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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狐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鼓雪湖畔看振鹭飞天了。鼓雪湖畔的月光白得似雪,微风吹皱湖面,光的掠影就像堆雪一样泼满了湖面,湖边总是栖着几只野鹭,灰溜溜的碎羽,像死了一般。风起,湖悸,泼雪,那几只野鹭便在这个时候疯也似地鼓翅飞动,几声怪鸣便扑棱棱地落在了湖中的烂尾亭。也就在此时,流狐便会吟诗:“振鹭于飞,于彼西阁。我客欲止,亦有斯容。在彼无恶,在此无怿。庶几夙夜,以永终誉。”据说这是他父亲的诗,有时流狐也信,但有时却十分怀疑,家乡的祖叔张屠户说父亲目不识丁,长相粗陋,贪酒好色,最后死在了名妓“醉九州”的床上。临死之前,父亲倒是憋出了一首诗:两袋硕奶白如雪,叫得就像死了爹。但母亲却坚定地认为:父亲流川云面皮白净,十指细如竹节,在乡村的野天荒地里就像一株细颈的兰花;父亲满腹经纶,书法独到,张屠户的牌匾“屠遍天下”就是他题写的。但父亲多病,不能房事,父亲死后两年,母亲才生下了流狐。母亲回忆父亲的时候总是梨花带雨,二十年前为父亲而佩戴的葬花依然雪白。但流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花白头发的母亲在同“骨头城”老板娘窃窃私语的时候,母亲却狂笑着称赞父亲的房事,说父亲要她便要整整一夜,从天刚抹黑到晨星初现,引得周围五里的狗狂吠不止,以为来了狼。从未和父亲谋面的流狐愈来愈烦闷,他无法缀连起众人口中父亲的形象。就在他烦闷着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母亲把她喊到了跟前,于是流狐便开始了为父亲复仇的漫长生涯,他的仇人很明确,是住在鼓雪湖畔的九天飞兽。鼓雪湖畔离流狐一家居住的草军坡有五百里水路,五百里山路。江湖传言,九天飞兽喜好女色,武功超凡,每月都会远走千里抢娶未嫁的美丽少女,玩弄腻味之后便会把她杀死在鼓雪湖畔的外滩。据说在十年前,外滩已经俨然一公墓,常有白发的夫妻偷偷的祭奠自己的女儿。流狐肩上负着母亲给他的怪刃义无反顾的踏上了他的复仇之路。
流狐吟完他的诗,从肩上拿下“鬼尸”,这是一柄近乎人骨的三尺剑,满月的光洒在剑身上,宛如一挺冷而硬的草蛇。流狐用湖水润湿他的一尺须髯,清幽的影子在湖面上晃动,长期的守候和奔波使流狐须发皆败,三十年来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容颜,但青春不再,湖面上像贴了一截干瘪的树皮,流狐清洗了面上的尘灰但难以濯尽日月的曝痕,他蹒跚着走向湖中的烂尾亭。亭中的独脚老人依然就醉如昔,十年前的同一个月夜,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流狐,九天飞兽去了江浙。九年前的同一个月夜,他扼腕痛骂九天飞兽,并告诉流狐,九天飞兽在京城作了将军。八年前的同一个月夜他又告诉流狐,九天飞兽是他的远方侄子,英年早逝。魂魄不散,他便建了这烂尾亭来祭慰亡灵。七年前的同一个月夜,他又清醒地告诉流狐,九天飞兽是一百年前传说中的一个恶人,后来被一位绝密高手流川云杀死在了“醉九州”酒楼。…………这十年间,流狐扛着“鬼尸”用一大半的时间走遍了大江南北,用剩余的时间枯守在鼓雪湖畔。这是他第十次走向烂尾亭了。
十年的光阴并未使独脚老人有丝毫老意,他用手臂环抱着酒坛,和着清淡的月光幽幽的说:“十年如同昨日,九天飞兽还是杳无音信吗?流狐如霜天朗星般的大眼里泄出一丝倦意,“依然如前,杳无音信。”“呵呵,依然执著吗?”独脚老人吹着碎脏的胡须追问。“依然。”流狐毅然决然道。独脚老人从汗巾中掏出一封发黄的信,甩给了流狐。“你母亲病危,速回,流狐启。“流狐大吼了一声,踉跄着跳出了鼓雪湖。独脚老人大笑道:“你跑得到一年以前吗?”
流狐在落雪的日子才赶到了母亲的坟前,松柏已经齐额,干瘪的坟头如同一只老弱的野狗,冷冷地硬卧在山谷。流狐在落雪霏霏中跪了三天三夜,一只乌鸦的怪唳又使他拔起酸痛的双腿,依旧扛着“鬼尸”,蹒跚着走向鼓雪湖。
落叶纷飞的深秋时节,流狐又看到了振鹭飞天,依旧吟咏那篇似乎是父亲做的诗,不过这次野鹭不是从流狐身边飞向烂尾亭,而是从远处飞到了流狐身边,因为独脚老人已于半年前死去,流狐从此便住在了烂尾亭,依然延续着依旧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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