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未央

我决定来讲故事，慢慢讲，一段接一段。如果某一天，我不再讲了，那一定不是我放弃了，而是故事已经结束了。
1、
我的名字叫L。
我住在一个小城里，那个城里有十分分明的四季，春天是春天，夏天是夏天，秋天是秋天，冬天是冬天。我在那里住了很久。后来，我到过一些其他的城市，那些城市的四季都很混沌，也许上午是夏天，下午就突然到了冬天。再或者，你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看到秋天，没完没了的秋天，到处都是萧瑟，到处都是苍凉。落叶铺得满地都是，天气也很凉。你以为冬天快到了，但是，它又突然跳过了去，冬天也没有了，春天也不过了，直接来到了烈日炎炎的夏天。
总之，那些城市就是有那么奇怪。
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家乡最好，所以，不愿意离开这里。但是我最近在烦恼要不要远行这个问题。现在这个城市已经快到秋天，天气变凉，我的爱人要飞到更南的地方去了，她希望我跟她一块去。我还在考虑。我当然不愿意离开她，可是，同样，我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
忘了说，我的爱人是一只燕子。什么？你问我是什么？我么，你不要奇怪，我当然是某种高级灵长类动物，也就是所谓的“人类”。
各位或许会奇怪，人与动物也能谈恋爱么？我不知道。我知道这个对很多人类来说，也许是一个问题。但是于我，真的不算。燕子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我的上一爱人是一盘仙人掌，上上个爱人是一双筷子。当然，我也和人谈过恋爱，她叫S。
我的情史，你如果感兴趣，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说。但是现在，我没有心情。我正纠结着到底要不要伴燕子南飞这个问题。
我委婉的对燕子表达我的不情愿，我说：“如果我是一棵树，注定只能待在一个地方，那么，你还会不会要求我伴你同行。”
燕子很不高兴，她说：“问题就在于，你根本不是一棵树。你是一个本来就会走也会移动的人。”
我叹了一口气，恋爱中的人...哎，动物也罢，都是麻烦的。我的确不是树，但是问题就在于，我拥有一棵像树一样的心灵。这并不奇怪，没有谁规定，人就只能拥有人的心灵。同样的，树也不一定只拥有树的心灵。我见过的很多植物，就拥有像人一样的心灵。比如说，我的上一个爱人，她是一盘仙人掌，她就不甘寂寞，她的追求就是要离开那个禁锢她的花盆。最终，她做到了，当然，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枯死了。
我问过她：“你后悔吗？”
她虚弱的摇摇头，说：“不。”
我明白她的心。在帮助她摆脱花盆的时候，我就警告过她，有时候，禁锢往往是一种保护的屏障，失去它，反而会活不下去。
但是我的仙人掌不在乎，她说：“如果我一生也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这样的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就这样，我被她说服了。我不希望她不快乐，我默许她，为了她毕生的理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摆脱花盆后的仙人掌十分开心，她说她下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跟我跳支舞。于是，我抱着她在房子里面跳舞，我们拥抱着，不停的旋转。她越来越虚弱，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微笑着看着她。我不想让她看出我的伤心，不，她应该还是知道。至少，我不想表现出来。我被她扎得鲜血淋漓，但是我不觉得痛。
我又有什么资格疼痛？我流了那么血，也提供不了她养料，也救不到她。
仙人掌死去之后，我消沉了很久。
“L，L，”燕子叫我，语气十分不悦，“我问你话呢？你在想些什么？”
我回过神来，只得无奈地道：“再容我想两天，行吗？”
“哼！”燕子不高兴的飞走了。
我继续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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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天气越来越凉了，燕子还在等我的回复。我有点担心她，心底里，我希望她能独自去南方。但是，我说不出口。
我最近迷上了音乐，更确切的说，我迷上了民谣。我最近常常在自己的屋子里，放上一张碟片，一听就是一整天。燕子有时间会飞到我的窗台上，来回走走，又飞走。我知道，她很难过。我不想让她难过，但是，好难。
我父亲打电话告诉我，他帮我在邻城找了一个工作。我有点意外他还会联系我。很久以前，久到我都不记得到底是哪一年了，他宣布跟我脱离父子关系。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委婉的求和。但是我知道，我依然如故，还是以前那个人，做不到他所期待的儿子。我拒绝了他的工作，他摔破了电话。
我叹了口气，我并不是拒绝他的求和，我只是想照自己的方式生活，拒绝一份我会感到禁锢的工作。但是没有用，在他看来，拒绝他的工作就等于是拒绝他。
事实上，我有自己的工作。只不过，我的职业在我父亲看来是不务正业。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是一个听故事的人。也许有人会疑问，听故事也可以成为一个职业么？其实可以的。与我最相近的一种职业叫神父。神父也靠听别人的故事生活。我们之间唯一的不同是，我不归属于某一个神。我总是告诉我的故事讲述者：我跟他都是自由的，不归属于任何既定的存在。
我的工作也像一般的生意一样，有淡季和旺季之分。忙的时候，我连睡觉的时候都没有。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对我说：“你听我讲罢，你听我讲罢。”于是，我只好听他们讲。
这个世界上，会讲故事的人很多，会聆听的人却并不多。所以，有时候，我的生意很好。不过，生意好坏跟报酬多少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并没有明码标价，给多给少，是看讲故事的人的心情。有时候，我还会碰到一两个特别自得的人，他们讲完后说：“你看，这么好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你该付我多少钱？”这时候，我只好反过来付钱给他。
好在这样的情况并不多，所以我的生活还算维持得下去。我有时候也会碰到一些出手阔绰的大佬，他们什么故事也不讲，就要给我一大把钱。这时候，我会追问他们有没有故事要讲，没有的话，钱我会退回去。这是我跟乞丐的不同之处，我靠听故事营生，而不是乞讨。
这一行做久了，我也有几个常客。其中一个，是个编剧。她总是把她构思的爱情故事第一个讲给我听。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听爱情故事，但是我不能挑故事。这就是选择一件事情做为职业的悲哀。既使是听故事，也无法全然的自由。
那个编辑叫7，是个时而老成时而天真的女人。我猜不透她的年纪，她自己提过两次。有一次说她35岁，另一次说她19岁。她说她35岁的时候却娇艳的像19岁，说19岁的时候却老相得像35岁。总之，让人猜不透。而我，只是个聆听者，询问不是我份内的事情。
认识久了，7就很照顾我的生意。她有时候会介绍她的同事过来。她的同事们对我很好奇，他们不知道，原来还有做这种职业的人。
因此，有时候，我不得不客串某一种职业，供猎奇的人们体验和观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能做的，只有尽量的缩短时间。
我还是不喜欢工作，哪怕只是听故事。所以，每当我积了一点点钱之后，我就要休息一段时间。我最近想换份工作，我发现，比起聆听者，我更适合做个幻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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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燕子今天没有来。她每天都会来我的窗台呆一会，但是今天没有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好像有一点儿生病，说好像是因为没有拿到医生的诊断书。我不喜欢去医院，那很麻烦。现在的医院更新换代得很厉害。你只要隔一阵子没去医院，就会发现那里的情况全不一样了。然后只好去咨询台问，护士小姐就会给你一大叠写的很复杂的用了N种文字的说明书，说这里哪台仪器又换代了，哪个医生又升级了。我的病症又跟他们不兼容了。不一小心，没有弄对，仪器发脾气了，医生也死机了。然后，还要花什么时间去适应他们。总之，麻烦透了。
我的脑袋一整天都晕晕的。不过，晕也是可以工作的。只不过，我晕的时候，就记不住别人讲的故事。
我知道混水摸鱼是不对的，但有时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在今天顾客不是很多，所以我打算早点下班。
我琢磨着待会要自己买点儿药片吃。正准备出门的时候，我见到了S。
我有点儿惊讶，我已经七八年没见过她了。她好像有点儿变老了，不过，气色看上去很好。
我正思量着要说点儿什么，S已经浅笑着走近了来。
“好久不见了，L。”她说。
“好久不见。”我也拉开一个笑容来。
两个人对立着，S道：“不请我进去坐坐？”
我回过神来，只好退回屋子，道：“请进。”
S跟着进了来，四处转了转，道：“果然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我有点儿纳闷，难道她来就是为了看这里跟以前一不一样么？
“还是一个人？”S转过身来，对视着我。
我调整了一下思绪，道：“呃…S……”
“为什么还是一个人？”她接着问。
我笑了起来，她也果然还和以前一样。S从来不肯承认我跟人类以外的爱情，而我谈过恋爱的唯一人类对象就是她。所以她一直认为我唯一爱过的就是她，并且为了她独身到现在。她对我有很深的负疚感。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叹了一口气。如果她有心，她就会发现我们并非只能人类交流。人类可以跟任何东西沟通和相爱，小动物可以，小植物也可以，有生命的可以，没有生命的也可以。她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她不愿意。
但是她不愿意又能代表什么呢？事实上，我的初恋不是她，我现在也不是单身。但令我懊恼的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清楚。如果我说我现在有恋人，她是一只燕子。S恐怕要笑我神经错乱了。当一个人抱着否定的态度聆听你说话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只有闭嘴。
“你还是没有去找工作？”S又问。
听起来很像我父亲，我叹了口气。
“我结婚八年了。”她微蹙着眉道， “我有了一个儿子，他今年七岁了，他叫点点。他很可爱，很也聪明……”
我微笑起来。
“如果你想让我愧疚的话，你真的做到了，L。”S神情满是悲哀。
我又笑笑。看看窗台，燕子还是没有来。这个秋天真的快到了，天气转凉，燕子没有出什么事吧？我正出神，S唤我道：“L，L…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抱歉。”我回过神来，又笑了笑。
S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一次是来出差的，很快就要走了。很多年没有回来了，惦记你，就来看看你。”
“我真的很好。”除了这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S又叹了一口气，抛出一叠钱，道：“钱不多，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没有推辞。S执意要做的事情，我是阻止不了的。她走以后，我将那些钱捐给了“爱大地”委员会。
我决定明天跟燕子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