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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榕树下 故事大王论坛
作者:Alley
客观地说,他的作品现在已经提不起我的兴趣了。但出于感情因素,
还是坚持在看下去。大概有十五年了吧,作者老了,我这个读者也
老了。当你倾注了过多的热情、伴随一个人成长之后,作品本身的
优劣已经在其次,他成了生活里的一种习惯。就像一个老了的朋友,
即使他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不能再那么强烈地吸引你,
但感情与习惯仍使你不由自主地要去注视他。
从郑渊洁的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自己的变化,超长篇《舒克
与贝塔历险记》更是对他的创作历程及人生历程的浓缩。他走入文
坛的第一篇作品《黑黑在诚实岛》并未脱传统中国“童话”的模式,
但很快,皮皮鲁和鲁西西兄妹诞生了,独树一帜的郑渊洁诞生了。
他的早期作品,就像他在《童话大王》杂志上明朗的笑容一样,是
属于孩子,属于梦想,属于年轻时代的。鲁西西检阅零食大军,舒
克在航模比赛上的空战,咪丽“气——”“吃——”学老鼠叫,这
些孩子气的情节多么符合我们的口味啊!那个时候,梦想还是美好
的。早期的郑氏童话沿袭着经典童话的世界观,一种迪斯尼影片至
今也没有放弃的世界观:简单,美好,善良,友谊,一切矛盾最终
都能够解决。如果一直把这个模式维持下去,已经足以使他相当成
功。
但是,迪斯尼是一家公司,每推出一部影片都要考虑票房;郑渊洁
是一个人,他个人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直接左右他的作品。因此,迪
斯尼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拍那些音乐动听画面优美、情节略嫌简单、
正邪对立分明、大团圆结局的片子,郑渊洁童话却注定要随作者本
人一起成长。在我非常喜欢的《蛇王淘金》里,已经流露出了一丝
苦涩。黄金与异能只能小规模地起作用,暂时营造令读者兴奋的情
节,有许多东西是蛇王不能对抗的——社会的丑陋,还有那令人感
动又窒息的望子成龙的爱。阿奔终于不得不离开。那时期还有诸多
入木三分的短篇和长篇,其中少了梦想,而多了对社会阴暗面的夸
张记述:《吹马大奖赛》、《达不溜博士》、《莫迪达宝塔丸》、
《老鼠打电话》、《狮羊别动队》、《飞马牌汽车》……数不胜数。
郑渊洁的作品开始关注社会,关注时事,不再把自己关在完美的白
日梦里。尽管他并没有放弃梦想,并用《活车》、《保卫叛逆者》
等杰作来捍卫它。
大概在他创作生涯的巅峰——而巅峰意味着往后就是下坡路——郑
渊洁做了一个错误的决策:商业化。我深深地相信,他在组建“郑
渊洁少儿用品有限公司”时,的确是像他在作品里所说的那样,想
要为中国孩子开创一个可以玩的品牌,希望为孩子们那学习重压之
下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一个商人可能说谎,但一个每个月写出一
本童话刊物的作家,不可能心意不诚。然而,梦想不等于现实,即
使是考虑到社会阴暗面、打过折扣的梦想,也终究不是现实。从作
品走向商品,不是仅靠诚意和写文章的才气可以成就的,必须有相
应的商业人才辅佐,冷酷地把商业规律摆在第一位,才有可能成功。
对于公司的失败,我有两种猜想:一是郑独揽大权、事必躬亲,但
由于缺乏商业才能而失败;二是他带着童话的纯真去接触商业,遭
到了什么人的欺骗。无论是哪一种,总之失败是定局。曾经门面颇
大的东华门专卖店,大部分出让给了柯尼卡的一家冲印店。制作粗
糙的书包、衣服、文具销量显然惨淡,只有书和杂志卖得不错。
这次失败之后,郑氏童话里的梦想成分再度减少,舒克和贝塔在饱
经风雨之后看破红尘。中年的郑渊洁是一个强烈的矛盾结合体,经
历换来的人生智慧仿佛大海,残余的梦想几乎是竭尽全力地挣扎着,
但他的理智非常清楚,再怎么挣扎也逃避不了淹死的结局。这种激
烈对抗的结果,就是为读者诟病的偏激,以及模式化的情节。一个
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特别是在他的思想未能突围、还在笼子里转
来转去作困兽之斗的时候,每个月要求他写一本杂志的新作品,实
在是太困难了。我不太清楚郑渊洁是否意识到自己的危机——主要
还不是想象力的危机,而是思想的危机。如果能够看清局势,壮士
断腕封笔几年不写的话,或许会有新的突破也未可知。如果能够做
到那一步,他就可以从“杰出”步入“伟大”,真正地成熟。否则,
就只能在愤懑中沉沦,被读者抛弃。当然,在文学上达到伟大的境
界,何其之难!更危险的一点是,我担心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困境,
急于压榨自己的才气——可怕的是这才气仍然使他能够勉强支持下
去并获得一些偏激的读者的认同——已经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说到郑氏童话,就不能不说到他偏爱的角色——老鼠。舒克和贝塔
最初的冒险里,老鼠曾经被挽回了名声,有着迪斯尼式的团圆结局。
然而,就像王子和公主并不能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并不
是郑氏童话中老鼠的最终状态。《明星求药记》的米克是死了,死
在他不能分辨真正的爱;《无尾大侠》终结在缩小的包围圈和拉长
的橡皮筋中,“不管上帝创造什么动物,准都是用两副模子。”舒
克和贝塔中后期的冒险,不再是孩子们的故事,而是成人世界。到
了《车鼠李小二》的时代,人与鼠的沟通已经成为不可能,老鼠李
小二在火焰包围中的铁罐头盒里跳舞,其间仿佛有着郑自己的影子。
而在航天飞机上出生的几只老鼠为母亲复仇,自己最终被诱杀,对
比早期的舒克与贝塔,这是一种怎样血淋淋的屈服!
当一个对世界怀有过高期望的孩子长成大人,不得不直面人世种种
阴暗与丑恶时,继续把头藏在沙里做着迪斯尼式的梦,不是一个真
诚的作者所能允许的。但是,出路在哪里?出路在哪里?
大概在郑渊洁的作品正在转型为许多读者不喜欢的当前风格的时候,
我曾经在东华门专卖店里见到过他一次。他站在那里,空茫地望着
窗外,鬓边已有与年龄不称的白发。去向他打招呼吗?说些什么呢?
我已经不再是十四岁陷入叛逆期的困境、写信向他求助的那个孩子,
不能再以纯粹景仰崇拜的眼光望着他。他成功在太关注现实、太倾
心投入,失败也在于此。一个写童话的人,不安于记录生活编造梦
想的本份,硬要背上现世苦难的十字架,只能使自己陷于困境。安
徒生有他的上帝和天堂,可以用宗教情怀来安慰我们看到小人鱼化
为泡沫之后的伤感,你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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