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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万万没想到马俊这回来省城是买轿车,而且要买新款“帕萨特”。
他一到便要请我吃饭,而且让我指定好的餐厅。我故意提出去“天天渔港”吃海鲜,想杀杀他的锐气。不料他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一顿饭下来两个人竟然吃掉一千多块,令我不得不相信了他目前的经济实力。我“买断工龄”后吃低保,半年也领不到这一顿饭钱。
好多年前,他来省城办事,我请他吃了一顿“马子禄”牛肉面。他咂巴着嘴说:“以后有了钱,天天能吃上牛肉面就心满意足了。我一天吃它四个大碗!”
几杯酒下肚,他开始大谈人生哲学。
“兄弟,你说,书念得多,有啥用?你书念得比我好多了,还不是干蛋(白搭)?”
我只能摇头苦笑。
“想当年我念书的时候,不是上树掏雀儿,就是下河洗澡儿。我爹差点为这把我的腿敲断。那时候我爹可把你爹羡慕坏了,说能有你这么个儿子是前世烧了高香修下的。我记得念书最辛苦的就算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天天晚上熬油点灯。我爹骂我是‘平时不烧香,急了趴到供桌上!’哈哈,你说能不急吗?考不上高中就要社来社去回生产队劳动哩。一个壮劳力一天十分工才值两毛钱,我们顶多算个半劳力,一天的工分连两斤醋都买不下。你知道我那时候最担心的啥?就是你考上高中继续上学,我回队里劳动。那我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可我就是真的趴到供桌上还是十有八九考不上。嘿嘿,结果谁能想到?‘文化大革命’了。谁都不用上高中了,全都回乡务农。你说,这不是命吗?来,干一杯!说实话,‘文化大革命’把你真的是亏下了,我还反倒沾了光。你说是不是?”
我将手里的蟹腿放回盘中,端起酒杯“咣当”一碰,干了,酒味有点苦涩。
“兄弟,实话说,这世事啥时候都是歪人的天下。你知道这两年庄里的人们又给我送了两个啥外号?”
“啥?”
“马大帅,刘老根。哈哈。”
“这两个咋算歪人?”我纳闷,“歪”在方言里的意思是“厉害”。
“哈哈,两个其实说的一个人。电视剧不就是那一个人演的?咋不歪?那人无论演的角色还是在现实生活里都歪得了的呢。你没听说成了足球俱乐部的董事长了?把我叫马大帅是因为我姓马,实际是叫刘老根。你听说了吧?咱现在也干起刘老根的买卖了。来再干上一杯。”
“咣当!”两个酒杯一碰,二人一饮而尽。
二
他说的“刘老根的买卖”我听说了,就是前两年开始在村里经营休闲山庄。
过去我们家乡也算贫困地区,干旱少雨,土地贫瘠。有能耐的纷纷离开另找出路。谁想到几年前突然降临了暴富的良机。
有句口号是“要想富,先修路。”我们家乡的确是靠修路致富的,可并非是自己修路,而是312国道改高速公路要通过我们村。
还有一句口号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我们家乡也的确是靠种树富起来的,而且把多种树的“多”发展到了极致。
歪人马俊得知了征地的信息,私下里教村民们把耕地密密麻麻地栽上了树苗。因为他知道树木补贴比青苗补贴要多得多。当然,后来在补贴款的问题上村民与征地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为首出头露面的就是马俊。争执的结果,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村民得了实惠。“歪人”马俊的威信也因此大增,被连选连任村民委员会主任。
两年前,村里集资修建了休闲山庄,吃喝玩乐一条龙,生意越来越火爆。
“兄弟,你知道山庄生意为啥那么红火?不知道吧?也不是啥秘密。”他压低嗓门,“说白了就一句话,因为吃喝嫖赌样样都有。嘿嘿。”
“你不害怕再进一回监狱?”
“啥?进监狱?放心,咱们进监狱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实话给你说,你们省城里的大官都有专门去玩呢,更甭说县上和乡上干部们了。县公安局的和乡派出所的头头们都是咱的哥们。你刚才说啥?再进一回监狱?哈哈,上一回进监狱还不是你这个崽娃子害的?不过,那一回监狱反倒进好了。这也是命哪,你说是不是?来,再干一杯!”
三
他所说“上一回进监狱”的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
初中即将毕业那年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一天,他找到我说要带领一帮同学去“造反”,让我给他编个响亮点的口号。我问“造谁的反”,他回答“韩长发”。韩长发是我们同村的一个乡亲,在镇上国营食堂里当大师傅。我说“乡里乡亲的,干吗要造他的反?再说他又不是当权派。”他说,“正因为是乡亲才造驴日下的反呢。你没见,掂个炒勺把,就像孙猴子当了弻马温,不知道天高地厚,啥时候把咱这些乡亲往眼缝里夹过?”
我说,那你就喊“打倒韩长发,夺回炒勺把!”
他们一帮人冲进食堂将韩长发拉到大街上高呼着口号批斗了一番。事后的那个星期天他回家背馍(那时我们在镇上上中学,每星期回家背一趟馍),他爹为这事拎一根棍子在村里撵了他两圈。他连馍也没背就返校了。他妈哭着随后把馍送到学校。可他因此一举成名。学校成立“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他被选为学生代表之一。后来毕业分配,我们都“社来社去”,在公社革命委员会指示下他担任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
他成了“半脱产干部”,很少参加劳动。我回生产队当了社员,天天出工劳动挣工分。大队成立“写作班子”和“文艺宣传队”,成员也可以“半脱产”。我去找他帮忙,希望能参加其中的一个。他却以我家“成分太高”为由拒绝了。从此我便疏远了他。
谁知有一天他又来找我,要我再给编个响亮点的口号,他要带领社员们参加公社召开的“声讨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反革命罪行大会”。我本不想理他,可鬼使神差地萌发了恶作剧的念头。
“打倒刘少奇,夺回自留地!”我对他说。我以为他听了后会十分恼怒,哪想到他很认真严肃地问:
“这收回自留地的政策原来是刘少奇个老崽娃子定下的?怪不得要打倒哩。这个口号新鲜,喊起来也有劲!”
我只有顺水推舟:“那当然,要不怎么批判‘三自一包’呢。”
“那你给我讲一下,这‘三自一包’到底是个啥意思?”
“就是不让有自留地、自留牲口和自留山林。”
“噢!老崽娃子的政策就是不让农民吃饱喝好呀。那么,啥叫个‘一包’?”
“就是吃喝都包,五八年的大锅饭嘛,你忘了?”我开始信口开河。
“当然记着呢。把人饿坏了,能忘掉吗?好!这下把老崽娃子好好声讨一下。”
他说完走了。
恶作剧惹出塌天大祸。我和他都被当作“现行反革命分子”判了刑。他家庭出身“贫农”,判了七年。我家庭出身“富农”,判了十年。我俩在同一座监狱服刑。偶尔碰面,他总是恶狠狠地瞪着我。那期间俩人一句话都没说过。
他刑满释放后过了半年,“拨乱反正”开始,我也被释放了。接着我们都得到“落实政策”、“平反改错”。他主动来找我帮忙写材料,要求为他定性为“反四人帮英雄”。后来“英雄”称号虽然没被定上,但恢复了他的大队副主任职务。
“你说,兄弟,这不是命吗?”他已经好几次提到“命”这个字眼,“那些造反起来的大队干部们,差不多都让定成‘三种人’打下台了,可我一个牢坐罢又上台了。你说是不是命?哈哈,来,再干一杯!”
“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呵呵。”吃人的嘴软,只能跟着打哈哈。
“啥意思?”
我给他讲了塞翁失马的典故,他听了连连点头:
“对得很,对得很!我记下了,老汉丢了马儿,不一定就是坏事情。来,再干一杯。”
“还有个原因,你这人从小就爱跳弹。”我说。
“咱一个乡里人,蹲在乡里,就像个屎爬牛(屎壳郎)趴在炭堆上,你不跳弹,谁能看见你?不过有些人跳弹上一两下就栽到沟里了,我一直跳弹着呢,好好的。这还是命哪!有一句话叫‘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兄弟,你不要误会这话是我在骂你。你有门路到省城当了工人。我没门路,不自己跳弹,再有啥出路?结果咋样?我一个没念下书的还越跳弹越好了。你念书比我好,还到了省城,反而最后下岗了。”
四
“平反改错”后不久,母亲托她娘家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亲戚给我找工作。我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当了工人。那时我每年过年回家,在村里十分风光。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我就很少回老家了。两年前,企业破产,我被“买断工龄”,成了失业者。
“兄弟,你在城里蹲着没事,干脆回去跟我干。你给我们的有限责任公司当个经理助理,我看合适。要不下午我把车提上你就跟我一搭回?”
“这我得考虑考虑。你司机没来,怎么提车?”
“我自己就是司机,还要啥司机嘛!”
“你会开车?有驾照?”
“当然有。”他压低嗓门,“实话给你说,执照是花钱买的。现在的世道,就是过去旧社会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现在也相信了吧?”
“那你没有学过车,怎么敢开?”
“那是个多大的事?我拖拉机、三码子都开过,原理一样的,只是速度比汽车慢些。”
“你今天下午提不成了吧?喝了这么多酒。”
“把这算个多大的事?甭说今天这四十二度的,在村里喝上一斤五十六度的头曲照样拖拉机开上到县上跑个来回。城里面开慢些,一上高速就没事了。哈哈。”
我谢绝了跟他一道走,答应考虑好了再回村里去找他。
次日早晨,我出门散步。代替报贩吆喝的录音电喇叭声和往常一样冲击着耳膜。乡音很重的女声“醋熘普通话”几乎歇斯底里地叫喊:“天天看晨报,新闻早知道。昨天傍晚,312国道高速公路发生车祸……”
我立即停下脚步,买了份报纸,翻到报道车祸的那一页,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昨天下午六时左右,一辆崭新的‘帕萨特’轿车行驶至距市区大约五十公里处拐弯时撞坏路边护栏,冲下路基,车毁人亡……据交管部门鉴定,驾驶员系酒后驾车……死者身份已查明,系×县×乡×村居民……”
歪人马俊就这样突然离开了人世。他自己也终于“跳弹”到沟里去了。我想假如这会儿他还能说话,肯定少不了那句“这就是命哪!”
我不由得想起了他对“塞翁失马”成语的理解:“老汉丢了马儿,不一定就是坏事情”。其实成语还可以做出另一种表达:“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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