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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从中文系9801班说起。
十六位才子,十六位才女,应付功课,绰绰有余,闲来无事,免不了有人要诵《关雎》之章。我年龄最小,暂且冷眼旁观。
栾牡丹亭亭玉立,“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美冠全校。然而她终日不发一言,面孔冷峻,对任何男生不屑一顾,令人望而却步。
赵一原、钱二应、孙三叹、李四惜,看了《三笑》之后,皆立志仿效唐伯虎。他们先后追求栾牡丹,皆不得要领,陷入惨败。于是,他们转而分别追求周春桃、吴夏莲、郑秋菊、王冬梅。周吴郑王皆立志考研,暂无意于儿女情长,思考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出了应付纠缠的妙策——牡丹愿谈朋友之日,就是桃莲菊梅愿交朋友之时。
赵钱孙李研究了六天六夜。第七天中午,他们宴请我第五成功,请我“出山”追求栾牡丹。因为事关学兄们的鸳鸯之梦,我只好应承下来。
论籍贯,全班只有我和栾牡丹是团风县的。可是我从来没回老家去过,爸爸从来不提老家的话,老家从来没人到我家来。妈妈只知老家在山区,至于在哪乡哪村,一概不知。有一年,我请爸爸带我回老家去看看农村风景,被爸爸打了一耳光。
另外,还有一事令我揪心:截至今年端午节,妈妈与爸爸结婚有二十一年整,而我的实际年龄却有二十一岁半。——这,是街坊冯婆婆对我说的。冯婆婆失散了儿子,眼睛都哭瞎了,成天唠唠叨叨的。
暑假的一天,29位同学乘上到庐山的大客车。栾牡丹早就回家了。她连春游、秋游都不参加的。
爸爸特地坐轿车赶到学校为我送行,令同学们羡慕得不得了。许多同学和我生活在一个社区里,我爸的完美无缺,闻名于全社区。
车到团风县境时,我下了车。
我怀着强烈的愿望回老家。
没料到,团风县的山这么多。我的老家在哪座山呢?
在大山小丘里转悠了三天,我来到了盼子崖。三岔路口上有个小店。店老板是位中年妇女,干净利索,满脸微笑,一直看着我。
喝完了茶,我问道:“老板,你们这一带有姓第五的吗?”
女老板顿时收起了笑容,问道:“你找哪一家?”
我说:“第五青云。”
女老板冷冷的说:“他死了。”
我心里一震,因为第五青云是我爸的名字。第五是个极罕见的姓氏,在一个县里重名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女老板问道:“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说:“我是他的儿子。我不是找他。”
女老板问道:“你妈妈呢?”
我说:“妈妈在家。不!现在的妈妈肯定是个后妈。我回来,就是要找到亲生的妈妈。”
女老板说:“孩子,让我看看你的相,看你有没有福气找到生母。”说着,拿起我的左手看了看,又摸着我的脑袋看了好一会儿,又捧着我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看相为什么要看头发呢?哦,有的人头发一个漩,有的人头发两个漩。我的头发有两个漩,不知是否有福气。
女老板淡淡的说:“孩子,你能够找到生母,她正坐在第五塆塆头山嘴大枣树下乘凉呢。”
我兴奋的问道:“真的?”
女老板说:“我料事如神。你快去。沿着右边的这条路,一直走。大约还有五里路。”
我向女老板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蹦蹦跳跳的去赶路。
转过一个小山包,忽听得头顶上传来一阵阵的断断续续的女人声音:“我的——第,我的——小第,你——回来呀。”
我心里一惊,莫非是生母的声音!生母在召唤,快去!
我顺着声音,疾步爬到了山腰。树丛里有一座石头垒的屋,屋前有一口小塘。我跑拢去一看,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赤膊着上身,垂着一对奶子,站在树下凄凉的喊着。太可怕了!我真想转身跑掉。
女人喊着:“回来呀!回来呀!”
这难道不是生母在召唤我吗?
我只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的向这女人走来。
这女人看到我了,愣愣的看我好一会儿,一下子扑过来,紧紧的抱住我,喊道:“好呀,好呀!回来了哇!还是那样啊!没变啊!”
“好呀,好呀!”
我被她箍得喘不过气来。
“疯婆子,放开他!”
女人松开了手,不敢吱声。
一位高大英俊的中年汉子走拢来。他额头上刻着深深的几道皱纹。
中年汉子将女人推进屋,锁上大门,返身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理直气壮的说:“我来找生母。”
中年汉子说:“她不是你的生母。她没有生过儿子。听你的口音,远得很呢,到我们山里来一趟,不容易。你生母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不过,我父亲是第五青云,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中年汉子道:“听说了,何止听说!你生母还在。年轻人,你连东南西北都没弄清楚,何苦跑到我这里来呢?我刚才对老婆吼一句,她以为我又要动手打她,老实得一会儿。你今天搅动这么一下子,我又是个把月不得安宁。”
一句未了,屋里响起了撞门声、哭喊声。
我惶恐的向中年汉子鞠了个躬,说声“对不起”,垂头丧气的跌下山了。
我仍然顺着右边路走,看到了一个百多户人家的村庄。
傍晚,霞光映红了山水草木,炊烟袅袅。一群小男孩在小河里嬉闹着。
我抬头望去,塆头山嘴上有棵大树,树旁有栋单家独户的房屋。我又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了。
果真是棵大枣树!
一家四口人坐在树下吃饭。中年妇女慈眉善目的,无疑是我的生母。她身旁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她的丈夫。我该怎样称呼他呢?我提着旅行包,呆立着、犹豫着。
中年妇女来到我的面前,问道:“年轻人,你找我们家?”
我瞪大眼睛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慈祥。我深深的鞠了个躬。
中年妇女问道:“你是——?”
我说:“我是第五青云的儿子。”
中年妇女喃喃的念道:“第五青云?好熟悉的一个名字。”
中年男人笑道:“我记得!老陈,去把窖里的那瓶虎骨酒拿出来!小伙子,坐下,陪叔叔喝酒。当年,你爸常到我塆里来喝酒。”
我问道:“叔叔,你们这儿不是第五塆?”
中年男人说:“哪有什么第五塆。你的老家是褚家塆,是个杂姓塆。在那个方向。我们这是栾家塆。”
栾家塆?!不知团风县有几个栾家塆。不过,问问也无妨。我问道:“叔叔,栾牡丹是不是你们塆的?”
栾叔说:“她到药材场帮工去了。明天一大早,我派儿子去请她回来。”
陈妈拿来酒,又忙着去炒菜。
栾叔晃着酒瓶说:“这虎骨酒,现在已经绝了。平时,我根本不拿出来。”
我和栾叔,话说得投机,酒喝得痛快。渐渐的,栾叔有些醉了。
栾叔说:“疯婆子年轻时,百里挑一,哪个不想她哟。还是你爸有能耐,把她的魂儿都勾去了。你别看疯婆子现在疯疯癫癫的,当年她是呱呱叫的大队妇联主任,公社主任已经把她的名字报上去了。可惜了一个人!你爸走了,不要她,她就疯了。她一个人跑上了山,搭个棚子。她父母请我们把她拉下山,她趁人不注意,又跑上山。反复多次,只好由她。我们心里都很难过,轮流送东西给她。”
我问道:“后来她怎样成了家呢?”
栾叔说:“哪儿是什么成家呀!我那本家三哥,当时是大队的民兵连长,本来从小就开了亲,结婚的日子也快到了。你猜他的对象是谁呀,就是你陈妈——现在我的老伴。本家三哥表面上很正经,暗地里总想默年轻女人的词,大概上了手的有那么两三个,人家都是不声张的。他去占疯婆子的便宜,没料到疯婆子不饶他,走到哪跟到哪,又是唱又是跳的。更要命的是,疯婆子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挺着个大肚子,风里雨里的喊着找他。山里的路不好走,河沟又多,迟早就是两条人命。没办法,他和疯婆子凑合着过日子。其实,他俩也不亏,生个女儿,长得水灵灵的。真是破窑里出好瓦,谁也比不上她。”
我问道:“后来呢?”
栾叔说:“我大嫂,也就是你陈妈她姐,把这个女儿抱过来养。”
我问道:“后来呢?”
栾叔说:“疯婆子爱唱戏,唱的全是高兴的调。她是会楚剧的,一句都没唱。我们琢磨着,她的疯病快好了,准备接她下山。没料到,因为本家三哥爱打她,不知打动了她的哪根神经,又疯得不行了。后来她又生个女儿,不准人抱下山。”
我问道:“后来呢?”
栾叔说:“小女儿病死了。她再也没有生育了。我大嫂供她的大女儿上了小学。我们大伙儿凑钱,让这个女儿上了中学。”
我问道:“后来呢?”
栾叔瞪了我一眼,闷声闷气的反问道:“你问这清楚干什么?”
栾叔一个劲儿的喝闷酒,渐渐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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