老师,到时候还得请您出席。
学校都不搞联欢会,你们怎么这么大胆?
我今天上午给副校长说过了,他原则上同意了,只是叮咛我们注意秩序。
你挺能干的,副校长都用上了。
陈子健又一次感到梁田辛太不像班主任的样子了。这样的感觉有过好几次了。那次,刚开学,就是高二下学期吧,操场校园一片葱绿,长满了野草,按照惯例,开学头三天是全校清除杂草的时候,陈子健那时刚当班长,梁田辛也刚任班主任。陈子健带着男生女生借镰刀、锄头和架子车,又分配他们活计,又领着去干,梁田辛只是从一个同事的口中听到他的班长挺不错,他在被窝里应了一声,他的同事便怏怏地把头从开着的窗子里缩了出去,走了。后来,借附近农民家的工具得付给人家一点报酬,陈子健来要刚收了一多的班费开支,梁田辛没给够他三十五元,只给了二十五元,陈子健很苦恼,他答应小雯的笔记本没了着落,他很委屈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时,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复仇感。我累死累活图个啥?他问自己,也反问听不见这话的梁田辛。
梁田辛经的事多了,一个十八九岁毛孩子的心事他全知道,上高中时他也在这所破破烂烂的高中,然后上了一所省重点高校,而且不是师范类的,只是他有过八九年那事,如今只能提前叶落归根了。初中就是班长的他知道如何骗取班主任欢心,然后一点点索要班费装入自己的腰包,俨然一副皇帝亲信的样子。陈子健这孩子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别看他同样生在这种偏僻的山旮旯里,可他脑里有货,能转弯,梁田辛对他一眼就看到了底,他对他的班长从一开始就讨厌的感觉。而且老是绕在他的心头。这次晚会的钱当然不能给,就剩一百多块了,给了他,那个风衣就买不了,梁田辛当然能算过来这笔帐。
乡下的初中高中很死,学校每年只组织一次元旦联欢,还由学校一男一女两老师主持,用一种带有浓重本地方言的普通话,握着那种带着沉重大铁底盘的话筒比比划划地说两句:
老师们,同学们,又要过年咧,我们学校在校长高方明老师和党支部书记何群柱同志的英明指引下,又顺利地完成了一年的学习和工作任务,迎来了新的一年。因此我们开个会,元旦联欢会,庆祝庆祝。那么好,现在请同学们一个班一个班垭演,同学们使劲鼓掌哇!
陈子健非常厌烦这两位老师,他觉得根本就不是主持人的样子,他把全校老师都经细想了一遍,只有一个女老师郭芳勉强可以算一个主持人,只是她是教物理的,不见得能说上两句中听的话。男的呢没有人。陈子健鼓足了劲,决心有朝一日自己来主持全校的文艺演出虽然他戴着一副四百度的近视镜,瘦瘦的样子,脸黄黄的,好在一米七八的个子和一口比较准的普通话。陈子健爱听广播,而且熟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几个叫虹云、铁成的播音员,他常说上几句,早读时他的普通话常引起周围同学屏注了呼吸去听,值勤的老师也驻足来听。后来,他进了校广播站,当然成了校团委委员,还兼着高二(六)班的班长,全校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陈子健何许人的。他有把握搞好一个班小小的国庆晚会。
陈子健从一个泥里爬大的娃子上了高中,如今是这所学校里学生中最有知名度的人物,梁田辛对此全知道,因为这孩子上高一时他就被下放到这所学校了,时常听到有人议论学生中的那个陈子健,他倒很想教训教训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他自己独有的。
陈子健没有了钱,却并没有罢休。晚上自习期间,高三六个班的班主任都在蹲班,有的在教室里,有的在教室外的台阶上坐着抽烟。陈子健傍晚时到校外一家商店买了一盒烟,一块四,晚上他从自己高三(六)教室出来,先到了同是文科班的高三(五)班门前,班主任是他的数学教师葛老师。他好说话,陈子健心里想。老师,我想进去给你们班同学说件事。啥事,葛老师问他。就是……我给他们邮购一本高考英语题,有愿买的登记一下。哪儿出的?北京大学出的。好书好书,你去说吧。老师您抽支烟。好好,别着急,说完了可以就登记。陈子健推开了门,所有的人刷地一下都看着了他,他感到很惬意,有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涌便全身。
六班国庆晚会的事你们知道吗,梁老师不给班费。陈子健站在讲台上,开始说。那就甭开了呗,有人喊了一嗓子。陈子健听见是从西北角传来的声音,他真的没有看清是谁,他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断定那是李建卜的声音,李建卜是全班有名的调皮鬼。陈子健盯着西北角,一脸怒气,沉默不语。教室里一片唏嘘声,葛老师从窗子外面探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唏嘘声过后,教室里又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惊诧地看着陈子健怒目而视着他们。瞪了有两分钟,他说,所以,咱们得自筹资金开。虽然你们是五班,但我们都是文科班,如果你们那天晚上想参加,甚至想趴在窗外看,那就请交一元钱。陈子健接着说。罢了,开始问排头的一个男生,你交不交?这个男生扶了一下眼镜,我可以交一元钱,但我可以不参加吗?可以。但是,你不冤吗?不冤。那好吧,拿钱来。陈子健就这样回答了四十几遍高三(五)班同学的提问,收到了四十三块钱。出了门,冲着葛老师说道,真没想到,他们全买。是啊,北京大学的书嘛,咋能不买。这位可能在地图上找不准北京的数学老师说。那天晚上,陈子健收了高三共五个班的钱,总计不到二百多块,场面基本如此,老师中有一人干脆回了宿舍,一点不管。
后来他等梁田辛不在班上时,每人收了一元钱。于是,这个山村中学开了一次有始以来的第一个国庆晚会,在十月二日晚。那些外班交了钱的同学先是藏在校外墙角听。当他们听到他们已经熟悉的校广播上陈子健的声音通过校广播站那只破音箱里传出来时,他们中胆大的人便翻过了墙,女生也被拽了上去,于是越来越多,最终高三(六)班的里里外外全站满了这群高三的孩子。他们或许永远忘不了那个陈子健,那晚穿了一件黄色的西服,后来才从陈子健的口中得知是他花了五块钱(一个月的生活费)从村外镇上租来的;他们或许永远忘不了陈子健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指挥着这么多人唱歌,作游戏,而他们当时谁也说不请自己为什么就愿意来,就愿意听陈子健指挥,就那么容易地流下了眼泪。
那是一次盛会,山里孩子偶尔能看到电视,全村大概只有十几台十四寸黑白,他们对节目主持人很陌生,也从来没敢想过,是陈子健让他们增长了信心,让他们头一次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洋年,所以好多人有一种回家见到父母的感觉,没法不哭。其实,陈子健如今才知道,他当时的普通话很差劲,前鼻韵母和后鼻韵母根本分不清。
梁田辛从几个老师的嘴里又一次听到了关于他的学生陈子健如何如何了不得的话,他陷入了沉思。六个班近三百名学生,一人一块,也少不了二百,一个晚上除了一些瓜籽和糖果,再加上布置教室,这小子还能剩下多少,绝对少不了一百多!他妈的,老子如今一个月才拿一百五!梁田辛很生气,他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非得整整这小子,这个狂小子不可。他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班主任。
秋夜的寒意袭人骨肌,梁田辛也不顾这些了。这半学期来他的心情很不好,常常在讲课时出错,因为他总忘不了八九年的一幕幕,那人山人海的天安门,那一个个慷慨激昂的学生,还有他在自己的大学奔走呼号筹措资金的记忆。你陈子健算什么,狗屁不知,在一个小小的高中就放不下咧?他对周围同事向来没好颜色。他读过尼采的哲学,联系自己的他心中摊牌称之为革命的经历。他看不起那个校长,觉得他说的话没水平,狗屁不知,没文化,也没上过大学,就凭一张左右开合的稀屎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个副校长更是他妈的不是什么东西,还竟然支持陈子健那小子跟我对着干,哼,你走着瞧,有朝一日,我让你陈子健见我服服帖帖。梁田辛在操场上踱着步,突然停住了脚步,他有一种幻觉,觉得这宽阔的操场很想天安门广场,八九年的他不就是在这里静坐过吗?一种历史的悲壮感袭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刻,于是,抬头望了一眼北方,望了一眼北斗星,革命的豪气包围了他的周身,他缓缓地走着,很是欣慰。
秋夜的星空高深寂寥,几颗星星挂在天边,被寒气冻得瑟瑟发抖。那天晚上,陈子健第一次邀请小雯去他住的人家玩。大凡这种被农家乌黑的山村学校,校内学生宿舍一般很脏很乱,学生们便托亲戚托亲戚的亲戚在附近找一个有点关联的农家住宿,好在每天早上在被窝里就能听见学校的铃声。这样一来,这群勤奋的山里娃们就可以一直看书,甚至到一两点。要是在学校,十点半学校熄灯后只能睡觉了。那几个全校有名的尖子生,都是瘦瘦的身材通红的眼,都是这么学出来的。一到高三,老师也鼓动提倡毕业生住在校外用功。陈子健住的那家人跟他没有任何亲戚关系,陈子健自己找的,而且还时不时给他们帮一把忙,每个月又比别的孩子多交一两块钱房费(其实只是电费),所以相处甚好,陈子健现在还拿着一把大门的钥匙哩。他们先是坐在那张陈子健学习的圆桌上聊天,聊那个一个月多前的国庆晚会,小雯的那种敬佩感更是让陈子健心急火燎。小雯是全校最漂亮的女孩,个子和他一般高,而且每到夏天,她的乳房怎么穿衣也都遮不住,很大,老是在胸前晃来晃去,所以,陈子健发现她黝黑的脸蛋在每个夏季总是很红很红,而且老是低着头,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褐色的确良外衫。陈子健很早就从心里喜欢上她,可是无奈太忙太忙,整天穿梭于自己学习,广播站和班级事务之间,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她。到了高三后,小雯也到了文科班,陈子健常约她出来说几句话,每次五分钟不到又得上课了仅仅两三次人班就议论纷纷至沓来,大家都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使他不得不收敛了好久。这次晚会的成功又让他感到很有必要和小雯谈会儿话,于是约她出来。
小雯,我最近落了好多课,你帮我补补吧。
我可教不了你,你自己用功吧。
别这么说,你稍一指点我马上就明白了。
那好吧,什么时候,在哪儿?
今晚,在我的住处。
唉,那怎么行,明天下午在操场吧。
不,那儿太冷了。你还是去我那儿吧。这样吧,第三节课一下,我来找你,咱们一块儿去,赶在晚自习下之前回校,好吗?
那……好吧。可是,我得先去请个假。
不用了吧,你们班主任和我很熟。
我……还是去吧,不然他会说我贪玩的。
于是,小雯到了陈子健的住处,两人关了门。陈子健却一点补课的心思都没有,他只想和小雯聊天,然后干那事。陈子健经常去县城,这是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有时候骑自行车一个人蹬六十里地去,有时候捏了班费两块钱走五里路赶到豆村小公共汽车站坐小巴司去。县城令他很开眼界,常有一些特别吸引他的书花花绿绿的摆在那儿卖,在他刚打开看了一段时摊主猛地夺了过来,你买不买啊,他并没有那么多的钱去买回来看,只好恋恋不舍地走开。这样一来,陈子健更是喜欢小雯了。说到底,那天晚上,小雯被吓得哭了,嘤嘤地,哭不出声,而陈子健更是丧气,一番折腾之后,总算脱了小雯的上衣,摸着她的乳房,可小雯死活捂着下面不放手。陈子健没有办法,把她的乳房用手摸揉搓棒玩弄了两个多小时,其间小雯吓得泪流满面。并没有别的事发生,可是,小雯从此以后再也不理陈子健了。又去了几次县城以后,他便有了手淫的爱好了,直到他离开那个小山村,还是没有女孩成为他的女朋友,他也曾追过,但那些女孩都没有小雯那么大方,而且班里同学常有议论说他与某个女生竟拉了长达一个课间的话,令他很苦恼。
梁田辛在好长一段时间的考虑之后,决定借这次演电影的机会整整这狂小子陈子健。他有把握让陈子健有尾巴抓在他的手上。陈子健必定要擅做主张,而且也会有一些钱落入他的腰包。山村中学平时没有什么电影看,每适逢国庆元旦之时,学校才放一两部十六毫米胶片。去年放了《周恩来》,今年元旦轮到高三(六)班放映了。这种学校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学生活动经费,至于搞什么活动,都是由学生自己临时溱钱。梁田辛把所有事情全推给了陈子健办,一帆风顺,放映很成功,对放映员的招待也不错,只是后来向梁田辛汇报花费时,两部片子的租费是九十五元,梁田辛死活嫌贵,迅速召开了一个班费,而且不让陈子华在场,历数了一遍陈子健的种种狂妄作为。
陈子健当然记得他少年时代的那个下午。愤愤地踱出了校门,便是村间弯弯斜斜的土疙 路,凸凸凹凹的,他便高一脚步低一脚步慢慢走着,心中总是在说陈子健啊陈子健,你今天怎么就如此软弱,如此胆小呢?你向来不是这样子的啊!你究竟有什么错?他在一个土墙下蹲了下来,用手画了一个凶字样的图案,那是乡村的一种游戏,然后放几粒石子上去,随便挪动总有一颗石子被别的石子包围住动也动不了。陈子健扔飞了那粒石子,感到胸口很压抑。估摸着班会该完了吧,他打算回去,可是我陈子健这下还有什么脸见人呢?这不全完了吗?我一进教室,谁都会说着陈子健来了,那个狂妄的家伙,花钱大手大脚,目中无人。有些知点情的还说,还有,勾引人家女孩子。陈子健突然害怕起来,这象是一个校学生干部的样子吗?梁老师是怎么了风也并不清楚。谁对谁错,是是非非谁人知?他决定继续呆在那里,可是郁闷让他受不了,他索性站起来,突然眼前一黑,金星满天,他的腿失去了知觉,他颤颤地扶着墙,直到一会儿后,他感到有一股热流逐渐涌上了脑门,眼前才亮堂了许多。陈子健那天下午的心情很不好,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直到天黑了,他才回到宿舍,悄悄地推开了门,摸到自己的铺边,想睡仍不行,他没有吃晚饭,饥饿让他不得不去摸床上头的镆袋,里面还有两片锅盔,黑暗中也看不清有没有霉,他便开始啃,嘣嘣地响。子健,你今晚没回住处睡?旁边的一个同学醒了,陈子健听出来了,那是五班的赵卓。没有。陈子健不想多说话,话多必有岔,五班的不见得能听见梁田辛的那通批评。赵卓却又问,没吃晚饭吧?没有,快睡吧。其实,我觉得你没错。那越卓翻了一个身,压低了声音对陈子健说,陈子健一惊,你说什么?赵卓说,你别生气,梁老师不知什么毛病,你别放在心里,仍然干你广播室的事,仍然干你班里的事。
陈子健没有了话语,一个晚上都是,只是在沉默了许主以后给赵卓说了句谢谢你咧,便睡了。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陈子健没法去听梁田辛的历史课,又六神无主,而周围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来开导开导他。陈子健从小就常遇到这种情况,爹妈为生计大吵大闹,有时候撕打得头破血流,慌乱之中操起什么农具就抡过去,他被爹打过,娘更是常常这样。陈子健没有见过爹的笑容,奶奶常在夜里偷偷地抹着眼泪,而村里人没有谁来劝解指责爹有什么不是。娘曾上了两次吊,都被人知道后救了下来,每到娘挨了打以后,她便软成了一摊泥,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家里便两三天没了饭吃,只有开水泡镆。可是,陈子健没有了眼泪,而且在这处日子也能和爹相处得很好,娜 就是少说话,不管爹发多大的脾报导千万别顶别开口,他以前也曾和爹犟过,结果被爹打得差点没晕过去。你爹是为你好,奶奶说。陈子健能独处,善于独处,但他从没想到过死,只是想有一天摆脱出这个可怕的环境。
冬日落了雪以后,校园里冷冷清清的,路特别不好走,广播站这一个多月来改为一周播出两次,一下子少了两次,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便把稿子从窗外塞给陈子健,他只好在他们敲窗子里,对正在上课或拖堂的老师站起来笑一笑,然后伸出手去,从那个纸洞里,接过他们投的稿子。这都成了一个暗号了。还有更多的人只是问他,咋少了两次广播呢?这下每天饭后就更冷了,大家没事可干,只好躲在教室里做数理化,可是又太冷,教室四处进风,落雪的那几天便有几个男生在教室后面挤仗。十几个人捆在一个角旯旮里,互相拥挤碰撞,让身体发热,暖和暖和,即是挤仗。陈子健后来上了北京的大学才知道了健身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么多的体育项目,可以随时锻炼,他的印象里,一周只有四十五分钟的体育课,也就是跑,而高三的学生是很少有人去上的。他还记得高中三年了,只开过一次田径运动会,仅一个下午,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仿佛这个世界的人都天生文静如水。没有了广播的校园自然更冷清了。陈子健也感到受不住的时候,有一天晚自习刚下,便有人在外面敲窗子,他揭开纸帘时,冷风夹杂着雪末便扑地袭了过来,他的脖子下意识地一缩,却听见是小雯的声音,子健,你……晚上带我去你住处吧。陈子健莫名惊诧,几乎半年都没见她了,却突然来找。但是,陈子健还是感到天不那么冷了。小雯的脸色很不好,直到他们俩呆在一起一个小时多了,陈子健把自己的苦水倒得差多了,而且提出上炕去暖暖身子时,小雯才说,我也有冤曲诉哩。陈子健问她,又问她,哄她说,她还是不说,只是瞟了陈子健一眼又一眼,弄得他不知如何是好。小雯说,咱们上炕吧,先暖着再说。两人都没脱衣服,上了炕坐在一起。小雯说热,炕太烫,便脱了外面袄,她的硕大的乳房便又在那件薄薄的毛衣下鼓鼓的了。陈子孙健很想伸手去摸,但还是觉得让小雯说出她的心事为好。不嘛,你先……小雯的脸刹时通红,陈子健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哇,他兴奋地叫了一声,原来小雯懂事多了。他撩起她的毛衣先是看了很久,小雯干脆脱光了上身给他看,陈子健十九岁的血脉便往上涌,不过,他这次还用上了舌头。小雯的双手仍然箍着下面,陈子健感到下面湿了时,一种久违的感觉涌遍全身,他便给小雯穿上衣服。小雯,这样,多没劲,你不觉得没劲吗?不,俺娘说咧,这样才没事。你咋问的你娘?俺没问,俺偷听俺爹娘说的。但是一会儿,陈子健听到小雯开始哭了起来,他便趴在她的肩头看她,竟然泪流满面,而且地眼睛也红红的。咋咧,小雯,不过瘾,要不咱们来真的?我不怕,不信一次就中,我可是憋不住咧。你快别说这些了,你知道啥,找人都找不见。哟,你还找过我啊?我可没见,最近梁田辛整得我好心烦,唉,让你受苦了。要说的就是他!谁?梁田辛!咋咧?他……他骗我两次了。骗我什么?骗我去他宿舍,给我看一些不三不四的书,然后……陈子健腾地下了炕,小雯,你别说了,我……我找他算帐去!别别别,他毕竟是咱老师,再说,他……他也没有真的……真的日我。小雯的脸深深埋在手掌里。他咋办的?他也只是摸我的奶,不过,每次都象狗一样地,舔……陈子健感到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从脚底冒到了头底,他觉得小雯是自己的女人,你梁田门牌算个什么破玩意儿,也来偷我的女人!他的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后来,他问,小雯,你说你是不是俺的女人?小雯一愣,还是点了一下头。唉,我无能我陈子健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你别这么想,梁老师他也没沾到什么便宜啊?还说没有,咱俩相好三年了到如今我也不过……他……他妈凭什么,一动手就……小雯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便打断他,人家是管咱的老师,你别咽不下这口气,小心拿不到毕业证,参加不了高考。陈子健呆住了。那天晚上,他们俩都只脱了棉袄睡,小雯在熄灯后好久问他,子健,还想吗?子健的脑子已被梁田辛狰狞的面目塞满了。听小雯问了这句,竟不知何意,想什么?他问。小雯便去抓住他的手,按到她的乳房上。陈子健缩回了手,不想这个了,小雯,不行,我是你的男人,我得护着你,梁田辛欺负你,我家在咽不下这口气啊!两个人直到凌晨鸣叫两遍时才恍恍忽忽地睡去。小雯凌晨五点就起来了,子健问她干吗去得那么早,天还没亮呢,小雯说天亮了就麻烦了,她还是去了学校。
以后的故事让陈子健至今不敢轻易对人提起。他在一个晚上,怀里揣着一把偷来的杀猪刀,去找梁田辛。一进门,二话没说,操刀就砍,连砍两刀,都没砍伤他也不见血,一刀确在梁田辛厚厚的棉衣上了,也不见血冒出来了。陈子健怒气难平,第三刀砍过去时,他的脸上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他的眼镜被打掉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手上的刀子也慢了下来。梁田辛扭住他的胳膊,夺过刀子,扔进床底下,提高他喊了几声的大嗓门,快来人啊,杀人啦,杀人啦!隔壁有人进来了,于是他们俩人之间的新仇旧恨,恩恩怨怨便被校长问了出来,小小的学校乃至周围的农民整整议论了一个冬天。
雪积得很厚,陈子健棉鞋早就湿透了,他浑身冷得发抖,心里更冷。他现在最替小雯担心,他即将终没提小雯,只说一个女同学,而梁田辛低下头时,只是骂了句那个骚货,他也没提小雯的名字。但是,小雯却吓得不行了,陈子健告诉她没人知道是你,小雯说,别人都不傻,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在这巴掌大的学校,又有你没人不认得的陈子健,谁不明白那女人是谁啊!小雯的眼泪湿了她的棉袄。校长急了,骂道,姓梁的,你这个狗东西,你当这是天安门广场咧,就能任凭你胡折腾?你瞎了狗眼了。你能把你同去的女生骗上床,作践她,你还想整学生?陈子健意识到梁田辛有过什么辉煌的历史,什么天安门广场,什么同去的女生,他也没敢问,只是看了一眼梁田辛,后来他上了大学才知道一九八九年北京有过一件大事,梁田辛从千里之外赶去了,同行三人中还有一个女的,梁田辛可能又与那女的混乱时刻有过什么关系。这只是他在北京某大学中文系课堂上的猜想,但确实也是如此。校长单独和陈子健谈了一次话,让他在全校教师会上给梁田辛认个错,然后自有收拾姓梁的办法。他照办了,然后正月里新的学期开始后,便再也找不见梁田辛这个人物了。陈子健后来知道,他被调到了县北山区一所小学当校长去了,但陈子健隐隐感到还是隐藏着什么危机。
小雯第二学期却不来了,陈子健托人带信给她,一连三次,她都未回信,后来,陈子健去找她了,她爹很热情地招待了他,说,女孩子嘛,识几个字不就完了嘛。再说,我家小雯太老实,就是多识几个字,照样还是被人骗。陈子健便不说话了。他后来在县城集贸市场上见到小雯时,已快近高考了,小雯和一个约二十五六岁的男的在一起卖菜。陈子健惊喜过望,小雯小雯,可算见到你咧,你现在……现在搞上生意咧?噢,子健啊,俺嫁人咧,明年才去领斑点。闲着没活,卖把菜。后来陈子健还说了些什么,他当时可能也不知道,只觉到胸口又很痛,想说的话很零碎,又清晰地看到小雯丰满的乳房一晃一晃的。那个男的问他,你到底买啥菜啊?陈子健怏怏地走开了。他的心里总有一个小雯,直到现在,那是一个好女孩,子健始终这么认为。
那年高考前,他跟爹吵了一骂爹见识少,眼光短,然后毅然去了省城,报考北京的那所艺术院校。校长好言相劝,还是劝不住,只好给他开了介绍信。陈子健那年的成功,改变了那个山村中学所有人的看法,起码也是留给他们很多问号。陈子健心想,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
到收到通知书的那阵子,他已经完全知道了梁田辛的风风雨雨了。他觉得梁田辛还是个人物,还是自己的老师,于是最后一个去拜访他的这位任课老师。这都成了规矩,难得有几个大学生出来。象陈子健这样考上了北京的什么艺术院校的天才,山村是史无前例的,清康熙年间李家峁有人进过京,给皇帝老儿唱戏,如今还有一座碑立在峁里最显眼的地方,孩子们总是被大人们教训着向这位爷学着点,看人家上过京的,见过天子的。陈子健推着那辆破自行车,山路崎岖,且全是上坡,他骑不动了,心里琢磨着见了梁田辛该说的话。
日头正是八月的中午,世界一片躁烈,高高的大山笼在一层淡淡的蓝色里山后面还有山,偶尔有一丝凉风吹过来,柳叶就随着晃动几下。陈子健爬上一座山头时,抹了一把汗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天,凭经验,他知道午后的雷雨是一定的了。几团白云里渗着阴黑的雨意,缓缓地聚了过去。碧蓝的天空便逐渐缩小,被浓云遮住,而陈子健的脚步却也和那云团一般快,急急地,连颠带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