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塘
夕阳沉寂下去的时候,塘里一半是银色,一半是墨绿,墨绿中影影绰绰可见树的影子。竹筏上的主人一手撑着竹篙,一手挥撒筐中的碎鱼沫(喂蟹的),缓缓约约地绕土塘四周飘荡。 竹筏靠了岸,是个老人,光着上身。他下了篙,跳上岸。木屋前的草窠里嘶嘶叫唤着,从中钻出两颗小脑袋——两只小土狗,一只黑的,一只灰白相间的。它们欢快地向主人跑来,小黑突然从后头冲上来把小白撞翻在地。小白嘶的一声,打个滚,朝它的伙伴张开小嘴,小黑急忙跑到主人的跟前,绕着主人的脚下跑来跑去,好像在说,不是我干的,是它自己摔着的。 老人会心一笑。他走到屋前,拈了水烟筒,坐在门槛上。屋前是一簇簇高大的芦苇丛,颀长的芦苇翅膀伸向天空,又被吹来的晚风抚绕;塘中小渚上长满了不知名的海草丝,日经曝晒,显浅红色;还有岸边几处不久前泻水捕捞时留下的足迹。老人嘶的一声长叹,从鼻孔中喷出了两道白烟。堤坝上此时一个人也没有,一群噪人的麻雀在晒谷人留下的秕谷堆中觅食。 老人一边磕碰着烟灰,一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你应该早点跟他说。” “我怕阿爸受不住。” “这有什么办法呢,难道我们一直瞒下去?让他见最后一面也好。” 他来到老伴的房间,屋内一片的凄冷,老伴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头上又多了几根银丝了。看看墙上那张陈旧的照片,他们笑得多甜呀。 “汪……汪……” 老人似梦中醒来,望着远处两只玩耍的狗子,老人唤道: “黑儿,白儿,时候不早了,快回窝里去。” 远处的山愈加墨蓝了,山四周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云层逐渐向下吞噬。俄而间就变成紫粉,又化成淡紫,最后溶入了云际。 黑夜来了。 村庄睁开了无数的眼睛。
明天,儿子一大早来找老人。他站在堤坝上朝木屋喊: “阿爸……” 回答他的是塘里静静的鱼韵。 他下了堤坝,门半掩着,推开门板,没有他的阿爸,他又唤了几声。忽然一簇芦苇丛中发出一连串的瑟瑟声。他还没回过神来,从里头钻出了两颗小脑袋,是小黑和小白,全身湿漉漉的。 “黑子儿,知道阿爸在哪里么?” 小黑和小白并没有理他,甩动他们滚圆的身子,四周像升起了一圈小烟雾。愣在一旁的儿子也觉得好笑,它们怎么会知道呢? 他来到屋后,发现老人背坐在竹筏上,手紧紧握着那根竹篙。儿子说: “阿爸,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应一声,我以为你哪里去了。” 老人没有回答,儿子跳上竹筏,拍拍老人的肩膀。 “阿爸。” 没应。 “阿爸……” 他推了推,老人如泥沙般滩倒在竹筏上,随之而倒的竹篙在水里掀起了一团淡灰的云絮。
竹林
沁儿无法忘怀那片苍翠的竹林。 竹林在粮管所边。粮管所离沁儿所读的学校只有一段距离。一放学,同学们便蚂蚁般熙熙攘攘地四处散去。绕过几片菜畦,就得经过粮管所边的小路了,三三两两的消失在竹林间。 不知什么时候起,沁儿离开了他的同伴们,独自一人漫悠在这条小路上,手里拿着一根竹条,随意打着路边的野草。 他探着头,听粮管所里面的动静: “敏儿,不要一个人在外边傻坐着了,进来帮我看火。” 沁儿心里一阵怦跳,他想象那女孩坐在竹椅上,支着下巴望天空的情景。 “敏儿,看好地上的谷子了,不要让隔壁阿婆家的鸡仔跑过来。” “嗯。” 沁儿便想到女孩驱赶邻居的小鸡仔,有几只故意跟她兜圈子,累得她满头大汗。 有一回,沁儿一边听着,一边看到竹林里两只土狗屁股跟屁股粘在一起了,他心里一阵热羞。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下身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臭臭的气味。他挠挠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不过,沁儿还是每天放学后一个人装着玩耍的样子经过那片竹林。 日子过得真快,沁儿的初中生涯一眨眼就过去了。当他收到录取通知书时,他觉得得跟那个女孩说说了,哪怕只是看看她也好。 他又来到了那片竹林,却听不到往日母女俩的声音了。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泥墙,院子里空空的。沁儿不知道,女孩一家人暑假里已经搬到她们外婆家去了。 沁儿漫漫地走着,身上撒满了跳跃的光斑。 叮啷——叮啷—— “敏敏。”他转过身!他感到女孩正急着跑过来给他开门。 叮啷——风儿依旧拂动门锁敲打着门板,沁儿呆呆地望着,仿佛女孩正站在门前望着他。 “你找我有事么?” 沁儿莞尔一笑,他顿了顿嗓子: “你是,个——好——姑——娘。” 女孩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微风入林,响起了一阵阵酒后女子般的狂朗笑声,以及满地错落有致的点点光斑。 沁儿走出了那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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