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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死去就给活着的人留出了一条道,这条道连接了并不遥远的过去和看不见的未来。过去是一面镜子,经常回忆,犹如经常照镜子,可以看见自己的样子,看清自己的面目。由于白天辛苦,我更喜欢夜晚,乡村的夜晚。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晴朗,村的夜晚就像一块素洁缥缈的云,让每个孩子着迷。
没有大人的管束,孩子是最幸福的。晚饭过后,写了几笔作业,然后告诉父母,作业写完了,就把课本作业本文具盒叠在一起塞进书包,挂在墙上,就奔跑出来,与在门外大路上的伙伴汇合,去呼唤其他的伙伴。
乡村在山下,房屋如岭上黄角桠的树叶一样簇在一起,邻居开个门,说个话,放个屁,都听得清清楚楚。照不远的惟有油灯,那一团光即使衰弱暗淡,却一样带来了安宁吉祥。孩子出门了,大人弄清楚家务事后,也走到门边,扯过一条凳子,一边叹息“我站了一天了,透一口气先”。一边坐下,邻居就来了。或者对方听到了叹息,或者这夜安静,大家凑在一起,可以清清闲闲畅所欲言。村里人知识不多,见识也不广,可道听途说的多,点一支烟,一边说三,一边说四,不一会儿,张三李四就打起来了。你一句,我一句,或高或低,像唱歌一样飘出村子,飘到月光笼罩的田野,消失在河流的喧哗与微风里。
跑得动的孩子不掺和大人之间的聊天,而是一个两个结伴,站在巷子口,大叫着:出来玩了。这喊叫声就像快乐的发酵剂,一声两声过后,男孩女孩都跑了出来,跑到大路边的晒谷坪上,女孩子多,就坐在一起,围成一个圈,玩丢手绢。男孩多,就挑出一个跑得快的扮老鹰,玩老鹰捉小鸡。有时侯也玩捉迷藏,但因为是夜里,半天也找不着人,常常吓得年龄小的孩子踩着月光跑回家去了。
不喜欢活动的孩子,在勒爷还在世的时候,就会坐在勒爷家门前的石板上,一个给勒爷的烟锅里装烟,一个就会吹亮纸媒点烟。勒爷抽上几口,在石板上把烟锅里的灰敲出来,一边的孩子又给他装上。后来的孩子没地方坐,就蹲在后面。喜欢恶作剧的,不管好坏坐下来,又马上弹起来,叫:有蜈蚣!把孩子们吓得都站起来跑,他自己就靠近勒爷坐下。勒爷会讲很多鬼狐故事,听得人渴了,也不敢一个人回家喝水。
讲故事的勒爷因为摆不平媳妇,在一个中午喝了几碗酒后,又喝了半瓶子药,死了。
在乡下死一个人很正常,而一个人不正常的死了之后,村子会安静大半个月,都怕死人的鬼魂会回到村子游荡,撞到了不吉利。勒爷死了,他的媳妇似乎达到了目的,搬走了。村里人偶尔会议论,也仅仅是限于私下,因此把聚会的地方从门前搬回了堂屋里。
月上中天,孩子们回家了,我会走出来看。
我喜欢安静地夜里。虽然这安静偶尔会静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仍是喜欢壮了胆子走出来,走过孩子们追逐——当年自己也追逐过的晒谷坪,然后走上光洁的石板路,很多的记忆就会苏醒过来。两边是夏季抽穗的稻子,在银粉样的月光里一片朦胧,稻穗未熟,金黄与青涩交织着,矗着坠着,一动不动。放眼望去,无边的田野,就像一片在沉默的海洋,在孕育着巨大的力量。月光笼罩,将这种力量变得含蓄起来,呈现出夏夜的绚烂。田野里有一条河,小河,水翻着碎碎的银波,让人恍惚进入“月光如水水如天”境界中。安静是一种力量,它把人叫给灵魂,面对自己,小心翼翼地面对过去和未来。当我默默站在田野边上,望向远山时,远山像夜的战士,埋伏在大地的四周,把整个大地弄得神秘而严肃。
因此,我更喜欢这里的虫声。
太阳的半张脸贴在西山上,最后的光辉把西边的云朵映照得通红,村庄里瓦屋上的炊烟袅袅升起,温度在逐渐下来的时候,虫开始钻出尘土,在正在恢复生命力的草叶里开始鸣唱。青蛙、癞蛤蟆等也不甘寂寞,在水边,或在田野中间,偶尔发出两声巨响。山林被暮色笼罩,山上的鸟也开始叫起来,直到夜里,夜莺和猫头鹰仍然交换出声,令整个夜晚边得诡异起来。入了夜,萤火虫从草叶里飞出来,在屋前环绕几圈,又归向庄稼地。
风轻云淡,睡在湘南乡下的夜里,就像睡在虫声的交响乐里。每次醒来,都像睡在摇篮里,似乎时光从来未曾老去,岁月一切静好。
这是乡村里的常事,平常得令人疏忽。当某一天离开乡村,在城市里吹着一把破风扇的时候,我经常把破风扇的吱呀声、哗哗声听成是乡下的虫声。只是在城里,床前很难有明月清光,很少有安静的时候了。这不会让人忧伤,却让人无限的怀念那些远去的安静,想那些逝去的人事,缅怀过去了的人生。乡村,将是我们这一代人最好的一块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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