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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最大的特色,就是大村大姓多,一个村子,一个姓氏,一个宗族,一个祠堂。我见到的平田院子,奠基在宋代,院子经千年时间的建设,而成了宁远北路第一村。“第一村”或者只是空名,但了解这院子的历史和建筑风格的,可以得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乡村,它是有文化底蕴的乡村,因此,村人才敢在路边立“北路第一村”的石碑来表达心里的自豪。平田院子的祖先从千里之外的江西迁来,为了捍卫各自利益,不同宗族间没有少发生过争执与械斗,经过血的浸染和文明的调解,这一块大地上的人们生活了下来,在这里开宗立代,到烟火繁盛,历经艰难。在宁远,有近千年历史的院子不多。千年历史的院子需要变化,在内部和人心上需要变化,它的建筑和布局,应该是要保留的。
其实,我很少去写乡村的现实,即使那些是我的生命始终也绕不过的地方。这个时代把我们从土地里解放了出来,背井离乡面对外面的世界,生存压力之大,比种地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工作的季节里,在异乡,在传统的节日里,回家乡。几十年都是这样,像鸟一样在两地穿梭。时间过去了,青春快要卖尽了,未来没有了,回忆诞生了。作为70年代后出生的人,虽然在思想上前怕狼后怕虎,尴尬的批评与被批评,但在面对家乡的时候,心却最柔软多情。我不愿意去说家乡的坏话,狗都不嫌家穷嘛。所以,面对沉重生冷的现实,我的精神趋向萎靡的时候,我就会向着家乡退避,去向往事与故人寻找温暖和依靠。那些院子是我的思想的桃花源,在蓝天青山之下,在古典的青砖碧瓦中,用最温馨的格局,过最人情的生活。我是很理想的,把那河流之上的村庄,跟高楼林立的城市做了区隔,把所有良好的祝愿给了乡村。甚至觉得乡村才是我们的灵魂归依,只有在那里,我们才去掉了面具,面对真正的自己。
对我来说,梦就是过去。很年小的时候,奶奶牵着我的手,踏进院子的闸门,巷子里就是一个新的世界。巷子道一色青石板,巷子可以一路曲曲弯弯,但青石板不换,走到底,都是一色整齐的青石板,像线装书一样整齐,也像线装书一样古朴。青砖墙也随了巷子,蜘蛛织网一样,把院子编成了一个迷。墙上的檐瓦飘出一尺,檐下的沟渠,也随着巷子曲曲弯弯,排泻到院里的水塘,蓄起来防火。院里半亩见方的水塘有六个,想想当年村子的规模和建造者的智慧,后辈人只有惊叹和佩服。房子、巷子、水塘、祠堂的搭配格局,至今无可挑剔。当年先辈人为筹划这么一个院子,应没少花心思。为了保护村子,先人在西边河堤上筑墙,把大半个村子围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半封闭式的村落,给数千子民提供了一个安全港湾。走在曲曲弯弯的巷子里,似乎还可以触摸到先辈的呼吸和宁静的眼神。那些消逝了的美好时光,在人走出那环境之后,就成了一个不断被自己诗化的梦。
院子里的巷子使人流连之外,院子的中心戏台也令人难舍,那是宁远北路或宁远最古老的戏台,大青条石垒墙,至丈二高,铺楼板;两厢青砖披粉,直到屋垛,飞檐翘角;檐下三间分之,板壁间之,木柱立之,中间之厅是戏台,两厢为戏班用。台上抱大木柱漆朱红,基石为雕花大圆石礅,威严气派。戏台下面,是可以容纳数千人的空地,旁边两侧是石板路,直达村边河流,由石桥与外面连接。戏台的功用,除了平时娱乐,危机关头还是点将台,如书中说的点兵校场。对面的异姓村子为了水路,一直在跟周围院子发生冲突。在天高皇帝远的时候,暴力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当敌人攻击而来,院子里的男女老少在戏台前集合,在主事长辈安排之下分队出击。那种有条不紊的准备与残酷的厮杀,怎么也跟文明的院子联想不到一块,可它们却真实的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戏台对面是宗祠,一边是议事厅。祭拜了祖先,到议事厅议事,到戏台点兵,一点也不含糊。立在戏台上,看着下面开阔的空地,千年的历史,影子犹如还在对面灰白的墙上。后来,戏台被一帮不孝子孙卖了,拆了,剩下一块空地,空地上又装了电锯,每天都嘶嘶响着,有人笑有人愁,却没人去检讨。戏台附近的宗祠,受两边高楼的挤压,沧桑的立在那里,看着朱红门前青石板地上的过客,越来越陌生。
地基是私人宅地基,房子想怎么盖,就怎么盖。拆了旧房,盖楼房,90年代后,在院子简直成了一种时尚。青砖黑瓦拆了,木板柱头贱卖了,水塘填了,大家比赛一样盖高楼,一幢一幢楼拔地而起,仿佛楼愈高身份愈高。那些有千年历史的建筑,就被一群无知的子孙摧毁了,代之的是贴了瓷砖的洋楼。以前,行走在院子里,我就想起另一个遥远的院子——周庄。如果把家乡的院子收拾出来,那些典型明清风格的建筑,和四周城墙筑起的宗族文化,都是值得我们后辈人去瞻仰、思考和研究的。可是那些短见的地方领导者,又怎么知道祖宗遗产的宝贵呢?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变化,院子已经不是院子,散漫如沙,混乱不堪。车行在永连公路上,看着路两侧新建的楼房,原来的院子近乎膨胀了一倍的面积,我却没有任何的欣喜,他们在谋杀千年院子所积累的道德、良知和荣誉,在伤害子孙后代灵魂的归依,在成为罪人。总有一天,他们的行为会受到谴责,那些得到过利益的特殊的人群,他们的无知将会被后代唾骂和指责。
再次走进千年院子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走进了另一个他乡。我的故乡呢?我的过去呢?我的记忆像悬空倦鸟,看着熟悉的大地和大地上陌生的建筑和人们,我感觉自己的微小和无能。从我本意上来说,我不愿意去谴责他们,他们是我的乡亲,是亲人。可是,历史会如我这样去宽容他们吗?经过祖宗祠堂前,看着那古老的砖木建筑,像被两边高楼挟持着时,我想起了天安门。天安门是中国的,祠堂是这个千年院子的。那立在路边的所谓的“北路第一村”的路碑,像一颗黄金假牙,无论怎么宝贵,对于一个古村落,它是假的。造假的,可能还沉浸在造假的快乐中。面对着如此混乱的现实,我想,他们是不会沉默的。想起以前那些在议事厅里议事的乡绅,他们的消失,使村里的各种行为失去了舆论的制衡,后辈子孙肆无忌惮了起来。看看这沉默的院子和那些继续浮躁的人们,我心里充满哀伤与绝望,千年的积淀,一朝就毁了,还有多少未来值得希望?
梦还在,祝福却稀少了。面对新五旧房交替的院子,看着田野里耸立起来的楼房,在看看四周荒凉的绿色,我想,我们的时代结束了,我们需要的故乡已经被毁灭了,而新的村子,狼籍的样子,就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如果先辈泉下有知,或者也会咬牙切齿,来咒骂不孝子孙糟蹋了祖宗的智慧,也毁了他们积累千年的财富和历史。有时候我也反思,难道我该为我的梦去保守旧有的思想和格局?为了满足自己的个人需要去阻止时代的前进?我想,我没那么大能耐,也做不到那样的高度。我只是从一个人的角度去看,看院子的发展,由于缺乏科学合理的规划,盲目的发展,毁了历史,也毁了良田,两者都缺乏的时候,我们的子孙,会做怎样的梦,面对怎样的现实?看了千年院子的现状,记起了艾青前辈写的“为什么我的眼里满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无言,我爱这一片土地,像前辈一样爱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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