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瑞霞
受访：小水
采访时间：2004年8月2日
我正在看的《最后的独角兽》是一本童话书，一个关于青春与成长的故事。年初买回来之后，曾几次把它拿在手上，却总也找不到阅读这样一本书该有的心境，只好又放进了书橱。
前不久，在了解清河县女孩儿小水的过程中，我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在那些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是那么的孤独，有梦想也有绝望；我也曾叛逆过，对现在身边的这个世俗的世界不屑一顾；而现在，时光流转，一切都悄悄发生了改变，那青涩的、艰涩的当初似乎已经走远，远得一点都看不见了。
关注小水，最初是因为她信中的一句话吸引了我。
“我自认为比你小不了许多，所以也就无须称呼你姐姐，何况我所需要的是一种对等的交流方式。”
一个1987年出生的女孩儿，觉得比我小不了多少，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仿佛这个女孩就站在我面前，她的表情有些清高和冷漠，但我知道她的内心是脆弱的，她这种叛逆的姿态，其实是她害怕受到伤害时的自我保护。而她后面那句“我需要的是一种平等的交流方式”则让我把目光放在与她平视的高度，尽管她才只有17岁。
对我来说，聆听的过程，也是还原自己的过程。虽然那时叛逆的方式和她不同，但强烈的内心冲突是一样的，渴望自由，却处处碰壁；渴望飞翔，却缺乏勇气，世俗的偏见和虚伪更是毫不留情地打击着仅有的那点自信和自尊。而现在我和我的同龄人已经长大了，并开始在另外一些青涩的生命面前扮演着成人的角色。只是在新一轮的较量中，当我们以强者的姿态出现时，我们真的完全不记得当初的压抑和绝望了吗。
小水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如果她不说，我们不会知道她正在怎样独自走着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旅程，不会看到那些来自成人世界的伤害，在她的心灵上留下的深深刻痕。当她以敌视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内心却在渴望着温暖的交融。此时她的述说，就像一只小蚂蚁试探着伸出触角，表达的是想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愿望。
关于我的学业——我对学校一直有一种彻底的排斥
马上就要开学了，我选择了复读。今年高考，我的分数还不到400分，一点也不意外，毕竟我有两年没有在学校，而高一那年，也几乎没有学到东西。
我对学校一直有一种彻底的排斥。或许你不能理解，高一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宿舍楼顶待到很晚，或者在晚自习的时候逃课去操场，感觉像是逃离了监狱一样的轻松。我的个性受不了那种禁锢，但是这些显然是抵抗不了的，于是每天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在老师的眼里，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高一时班主任教语文，而我的作文一直不错，所以她对我也不是一点面子不给。但是下半年分了文理，班主任是一个任数学的男老师，而数学恰恰又是我最薄弱的一门，加之我的个性又不招人喜欢，于是我们开始频繁地冲撞，甚至发生争执，我向来不容易妥协，何况那时我对于学校，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
后来我开始频繁地逃课回家，再后来干脆就再不去学校。自己呆在家里，封闭自己。
我很固执，无论妈妈怎样训斥，都没有改变我的决定。那时候，学校对于我，就像洪水猛兽一样。
我是初二那年，从北京转学回来的，当时转到下面镇上的一所学校，因为得罪了学校的某些人，只好再次转学，而学校和老师对于校园暴力，向来不闻不问。那种软弱让我很鄙视。
那时年龄很小，大概是13岁。此后的两年里，那件事才开始慢慢淡漠，但是它带给我伤害很深，直至现在，我还是没有勇气把它讲出来。所以对学校的恐惧与排斥，也不能说没有原因。
其实在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妈妈接受不了她的孩子每天坐在家里。可是她却不明白，哪怕我可以在学校呆一天，我都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关于我的家庭——没有爱的家庭算是家庭吗
今年年初我去考北京广播学院，当时老师问我，你最喜欢的一个词是什么？我说，曲终人散。老师评价我是一个悲观的人，又问，你感觉是什么影响了你的性格。我说，是家庭吧。
那么什么是家庭呢？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就是家么？没有爱的家庭还算家庭么？就像一棵已经被虫子蛀掉了内里的树，你还能说它是树么？而我，恰恰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
从我记事起，那个被我叫做爸爸的男人就不停地和我母亲争吵，然后经常地不回家。我和我弟弟上小学的那几年，接送都是妈妈。而那个男人，则很少在我的视线中出现。那个时候还小，每天回家都会问妈妈，爸爸今天回来吗？后来长大了，习惯了家里只有妈妈，我，弟弟三个人的生活，甚至不希望他回来，因为他带来的只有无休止的争吵。
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狠狠地推妈妈，我下意识地挡在妈妈后面，自己却碰到了书柜的玻璃，然后是尖锐的破碎声。那天晚上我一点一点地收拾着这些破碎的玻璃片，心里的仇恨愈加强烈。
这，真的不算家庭。
直到现在，我都希望他们能够离婚，因为这样的婚姻，无论对谁，都是伤害。
比如我妈妈，这些年的压力，让她变得特别的暴躁和神经质。而这些伤害同样波及了我和弟弟。或许，这也是我和别人格格不入的原因。
关于我的妈妈——她总是说你为什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呢
这些年，妈妈从来没有坐下来和我还有我弟弟谈过心，平时说话也是呵斥的语气，并且不可以反驳，否则便会挨打。
现在我长大了，知道妈妈很苦，她这样做或许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只是到现在，我都不能接受，因为这些伤害，把我一点一点摧毁。
记得在北京的时候，我姨夫问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和我说说好么？我笑着说没想什么啊，眼泪却要掉下来了。这句话，妈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从小我很喜欢看书，每个月都要买几本杂志。可是妈妈从不喜欢我看书，她总是说，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有什么好？都学坏了。其实，我看的都是些文学杂志《十月》、《小说月报》，还有一些名著。对于那些“口袋书”武侠和黄色小说，从来都不去碰。
不管妈妈怎样禁止，书还是要买的。只是我受不了妈妈如此诋毁我喜欢的书。今年高考完，我借了同学的《微型小说选刊》，却不小心被妈妈看到，于是，所有的书，只要是被妈妈看到的，统统撕得乱七八糟。
我向来嗜书如命，这也是那次校园暴力的起因，因为他们毁坏了我的书。可是现在，把我爱的书毁了个乱七八糟的人是我的妈妈，我能怎么办？
我一直受不了妈妈对我肆意的谩骂，尤其是到了初三，因为初二那件事的影响，成绩一落千丈，于是妈妈训斥起来变本加厉。似乎在妈妈眼里，打骂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我清楚妈妈一直很忙很累，初二那年，那个男人买了一部客车跑客运，妈妈下了班还要去看车，每天回来很晚，早上不到5点又要起来。我上高中时，那个男人被调到了外地工作，于是妈妈每天起得更早回来得更晚。累，心情不好，我和弟弟就成了她发泄的渠道。
其实我刚上高一时，妈妈要是能坐下来和我谈谈，也许我不会这么封闭自己，不会崩溃到非从学校回来不可。而现在的我，在妈妈的眼里可能是不可救药了。
每天她用恶毒的话呵斥我，说我比坏孩子还坏，没出息，给我丢人，说我不务正业，是垃圾中的垃圾。而这么多年，我学会了沉默，假装对这些话毫不在意，心里却难受得要命。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我就狠狠地咬自己的胳膊，咬到了发青变黑。
我现在在她眼里是个堕落的人。妈妈的思想已经落后，比如她固执地认为斜挎包的就是坏孩子，上网的不会是好学生。以前我希望妈妈可以坐下来和我沟通，可是现在我知道这几乎是个永远得不到的奢望了，何况妈妈说过她对我不会再有信任。
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可是我真的受不了我最在乎的人用这般恶毒的词汇骂我。
有时候，我甚至想，既然你如此说我，那么我就真的这么做给你看。真的堕落给你看。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有时候我会把心里的难受发泄给弟弟，看什么都不顺眼，弟弟只有忍耐。事后我总是后悔，却又不肯去道歉。有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觉得自己很卑鄙。
我害怕自己以后也会变得神经质，其实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多疑，敏感而不自信的人，而弟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关于网络——我从来不去那些黄色网站，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非典的时候被困在北京，那时我经常上网，常去郑渊洁的网站，我从小是看他的童话长大的。有时也在论坛里写一些东西。能够聊的人很少，但也认识了一两个不错的朋友。
在妈妈眼里，网络里没有好东西，网络上的人更是不能交往。而我这一两个朋友，的确对我帮助很大，我可以把心里的压抑倾诉出来，他们即使不说什么，我都会好受很多。
我QQ上的朋友，也都是论坛里的朋友，有很多问题可以请教他们。至于聊天的机会，却不多。聊天就像打仗，势均力敌才可以聊下去。而我遇到对手太少，没必要浪费时间。
论坛里的人都认为我年龄很大，也许是经历让我显得老成罢。
可是现在却很久没有写什么东西了，每天固执的沉默。面对妈妈歇斯底里的呵斥，对身边的一切充满恐惧和排斥。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惶惶然的感觉。
妈妈不允许我上网。不久前听到她对我姨说：“她说在网上看新闻，网上哪有新闻啊”我知道在她眼里，我的一切都是欺骗，而两个人之间如果不存在信任，也就没什么好说了。
其实我是很有自制力的，从来不去那些黄色网站，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看一些言论，在榕树下发帖子，偶尔尝试在意趣和淘宝做交易，还可以赚到一点钱。这些她都不知道。
妈妈把家里的宽带断掉，我改为拨号上网，用赚到的钱付电话费。直到有一次妈妈去交电话费，才发现电话费很高。于是现在她训斥我的时候又有了话题，说我挥霍她的钱财。而我也没做任何解释，任其打骂，既然她对网络一无所知，那么我无论怎么解释都是徒劳。高考完了，她干脆断掉电话，不让我有机会接触网络。
而我又不喜欢网吧，那种乱，是我所排斥的。
于是，每天封闭在家，原本想高考完了会让自己的电脑水平有所提高，却不想每天无所事事。可笑的是姨家的孩子可以每天玩电脑游戏，因为那台电脑没有上网。在这个小县城里，大人们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就是这么差。
由于找不到倾诉的渠道，经常夜半醒来，难受得要命，开始哭泣，很压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原以为休学以后会把心态调整一下，却不想伤得更重。
可是，无论怎样，都是要忍受的。
关于以后——复读会很累，我要坚持下去。以后的愿望是做记者
高考后我选择复读，主要是因为妈妈，想给她一个可以说出口的分数，为了她那卑微的虚荣心。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承受下来，网络的朋友给我留言，鼓励我，让我有一些信心。可是妈妈却总是说，就你这样子，去了也会被人家开回来，明年考的分数肯定更少。
这些正在把我刚建立的自信一点点恶意消磨掉。
我所希望的，我所看重的，就这么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这究竟是谁的错。
我从来不在乎那个男人怎么看我，我要复读，他不同意我和弟弟在一所学校，“就她那样”他对我妈妈说“她会把弟弟一辈子毁掉的”这些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可是每次妈妈训斥我的时候，我却总是难受得要命。
原本决定高考之后去看心理医生，想和郑渊洁联系见面的时间，可是什么也没有做成。无所事事的日子，想做的事都不能做。不知道这种状况，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可以彻底完结。
我清楚复读会很累，可是无论怎样，我要坚持。以后的愿望是做记者，明年高考之后，我可以到你那里打工吗……
很多时候，我特别希望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知人间烦愁，可以快乐地微笑，对每个素不相识的人。
的确，生命与生命是隔膜的，但也是能够相通的，只要我们彼此尊重，相互接受。相信时间会让小水渐渐理解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所理解。有一天，她会发现生活中除了叛逆，痛苦，还有美好与浪漫，还有责任，到那时她将学会妥协以及温和地坚持。只是成长的过程是艰难的，她需要帮助，需要足够的时间。
小水，不要害怕什么，我们曾经这样走过，你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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