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王子

一

　　　墙是一堵废弃的高墙，位置也很偏僻，在一片稀落的林子里，像是从前什么人砌起来的围墙。这个地方平时很少人来，但是风景还不错，我散步的时候会偶尔来这里。
　　　那天显然是我吵醒了他。他站在墙的正中央，穿着一身华贵的红衣服。他的身体单薄而颀直，脸色苍白，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微微闭着，嘴唇抿成一道细细的线，唯一能表明他王子身份的是他持在手里的那柄窄而直的宝剑了，画他的那个画家一定很喜欢他手里的这柄宝剑，把它画得相当细致精巧，还给剑柄上镶上了一颗硕大的颜色鲜亮的宝石。
　　　他的长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睛，就看到几乎和他鼻尖碰着鼻尖的我。
　　　他皱皱眉头，说，你挡住我的阳光了。
　　　我讶异地退后几步。他于是微微扬起下巴，贪婪地享受着透过斑驳树影洒落在他脸上的阳光。
　　　这儿有点冷。片刻之后，他重新看着我，对我解释。
　　　呃，是的。我打量着他的那堵墙，墙朝向偏东北的方向。冬天会好一点，到时候树叶子都落光了，阳光会更好的射进来的。我说。
　　　他耸耸肩说，我不喜欢冬天。
　　　他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的好恶，脸上偏执的表情像个孩子。
　　　我没有说什么了，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也觉得很阴冷。
　　　忽然他问道，这是什么？
　　　什么？我说。
　　　嘘。他偏着头，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我也听了听。
　　　是鸟吧。我说。
　　　鸟，你是说会飞的那种？它们是在唱歌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像极了孩子，又是专注又是怀疑。我笑了笑说，是啊，不过这里恐怕没有童话里才有的夜莺，可能是燕子，不过童话里也有燕子和王子的故事？
　　　是吗。他随意地答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我等待着，听着鸟儿们在不远的地方悠扬的唱着，恍恍惚惚的，我觉着时间有如静止了一般安详。
　　　他显然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开口问我，你能把那个故事讲给我听听吗？
　　　哪个？我随口问了问。
　　　他忽然像是受了污辱似的满脸涨得通红，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我赶忙说，是那个有关王子和燕子的故事是吧，那个故事叫做快乐王子。嗯，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他没有表示反对。
　　　于是我开始讲。当我讲到快乐王子让燕子啄去他身上最后的金片去帮助穷人时，他的脸更加红了，他的身体也扭来扭去的，像是在受什么煎熬。
　　　快乐王子死了，可是，每个穷人都记得他，他是永远的快乐王子。我结束了故事。
　　　他低着头思考了老半天，终于闷闷地抛出一句话，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他说完就扭着肩膀低下了头，我相信，如果他能够在墙壁上转过身的话，他一定会背转身，脸孔对着墙壁。可是他是被画在墙上的，就算他真的转过身，也不能脸孔对着墙壁。
　　　我深深呼吸了几下，离开了那里。
　　　

　　　二

　　　回去后，我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副扑克，我翻了翻，特别注意了几张花牌，笑了。
　　　几天后我挑了一个晴朗的下午去找那墙壁上的王子。我去的时候他正满脸阴鸷地注视着天空，我这才注意到，他站的这堵墙在这个时候几乎处在一片完全的阴处，林子外边当然阳光灿烂，可这堵墙附近，却实在是阴冷潮湿。
　　　你好。我给他打招呼。
　　　他点点头，并没有说话。我发现他身上的色彩有些褪色，已经没有上次见他时那么鲜艳了。也许是因为前几天下了雨吧？我猜想。
　　　你看这是什么？我拿出扑克牌对他说。
　　　他看着我展示给他的J、Q、K，疑惑不解地问，怎么？
　　　你看这个，我指着一张红桃K对他说，这是个国王。
　　　红桃K的牌面上画着一个戴着王冠留着胡须的男人，左手持着一柄短剑刺入自己的脑袋。
　　　他看了看，不置可否。
　　　我又翻开黑桃K和草花K给他看，两者都举着短剑。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看的。他说。
　　　我摇摇头说关键不是看这个，而是这个。我翻开四张J，其中的草花J和方块J也都手持长剑。
　　　看看，像不像你？我指着它们说。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兴奋的。但是就在我这样以为的时候他的脸色一下子又转为阴沉。
　　　不。我不觉得。他用一种近乎傲慢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我怏怏地收起手中的牌，偷偷看了看他的神色。是的，就算他的穿着长相和手中的长剑与扑克多么像，他脸上阴郁而傲慢的表情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那是一种相当自我的表情，偏执而单纯。
　　　我收着牌，他忽然盯住不小心掉落在我脚下的一张扑克问，那张是什么。
　　　我弯腰拾起了它。
　　　牌面上是一个脸上涂了油彩，穿着花衣服和尖头鞋子的人。
　　　这是小丑。我说。
　　　我的声音硬硬的。
　　　小丑？这回他的态度很谦和，小丑是干什么的？他问。
　　　呃，我沉思了一下说，小丑就是打扮成这样怪里怪气的，然后作各种各样滑稽的事情逗人发笑的，他们是专门逗人开心的。
　　　他抿紧了嘴唇，点点头。
　　　我赶紧收起那张牌。他却问我，有关于小丑的故事吗？
　　　我想了想，说，没有。
　　　哦。他的脸色愈发地阴沉了，闷闷不乐的。
　　　我说，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个另外的故事，美人鱼的故事你一定会觉得好。
　　　他稍稍展开了眉头。
　　　我于是开始讲美人鱼的故事。可刚一开头我就知道我错了，这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可我已经开了头，只能结结巴巴的讲下去。我在心里头恨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那么多故事，可是一想起来的，都是些悲伤的故事，这是为什么呢。
　　　当我终于讲完了这个悲伤的故事，我几乎都来不及感到悲伤了，而是解脱般的深深呼出一口气。而他在我讲故事的整个过程中，却是微蹙着眉头，极其认真地听完的。
　　　但他仍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说，这是一个属于美人鱼的故事，不属于那个王子，那个王子是个笨蛋。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轻蔑的。
　　　他也许有理由轻蔑。
　　　那天我告别他的时候他显得欲言又止。而我几乎是逃离般的离开了他。
　　　我知道，我讲再多的故事，也都是别人的故事，不属于墙壁上的王子他自己。
　　　

　　　三

　　　后来我很久很久没有再去那个地方看他了。天色越来越短，是冬天到了。我偶尔也会想，墙壁上的王子是不是会觉得寒冷，他是不是还会阴沉着脸仰头看天，回想那些不属于他的故事？
　　　我的心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想法，一场冬雨过后，我再也坐不住了，随便披上一件风衣，急匆匆地向墙壁上的王子那里跑去了。
　　　冬雨使得地面泥泞不堪，林子里的树掉光了叶子。疏落的阳光短暂的经过又离开。我加快脚步，焦急地跑着。
　　　那堵墙从右边塌掉了一半。
　　　王子正扭头看着他的右边，那断裂的地方险险擦着他的宝剑尖上。
　　　你还好吧？我冲过去问。
　　　他冲我微笑。他的华贵的袍子已经在不断袭击的风雨中变得肮脏而残缺，他的脸上也满是泥泞，但是他的微笑却是从来没有的灿烂，好像，是冬天的阳光。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他说，你看，他的目光转向右方那塌掉的废墟。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那堵高墙倒塌后，阳光从墙后照射过来了，墙的这边于是不再是阴冷潮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漉漉的灿烂。
　　　他虽然还是无法照射到阳光，可是他看到阳光在地面上形成的光斑，就咧嘴笑了，像个得到玩具的孩子。
　　　我叫老鼠们在墙下挖洞，结果终于，这墙倒塌了。他用一种孩子渴望得到表扬的欢乐语调说。
　　　我这才发现原来墙的脚下，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洞。就在他的脚下。
　　　你？我惊异的问。
　　　是我让它们干的，他咧开嘴笑了，你看，我是一个所谓的王子，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没有王国，没有公主，没有一切，可是，我也想有我的故事，也许，这也是这个地方的故事。
　　　看着他平静微笑的面容，我不知道自己是该为他感到高兴还是悲伤。
　　　你知道吗？他说，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小丑，出现在这个地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让人发笑，但是这也是小丑的使命不是吗？小丑也有小丑的使命，那么，我想，我也有。
　　　他微笑着，那么宁静。
　　　我向他告别的时候，他说，上次我想问你要那张小丑的扑克，你可以给我吗？
　　　我点头，拿出那张小丑，我始终没有告诉他，这张牌其实是扑克里最重要的一张。可是，告诉不告诉，已经不重要了是吗？
　　　我离开。走了很远后回头张望的时候，还可以看到一道明亮的光，那是整个林子里最美丽的风景。
　　　

　　　四

　　　
　　　当春天来到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去看那堵墙，不，现在那里没有墙，那里只是曾经有墙，或是曾经有个王子。
　　　那片废墟已经开始在春天的温暖天气中长出绿色的植物，它们充满朝气，它们懵懂而快乐，它们站在王子曾经站着的地方，悠然承接阳光和雨露。
　　　我走过去，依稀看到曾经组成王子的那些油彩，那一瞬间它们像极了小丑脸上的油彩。而它们也就要消失，成为这广袤大地的一部分。这充满生机的世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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