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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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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炙热的阳光照在院子中,让人睁不开眼来。地面热得发烫,黄大发的额头直冒汗。



天空蓝蓝的,几朵白云懒懒地停在舅姑山的头上,呆了一般,不肯过去遮住光芒四射的太阳。放眼望去,山峰、半山腰的村庄和沿山坡慢慢流下的大片大片的庄稼魔幻似的,都披上一层金色的外衣,沉浸在阳光之子赐予的幸福里面。



没有风,但是树阴下的小块阴凉绝对和别处不同,站在树底下如同身处凉风幽幽的秋天。黄大发搬来一个小凳坐在树下,地面升起的凉意直冲他的脑门,他的汗水顿时凉去了一半。家乡的天和他打工那里的天是两个天。在家乡太阳是明朗的,它发威的时候总是留给人喘息的机会,并不把人往死里整,而打工那里的天就不同了,太阳一出来就如同进入蒸笼,气温高得不得了,那歹毒的心分明是要把人烤来吃了。所以,黄大发不喜欢外面因水雾遮蔽看不见天空和太阳的天,他给人们说还是家里好,喝的水都是甜的。他暗暗高兴没有在外面过这个夏天,否则身上就要脱一层皮。



玉兰在自留地里收大豆,已经忙乎半天了。黄大发刚到家,她不用招呼他。虽然她心里很高兴,也想停下手中的活和黄大发说说话,但是她忙,要收好自留地里的大豆才来开门给黄大发。结婚十多年了,每次黄大发从外面打工回来,玉兰都按捺不住高兴的心,问这问那,急忙给他做好吃的,好像胸口栓了只会飞的小麻雀。



黄大发回来的时候,玉兰在自留地里看见他,惊讶得脱口而出,“噫——”



黄大发把包放在阳台上,不紧不慢地说:“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玉兰捏紧手中的大豆杆,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汗水,一本正经地问:“家里好好的,怎么了?”



黄大发说:“做不下去。”



其实黄大发不是做不下去,他想回家来好好的安顿家里。玉兰一个人在家里实在太劳苦,她支持不住了。黄大发想到他不在家时玉兰劳作的情景,心里酸酸的,觉得对不住玉兰。不过话又说回来,多亏玉兰能干,用肩顶住了这个家的大梁,把两个孩子教育得听话懂事,解除了黄大发的后顾之忧,他才放开手脚去打工。黄大发看到玉兰在玉米地里穿梭的身影,感到很欣慰,终于找到了回到家而高兴的原因。回家的心情是美的,看到阳台上塑料盆里栽种的兰草花,院角新嫁接的梨树,自留地里个头超翻人的青青的玉米,心像水流入沙地似的,快乐地飞进了窝里。



“小云和小超呢?”黄大发照例问到孩子。



玉兰说:“割草去了。”



村里静悄悄的,没有听到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想必村里的人都在地里干活,正干得起劲呢。小河弯弯地流,水面被阳光反射过来,像一条白色的布面,安然地躺在河床上,记录着山里的变化沧桑。









玉兰是菩萨心肠,能吃苦,又懂得好歹,在村中肯帮助人,男女老少都尊重她,称呼她叫大嫂。她逢人亲切地打招呼,不说东家西家,习惯用心中的尺子去衡量别人,是一个正直的人。



春天,大风卷走了玉兰家盖在猪圈上的油布,玉兰跑到小河边才把油布捡回来。她单人独手盖不上去,只得把油布丢在院子里。当天晚上电闪雷鸣,下起雨来。圈里的猪淋了雨,被惊动了,跳出圈门嚎叫着乱跑,玉兰和两个孩子在雨中和了百十趟都没有把猪赶回圈里。三头猪在院里转了几圈,冲下路口消失在黑夜里。玉兰带着孩子去追赶猪,大声喊叫着,无力地跑下路口。雷声滚滚而下,吓得玉兰蜷缩在地上,小云和小超哭着跑过来抱住玉兰,玉兰也哭了。玉兰奋力站起来,想向前跑去,但是黑暗中分不清方向,已经听不到猪的声音了。村中的人们听到喊声,从床上爬起来,打起手电筒赶过来,一共来了二十来个人。大家分头寻找,找了大半夜才把三头猪拖回圈里。村中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只留下年老的,大家弯腰驼背的了都还要在黑夜中受罪,玉兰的心一点也不肯。她不停地感谢乡亲们,恨不得给大家磕头,但是大家不需要任何感谢,扭干淋湿的衣服各人回家了。



玉兰种的庄稼很多,自家的土地都种满了。她精耕细作,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别人家地里长满草,她家地里很干净,玉米杆一棵像一棵的,秋收的时候玉米像牛角。玉兰这么劳作,一年下来收割的粮食除了养猪喂鸡外,剩下的只够糊口。这年头把地种出金子来也不可能有粮食出卖,相反还要垫买化肥的本钱进去,每年挣化肥钱就是一个负担。村中人手少的人家已经把种不了的土地丢荒了,长满草的土地躺在山坡上晒太阳,嘲笑着过去饥饿的年头。



舅姑山高高的,以它雄健的身姿挡住北面来的寒风,使得这里风调雨顺、气候宜人。玉兰不知道一旦离开家意味着什么。泥土的颜色和味道是那么亲切,天空的云彩和雨露是那么迷人,山中的小草和野花是那么芳香,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这个天赐的人生的居所。看见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打工仔兴高采烈地回来,玉兰的心被刺破了似的,往外流着血液。外面的世界是什么?在玉兰看来,它不像山中的色彩自然而有韵味,而是一个张扬恐怖的战场。她不住地摇头,心想外面的人多半是骗子,不能信任。



每天,玉兰系上绿色的围腰,收拾好家务就下地了。她爱穿长领的单衫,把头发盘在头上,用帽子罩住,一眼看上去非常精神。玉兰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们的衣服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穿了脏衣服要被别人笑话,她受不了人家的指责。









村中公布危房改造名单的会上,村里的人们议论纷纷,玉兰觉得无聊,散会后就回家了。她刚走了几步,新媳妇王莎跟了上来。王莎走到玉兰的背后,抓住玉兰的肩膀,笑嘻嘻地喊:“嫂。”玉兰得了一惊,很想发怒,回过头一看王莎满脸堆笑,横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王莎,意思是有点责备王莎的。但是,她受到王莎的感染,还是笑了起来。玉兰说:“不糊弄我你在不住?”王莎说:“走了都不叫我一声。”玉兰说:“这种场合我怎么好叫你,让别人说我们窜成一气多不好。”王莎没有话说。起初,她们都比较小心,谁也不愿意多说话,唯恐破坏气氛,造成不必要的误解。玉兰低着头,回身看了看脚后跟,又拍了拍裤腿,生怕裤子上沾了灰尘。王莎跟在玉兰的屁股后面,也照着玉兰回身看了看脚后跟,拍了拍裤腿。



等要分路的时候,玉兰邀请王莎到家里去坐坐,王莎去了。王莎站到玉兰家院子中,东瞧瞧西瞅瞅,不由得说:“玉兰嫂,你家的房子好宽啊。”玉兰用抹布擦干净凳子,递给王莎,认真地看着她。玉兰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只够遮风避雨呢!”王莎说:“还是你们能干,才几年就修得房子了,现在我们才苦呢!比我们差点的人家得到国家的资助,很快就把房子修起来,我们不知道要到哪天才能有个房子呢!”玉兰说:“慢慢来,现在你们的条件比以前我们好多了。”两个女人找到说话的主题,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她们挨得很近,话说得很小声,有时候揍着耳朵说,生怕走漏风声。



“我小云她爹一年到头在外面,辛苦那么多年,只见这个房子在这里。”



“修了房子,贴上瓷砖,住起舒舒服服的还需要什么呢?”



“你不知道,以前我们修房子比现在苦,石沙自己开,钢筋水泥从小学边背过来,前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工程。”



王莎说:“你家两个人都吃得苦,寨子中有多少人像你们的?”



“你不晓得底细。”玉兰叹了一口气,“别认为他在外面找了很多钱,找来不够花销。两个娃儿读书要钱,肥料钱也不少,还有很多看不见的销处,一个家难当呢!天上下多大的雨,地上消多大的水,钱用得找不到头路。”



“我家才真的是用得找不到头路,你知道的,现在我们和父母住在一起,说出来都吓人。”



玉兰告诉王莎,其实她并不好,身上有病,病痛长期折磨着人。王莎睁大眼睛望着她。玉兰说:“我的小肚皮经常痛,早上睡觉起来腰杆酸溜溜的。”



王莎说:“赶紧医啊。”



玉兰说:“医的,黄大发一直把我的病挂在心上,有一回有个医生给了一付药,当时吃了好一些,后来没有效果。”



小云一直伏在玉兰的身边听她们说话,说到玉兰有病,她神色暗淡下来,默默走开了。









黄大发在外面打工,经常牵挂着家中。家里十天半月不来电话,他就暂时忘记家中的老婆儿女,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晚上和同乡喝点小酒,快乐一阵。家里一来电话,他就经常睡不着。是想家吗?不完全是。在外地漂泊了那么多年,念家之情并不能左右他。他常常想,背井离乡的目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多挣两个钱,支撑住这个家庭。如果家中老小三病两痛,长期吃药打针,有什么必要为了钱卖命呢!



文虎刚从家里来打工,他告诉黄大发,他还在家的时候,玉兰牵牛去卖,在路上牛惊车,牛儿差点把玉兰带滚下公路的前坎去。黄大发听得心砰砰乱跳,打电话回家责备玉兰,把她数落了一番。打完电话,仍然放心不下,不知如何是好。母牛出崽了,牛圈里又添了一张嘴,家里的负担更重了。最重要的,玉兰的身体一直不好,黄大发不想再拖了,希望回家把玉兰的病治好,一家人快快乐乐的过日子。黄大发只有一个愿望,治好玉兰的病后,在家乡找点事情做,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就算了。他实在不想再在外面打工了,异地险恶,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像那些死在外面的农民工们一样连妻儿的面也见不着。他下定决心,结清工资,背着背囊回来了。



家是青砖碧瓦,是老婆儿女,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属。没有家谈不上幸福,没有一个幸福的家也谈不上幸福。人要爬过很多山,淌过很多水,吃过很多苦才会珍惜幸福,才会知道世间人们所拥有的东西都是可贵的。



黄大发刚回家的时候,闲着无事时在村子里到处转转,遇到的都是问候他的笑脸,他也比较高兴。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牙齿和舌头总是有咬着的时候,日子并非平静如水,没有波折没有磕绊的日子无法想像。



玉兰带病干活,凭她的毅力和勇气经受了病痛的考验,却不听从黄大发的意见。她还像以前一样,提到进大医院看病就和黄大发顶嘴,一再强调钱的困难。是的,这个家没有余钱剩米,一旦把维持家庭生活的钱拿去看病,不只是孩子读不了书的问题,而是会走上负债累累的深渊,最终不可自拔。黄大发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把牲口卖了,把房子卖了,也要医你。”



玉兰说:“你疯了,医不好不是人财两空吗?”



黄大发气得咆哮:“你不要命了?”



“来到世间就像作客一样。”玉兰冷静地说:“万一到了那一步,没有想的,黄泉路上无老少。”



小云也来劝玉兰,劝不了哭起来。



这段时间,黄大发比较苦闷,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里和成一团稀泥,使他进退两难。



门前的桃树垂着树叶,好像愁思在心,动不起来。桃子熟透了也没有人摘,啪啪掉到地上,被虫子和蚂蚁吞噬干净。桃树无声无息地度过了一个夏天。









以前,玉兰在家除了种庄稼还要找钱用。她不能只用黄大发找来的钱,一个找一个销,等于没有找。扁豆熟了卖扁豆,辣椒熟了摘辣椒,等到玉米棒子刚长成就背到街上去,凡是地里出产的,他都顺着季节卖。小云读初中了,放星期的时候也来帮她背到街上去。每个场上卖个二三十块钱,可是一转手就用完了,比卖几个鸡蛋买盐巴好不到哪里去。别说是小户人家,其实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一年下来是笔不小的开销,不去多少找点蹲着吃老本吗?



玉兰几乎想尽所有的办法找钱。在地里干活,把挖出来的半夏捡起来,晒干了拿去卖。门前的几棵杜仲树砍倒刮了皮,椿树刚长出嫩叶掏了去,花椒才熟就摘下来,为了用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见街上有人收购药材,玉兰回家就发动孩子们和她上山挖药。她把围腰一系,在背箩里丢上几个熟洋芋,带着两个孩子往深山里去了。遇到仙鹤草挖仙鹤草,遇到通草砍通草,遇到石斛采石斛,一天下来总能把背箩装得满满的。运气好的时候,找到见一两株野生天麻,那就高兴得不得了了。舅姑山被玉兰翻遍了,每个地方都留下她和孩子们的足迹。她和孩子们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头上挂满了枯叶,脸上弄得脏兮兮的,像挖煤匠。休息的时候,母女三人相视而笑。回家时从小河边经过,她们放下背箩,把身上洗干净了再走。



小云和小超抢先跳进水里,趁对方不注意一捧水就泼过去,于是姐弟俩在河打起水仗。这是黄昏时分,夕阳照在水里,水面像流动的缎子,美丽极了。一条河沟只听到姊妹俩的笑声。她们全身湿透,像两个水秧鸡,快乐地跳着,最后干脆倒在河里,让河水冲去身上的污秽。



玉兰捧一捧水来照照,看清了自己的脸型。她确实开始衰老了,整个脸已经没有年轻时那种活泼的气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调子。是岁月消蚀着她的青春年华,是生活的压力笼罩着她。小的时候听老师说过飞蛾扑火的道理,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飞蛾要扑火,现在终于明白了。玉兰深知虽然有自我存在,但是家庭更是她的生命,只要孩子们健康成长,再苦再累算得了什么呢?她洗干净围腰,晾在石头上,坐着发呆。小河里的水像温柔的小鱼,张开小嘴,舔食着她的脚丫,她真想流泪,好好的哭一哭,对小河诉诉自己的衷肠。一只青蛙跳进水里,惊醒了她的梦,她振作了一些,打算起明天的生活,似乎前途并非如此黯淡。



小超把小云逗哭了,玉兰吼了他。他摆出自己的道理,“小云抢我找的天麻。”



玉兰说:“你是男孩子,要让着她。”



小超不服:“谁叫她来抢呢?”



玉兰火了,痛心地说:“不会听话的孩子,哪个天麻是你的?都要拿去卖,你和姐姐读书要花很多钱,等上了高中拿什么给你们用?”









黄大发在家闲了十来天,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原认为回家后一切都会好的,但是回来才明了无事可做,并非他想像的那样。首先,玉兰不配合,她的意见是把庄稼做好,地里的每一道活都不能偷懒,做好庄稼活再去做别的。其次,他想不出找钱的路子,好像什么路都行不通。



家乡没有多大变化,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山上的树木长高了很多,水也比以前清秀,可是实际上更依赖外面的世界了。自古以来有话说,靠山吃山,这话现在这话行不通了。本地没有什么特产,种出来的包谷洋芋只够维持生活,山区的泥土变不了钱。不仅没有增加土地的价值,反而从外面用大卡车拉来大米、菜油、和糖食果品,赚走了老农们口袋里的钱。有一两年大家种了辣椒和姜蒜,到成熟的季节由于需求不旺,并没有找到多少钱,所以失去信心,不再做无利的买卖了。这种情况下,本地方乡镇企业几乎为零。黄大发琢磨着,现在提到修房建屋必须考虑钢筋水泥,能不能开一个临时性的小石厂,满足附近人们采用沙石的需要呢?



他把这个想法给玉兰说,玉兰阻拦他。如果像黄大发想的,那么没出门打工的人不早就开一个石厂了,还等他现在才来慢慢的炖肥鸭?黄大发认为,生意各有各的做法,没有人开并不能说明他开了就找不到钱。他拿定主义,找黄大友商量,特别强调了投产以后的利润。按他的筹划,两人投资买一台碎石机,基本的问题就解决了。黄大友听了建议,耳朵痒痒的,基本赞同黄大发的想法。他们打听到三十里外有一台使用过的碎石机要转卖,迫不及待地买来,雇一辆农网车拉到舅姑山脚下,安放在小河边上。黄大发托人去弄雷汞炸药,没有弄到,要有爆破的资格才有资格买这些东西。他们到乡政府询问要什么条件才有资格,回答是开办石厂要得到政府相关部门的批准。按照正常程序需要对石厂的有限资源进行常规评估,依据评估结果缴费登记才能投产使用。这一过程可能需要花费十来万块钱,或者更多,黄大发和黄大友听了傻了眼。



就此打住,投进去的本钱回不来了,黄大友为此急得脸色发青。他说不让开个石厂,我小打小闹开来自用不行吗?他怂恿黄大发和他冒险。他们决定自制炸药,降低沙石的售价,吸引顾客。开张那天,祭过天地,几炮放了,碎石机就轰隆隆响了起来。他们雇来几个小工,干得热火朝天,才几天放下了上百万斤石头。



黄大发说:“好了,机子可以停了,等卖了一些再开工。”有人听说他们的价钱便宜,来拉了十来车,但后来因为路远不来了。近处修房子的人家三三两两的,这家在东那家在西,离石厂有一定的路程,来买沙石还要出劳力背回家去,豆腐买成肉价钱,谁也不愿意做这种折本生意,都是在自家房前屋后开采石头,自行解决了。黄大发和黄大友双手挠头,整天守在碎石机傍边,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最后,他们以不能再低的价钱把剩下的沙石处理掉,碎石机一卖,宣告合作失败。









玉兰的病还没有好,到了秋天病情加重了,她害怕起来。两个孩子正是放不得手的时候,父亲母亲还健健康康的活着,一旦自己死了,太伤家人的心了。玉兰希望能好起来,恢复健康的状态,多在世上活几年。她同意和黄大发到市医院去看病,把病治好算了。临行的时候,黄大发借了一些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玉兰也下了雄心壮志,查不清病因不回来。她知道这次去看病把所有的希望都押进去了,如果这次都医不好,那么再也不用医了,再医就是浪费钱财。



医生给玉兰确诊后说,玉兰得的是盆腔炎,炎症已经引起妇科病,必须重视了。医生要求她回去以后要注意身体的调养,不能长期超负荷劳动,避免在风雨中穿行,否则加重病情的因素就会出现。这病短时间是不能治好的,需要病人保持良好的心态,积极配合。



从医院里出来,玉兰和黄大发来到市中心广场上,看见游玩的人很多,也想玩一下。这里是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方,四边高楼林立,宽宽的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各种声音汇聚成一片薄薄的海洋,围绕在他们脑袋的周围。他们并肩走着,感受着现代化都市的先进和富裕,陶醉在城市的热闹之中。玉兰有些惊喜,不停地指指点点,给黄大发说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几乎把身上的病忘记了。



黄大发走到花池旁,和玉兰并排坐在花池边上。玉兰抬头看看高高的天空,天空中飞有很多风筝,黄黄绿绿的,种类繁多。她伸脚擦了擦地板,地板干净得照出人影子来。



玉兰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城市好。”



风吹起她的衣衫,捋起了她的头发,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舒服,身子轻松得如同一枝迎风招展的木兰。玉兰什么也不想,半闭着眼睛,尽情享受照在身上的懒洋洋的阳光。此刻,她不去想死亡,不去想繁杂的生活,只想好好度过这段短短的时光。黄大发低着头,心事重重,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把玉兰的病治好。



“医生的话你能做到吗?”想了半天,黄大发还是开了口。



“你认为我很想生病吗?”玉兰接过话头。表面上看来她答得轻松,实际上听了黄大发的话她心里很沉重。她反问黄大发:“医生说不能干活,不干活吃什么?”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呢?”黄大发有些生气,想发怒。



玉兰说:“不是不听你的话,说不干活一点也不现实。”



黄大发说:“难道不干活要死去?”



玉兰说:“在农村你认为像在城里一样风不吹雨不淋,双手不动起来到吃饭的时候肚子会饿。”



玉兰神情沮丧,望着高而远的天空,眼前一片茫然。









秋天的后半夜,天空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山中传来鸟兽一声声的怪叫,让人难以入眠。黄大发没有睡意,起来坐在门口打哈欠。舅姑山下一条火龙缓缓地向小河下游游去,给不安的夜注入一些热闹的气氛。这条火龙是偷运矿石的马队,他们不敢在白天行动,以夜晚作为掩护,把矿石偷运到小河下游的渡口,用船装运出去。矿产商开的价钱很高,驮运五十公斤矿石走四五公里路五十块钱,因此很多没有马匹的人用背箩背了矿石也跟着马队跑。玉兰已经背十多晚上了。她每晚上跑一趟,回到家鸡还没叫,睡一觉天才大亮。她在黄大发的面前大大咧咧地数钱,数完后往兜里一插,神采飞扬地和王莎说话,就像找到了金元宝一般。



小河边上的路全是石旮旯,晚上非常难走,黄大发不让玉兰去,玉兰为了用钱,顾不上危险,一听到马叫就走了。她身体不好,黄大发很担心,可是拿她那犟脾气没办法,只得由了她。



那个晚上黄大发坐了一会儿,感觉到身上有了一些寒意,回屋倒头睡了。



睡意蒙胧中,有人举着火把站在黄大发家窗前叫他,火把照得墙壁亮堂堂的。来人急匆匆,见黄大发没有反应,开始敲打门窗。黄大发睁开眼,火刺得他眼睛发疼。紧接着有几个人踏着大步子走院子来,大声催赶腾开地方,一把拿开院里的锄头。锄头被丢到角落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黄大发翻起来,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迸出去。他一抬头,手电筒和火把已经把他家院子照得如同白昼了。他正要抓住马灵问出什么事了,一大群人呼喊着背着一个人进来了。黄大发当即双膝瘫软,叫了一声“菩萨”,豆大的泪滚落下来。



玉兰的左腿断了,是踩进石缝弄断的。她双手垂下,头靠在背她的人的肩膀上,嘴半张开,眼珠沾满雾水,显露一种要死了的迹象。他没有哼,甚至大家把她抱到床上,挪动那只断了的腿她也不叫一声。黄大发和两个孩子嗡嗡地哭,哭得眼泪婆娑的,玉兰仍然不动声色。她咬紧牙关,把眼角的泪擦掉,有气去力地答话。



人们好言劝慰黄大发,黄大发收住泪,蔫了一般,木头木脑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每移动一步好像虫子爬行,费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有迈开脚步。



玉兰大口大口喘气,一直在挠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疼痛,恨不得一下子死掉。玉兰不停地喊:“怎么不死呢?怎么不死呢?”王莎抓住她的双手,带着哭腔说: “别说了,玉兰嫂,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想惹小云和小超哭吗?”玉兰说:“难得好。啊——,苍天,为什么让我受这种苦,我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让我受这种苦,我的心不甘。”



王莎说:“你不要再叫了,我怕得很。”



玉兰吞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好怕的。我没有偷没有抢,也没有接受任何施舍,我的双手最干净,为什么到这个地步仍然不放过我?”









到了冬天,玉兰的腿好了,拄着棍子可以在院子里走动了。她面色蜡黄,像枯萎的野草,没有精神。屋外细雨蒙蒙,寒风刺骨,玉兰顶着帕子,一步一步往前移动。黄大发看见她那样子,心中火辣辣地痛,不停地祷告菩萨,让她早点好起来。为了治她的腿,钱用完了。加上黄大发回家来一直没有事情做,只用钱不进账,家庭出现了负债。玉兰能用力后,拿起锄头开始栽种冬小麦,朝夕出现在地里。黄大发越看心越淡。他明白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玉兰,失望了。



在家的几个月,日子非常难熬,比较起来在外面打工好过多了。在外面打工,做多得多,做少得少,上下班定时,活路单纯。虽然劳动强度大,但是习惯了并不觉得。在外面能找到很多乐趣,在家整天愁眉苦脸,干巴巴过日子,笑都不想笑了。现在黄大发迫切出门,只有出门才能找到钱来还账,只有打工才能减轻玉兰肩膀上的负担,只有离开家乡才解决一家人的衣食问题。黄大友和黄大发合作失败就出了门,去了山西,现在已经存钱了,还打电话来叫黄大发去。黄大发想回到以前去过的地方,背上背包,又踏上打工的道路。



临别的时候,小云问:“爸爸,你要什么时候才回家来?”



黄大发皱了皱眉头,回答不上来。他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能三月两月就回来了,可能一年半载,可能三五年,也许下次回来小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玉兰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也有同感,不知道此去一别会发生什么事情。



黄大发离开家,双腿特别沉重。他不停地回头反望身后刚走过的路,似乎手脚不听使唤了,不是往前走而是向后退。爬到舅姑山对面大山的半腰,村子就在脚下了。他听到小河里淙淙的水流声,懊悔起来。



人啊,只知道自己的出生地,但不知道自己的死亡谷,可以回忆自己的过去,但是无法预测不定的未来。



黄大发像离巢的飞鸟,为了找虫子吃,只身一人正要飞向遥远的地方,这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他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脑海里一片茫然,机械般在路上行走。



天空中飞过几只大雁,被云层压得很低,仿佛是贴着山冈飞的。黄大发看见了,鼓足勇气,慢慢走着。他回头一望,舅姑山张开母亲一样宽大的胸怀,环抱住四周的山峰, 支起了大山的脊梁。



山峦重叠苍翠,美丽无比,黄大发的眼睛湿润了。他翻过山头,在心里说了再见。
板凳 3#
我又喝多了 发表于 13-2-19 10:26:2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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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2#
恰好恰好 发表于 12-9-12 10:26:2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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