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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有见到玛丽亚了。自希望丧失、人性迁变以后,历来如此,不会有什么新的变化。见不到新的人,受不到新的果,生命就这样地被耗掉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尽管失掉了她的音息,忘却了她的样貌,那影响却始终还在,还遗留在那地,不曾被人所沾染。他总遥望着她的归期,千辛万苦地等着她来,为此而受尽了煎熬。
因为这生,古来竟然无撑扶。这“文明”正呈了另一种态势,眼看陷入了错乱的误区。那初时的信约被束不顾,那黄金改现了饥渴的色芒。竟从来没有得出眷上的宠信!
他成为了这样脆弱的一个人。即,无有幻想,又千方寻找正统的那类人,想来总是有迹可循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被跌倒,被神所不救。人史的不稳在初来时显现,也会染指那以后的行。正如命义被取替,使行被撤袭,一切个人的迷惘都是从此间开始。
他是快要死的人了。胸口闷堵得发慌,全身都剧烈地哆嗦。自她离去后,这冷落搅得他筋疲力尽,面现淤伤,整日处在一种焦急的状态之中。
半夜里,便带着惊吓的面孔,涕涕嗒嗒地哭。到了白天,无端地见了人,亦是如此。还未完全看清了人的样貌,就掩面失声地哭,哭。整日里想着人心,想着那苦境中的年年月月。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需耗多少代人的身意!
在他这样的青春年华,误入这样的场地,每逢望向这其中的肆行,他就难过得要哭。
所有的盼望也都止于此。人想受限,还不能逐路求解那欲罢不能的整个的苦境。
至于他所滞留的这地方,这样的村庄就很奇怪。在这周边,尽管有大批的作物种植其间,但这萌生,阻嶂不了这改换。惨暗的覆压,一切都入寂定,看不出本来的向往所在。可怕的成份从这里间发散,也来加急那遍目饥谨的动人心魄的哭。
这哭带着以往书本撕裂的那种声响,遁入那些状如草穴的人家当中。那里面的人究竟靠什么而活?他们怎么就不悔悟?这饥渴,他们又能忍耐到何时?
在他一脸愕惊地望着这犹未走出的天与地时,他就生了焦渴的惧怕。
当时,他遇到了一个面带安慈的异人。这人一边将这周遭的景色尽收眼底,半露的笑意便想邀他坐下来。
因为教育始终还未普及开来,他的爱,他所期盼的,所不能亲近的美好,正在不可终日地转向流失。他又怎可这样轻率地来同人谈论命运的无常?
他便凄苦地站在一旁。他有什么好向人诉说的呢,这惨痛他又不是不明白。因为他在这里,面对着太阳下落的那方,就并非只他一个人。他因带了美的意图而来,沿途经过了长远的物与景,就不一定非要同这人聚坐在一起不可!
他就一脸凝泪地看着那人。从他的面目来看,什么也看不出来。没有任何的特征,能表明他曾掌悉着大部分的学问。他认真瞧视着那人,因为他是那种一旦跌倒就轻易不愿爬起的人;因为希望迟迟不来,他作为这样一个无可指摘、又不知前途凶恶的新人,不可能什么都要一一来过;不可能一面执守他的初生地,而又侥幸地于某处见过他人。他以为他一定具有着某样特权:那种超脱于年代、又关乎日下生死的那类决定,或许正在他的酝想之中。他以为他是一个航海家!
他就走到了那人跟前,紧皱了眉首哀声说道:他想请他寻回一个人——一个少见的去了异地的女人。
那人疑惑地看他。面上充满了同情。
他无法可想,那形境一直入了他的心间。他便冒失地问他:是否已看到过那个人,听说过那个人的事迹。
那人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当询问到她的样貌之时,他又有些顾虑了。
他该如何形容她呢?他费力地想着他们之间的种种故事。当初,她对他又曾说了什么呢?
他无可奈何地走开了!沿着路迹不分的玉米地边缘,就磕磕绊绊地走远了。是否她已经死了?这漫长久远的不见,是否真能说明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呢?
那么,她确已死了吗——他紧紧抓着这个念头不放,心内哽咽得要哭。
但到了这种紧要关头,这种生与死的边界,他不予表露任何感情。他在尽心想着那人的华美。想着她的出现,到底曾影响了几多代人:
玛丽亚这个名字,是由他所添加的。他的那个心爱的人,她并不叫这个名字。他不知道为何要叫她做玛丽亚。但谁又能明了其中缘由呢?谁又曾真正地见过那人呢?不,她并不真叫玛丽亚。事实上,并没有这个人。一直都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那时,她还只是个少女。还只是个在无邪的环境中生长的可怜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未脱稚嫩。因他了解她,正如现今的他自己——不再是他所期待的那个人,亦不是他所疼痛的那根骨。
不,她并不很美。从人的观念来看,她的肌肤并不细腻,脸形谈不上完美,姿态亦非雍容大方。这在人中随处可见,无论何时,只要我们想,哪里都会有这样的人。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就现身在这年代当中,总教人放心不下。因为一旦到了冬天,严酷的寒风与冰冻,便会使她的脸庞冷瑟得发紫。用手抚上额头,当她迷茫时,那凝显的苍白久久不散,仿佛血液被抽干,她随时会倒下去似的。那时她就总会生病。一病就是好几天,很难再在公共场合里遇到她。笑的时候,也毫无美的意象。每逢笑起,她的眼睛便微皱起来。但很能拨人心弦。一旦来到她身边,你就很难再愿离开……
她常常躲避于那些生人的面孔,好像这很需耗她的心力似的。她不关心的事有很多,在那时,别人都相伴着走在热闹的街上时,她就躲在一间小屋子里,独自默默地哭,哭。直到再也没能见到她这个人。
玛丽亚的笑是迷人的。教人永世不能遗忘。
那渴望的美好,现在没有了,将来也未必会有。
直到他去了多处,来到了这地方,找到了这见证,他才感到此际他是多么地亲近于她。
不管如何,他确曾心潮万发地心仪过她的原貌,她的那种风情。在她那里,当然也有苦难,也有煎熬,命运的嘲讽始终未能消止。但他生之所想的也就是她这个人,无关乎她的种种的来历。
要他说出她的真实本意、她所经过时发散出来的芬香,这是何其地难。问题就在于,他无从说起。
那天傍晚,一个呼吸促短、满脸焦灼的信士,并同一个陪伴者,正心神慌张地经过这村口。在这凄深无边的寒夜当中,他们就兀然遇到了一个陌生的来人。虽然他们见过那场面,心中仍起伏,一直挥之不去,但他们并不感到害怕。他们模糊地见人一动不动地立在路旁,便谨慎地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答。直待他们走了去,看清了这人的面孔,积郁的胸中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说道:
“啊,原来你并不知道我们这里所发生的事。你没有见过那场面,那死的情形:我们的先知死了。死因很不明,像是同什么恶魔奋苦争搏过。他口吐白沫,全身冷战地推拂着这痛苦。胸中的气就要脱离他,他便趁这弥留之际,定定地看向我们这些新来的人。到了最后,怕是连心口的叫喊也是不能的了。他还没有叫到我们当中的人,还没有说出一句话就死了,就这样长久地弃离了我们!我们原指望他是地上的能人,来拯救我们这些苦难的人的。可是他到底死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们便垂头叹息了起来。觉出了他们此后非常的命运。
他们渐而又想到了另一层,那迟迟不敢说出的大的疑问。他们开始望向他,只觉得这人可信,可让他们的内心变得平定下来。因为那讳深的疑惑一旦藏得久了,就有可能被人所遗忘,就再不会提起的了。
他们便趁了这出行,这万端磨折的来降之前,忍不住说了起来:
“难道你竟没听过一毫传闻,那么你又来自哪里,为什么还站在此地呢?我们最感可怕的事发生了!因为有人看到过,我们爱慕的人中曾进了他新躺的坟墓间,亲眼看到了那异样的发生。虽然这还不完全可信,还没有得到足够的证实。但我们的先生确已不见了,那里成了空乏的所在,不见了我们所仰授的人。这就足以令我们感到惊心动魄了。事情的发生也许还不止于此:我们当中的一个自缢死了,别一个正躲在了暗处埋头痛哭。我们之间的脱离竟是如此地凄冷无助。这庇护变得危颤起来,什么都支撑不下,世乱搅得我们不得安宁。也许我们再不会有那样好的时日了!那么,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呢?既然你都已听说了,为什么还不愿止住你莫名的心绪呢?快随我们一起走吧,到了那里,我们所建的殿所,自有你的一份新求。”
听说那里人的形貌不比别处,他们同守在一座壮大的旧殿里,于这身外都彰显异能。他们像那里的人都张了严峻的口,直言这来历。他们融进万众,逢人便讲譬语。又食不饱腹,终夜遐思,只为告白那降来的灵光异事。那里的情形不可想象,冥思始终延伸不到。
因为绝望暗寂无声地到来,他独身站立这其间,便似充耳不闻。即便此际,他也一直在思想,在想着他的玛丽亚。为贫乏而忧焦了神魂,将那相约的事抛诸脑后。忘了感到惊异,忘了这人之前是什么,此后亦复如是,不会有大的变革。
为此,当他摒弃了那来路,他似是觉到了那光忽喇得一合,便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望着离去的那两个信士,那么他确已无处可去了。
在这村庄的光景,影影憧憧,一切都如原始地那般可怕。他在一家的柴堆前倚坐了良久。后来,他又到了一条藤草延远的僻静路上。在那里,茫阔原野的低朦处,霜雾降了下来。他在前面迟疑着看到了几间形似牛群的小屋。他走近前去,想证实这迷惑,因为他的心内突然地一紧,以为这相熟处,玛丽亚可能到过其间。可是又折返了回来,那里也不过是疏荒的所在,盛装不了这诸多的寥落。他就辗转着进入了一团芜杂的林间,最后便一直深入下去了。
到此形境,他便进入了那光的所在,隐约听到了那歌唱,那攒动中的欢声妙语。
他于湿冷的林间巡回往覆着,整个的心胸便一直望着那团炽热而率真的火。这火的魅影颠扑不灭,在他的内里发生着变化。不管如何,这并不同于他所到过的某处,不同于他以往的任何想念。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看到了这影踪,才能清晰地想到这名目。
到了一片开阔地,他郑重的游魂才得以看清了这其间的面目。那是在过去丰收时所形成的一个辗谷场,人们都无忧无虑地躺在一堆火旁。当他走到了那近前,只听他们沉浸地在唱:
我的体力正衰弱,骨骸难滋长,当我抬眼,泪面哟,看你这胸膛,我们乐意呀,因为我们将同往……
当他想到他的玛丽亚,想到她不能与他同看这一场景,他便难过地哭了。他想这遗憾是无论如何不能重述的了。
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他曾看过的那种书本。那其中的章节,就如眼前的此番景象。这哭让他什么都不须想了。整个的担负得以静待了下来。
因为这火就如那“黄金”,这人就如那永恒,他何必重弃这里再寻其他?
他不让哭泣发出声来,不愿受到这身边人的干扰。他端端地坐下来,坐在了他们的当中,只身迎对着他们的所为。他不管他们到底在做着何事。不问他们来自哪里,不去猜想这缘由。既然他们都团守在这里,他便无心再问些什么。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去探听,只牢牢看视着那火。全身心投入到那火的身形变化之中,一旦沉浸,就很难再从此脱离出来了。
他冷,可他到底还是看出了这不同,就又想起了他的玛丽亚。想到了她的瞒而不说。
他又怔怔地望向那躺在地上的人们。
那是些生人的面孔,彼此挨得很近,神态又都如此地伤劳疲惫。他们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他相信他们不会受到任何的惊扰。他失神地哭着,望着这样一群人的外貌,只感到这人身恁极柔情,并不理会他这样一个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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