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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了火车,她是跑着来到医院的。路并不很远,她感觉却那么长,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拉住老爸,远离那病魔,远离那死神,不让它再近身。
世界虽然很大,却只有那个小小地方,像磁石一样朝夕吸引着她,这就是她的家,一间简陋的木板房。因为家中有她老爸,而世上最爱她的人,就是她老爸 ,这是她离家几个月里最深的感受。
在她的记忆中,老爸从来就是她唯一的依赖,不仅她的衣食用度、养育她成长靠的全是老爸,让她少小离家仍不怯生、仍不害怕、慢慢挺起腰杆的,也是她老爸。虽然老爸普普通通,只是个的在街头“修自行车的”——大家都这样称呼他。
前两天,她还跟老爸通过电话,身体还好好的,还能去街上摆摊修车,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而且一病就这么重?人的生命真是很脆弱的。
再过几天就是年关了,她本打算要跟老爸快快乐乐地过个团圆年,这是她天天所期盼着的,老天保佑,千万别给搅黄了呀。
永强已经在医院门口等她了。看到她脸色焦黄,神色慌张,劝了句:“小仙!不要慌,大伯没事的,跟我来吧。”
在病房门口,永强又拉住她,把自己胸前的校徽摘下来,给她戴上,嘱咐一句:“记住,你是从北京来的,刚演出回来。”
她点点头,肚里像打翻五味瓶,滋味难以言说。
病榻上的老爸,憔悴得脱了形。她攥住老爸的手,憋了一肚子的话,只叫出一声:“爸,我回来啦……”
老爸见了她,脸上浮现出笑意,吃力地说:“放寒假,多好!山里娃上北京的大学,俺穷苦人也得了富贵病……”
病中的老爸,竟还是那么幽默,让她重新找回那远去的甜蜜。她又叫了声“爸”,便泣不成声了。泪水夺眶而出,满脸都是成串的泪珠。她不记得,这泪水忍了已有多久。只有在老爸身边,她才是小公主,她才感到安全,她 的泪水才能这样释然地挥洒。
护士拦住她,不能让老爸太激动,她只好退出监护病房。她恨自己,老爸正需要她,她却还不能长大。
2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原来是他,那个每晚必送一束鲜花的款爷。
“怎么是你,你怎么有我手机号?”
“你别问了,我刚飞过来。现在医院门口,你下来吧。”
说是款爷,他并不很老,有几分英俊的一位中年企业家。
她每次演唱,他都要躲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她,然后匿名献一束花,就悄然离去,执著而不张扬。偶尔请她喝一杯咖啡,也是彬彬有礼,无可挑剔。她话很少,称他“大哥”,“欢迎再次光临”,都是必不可少的客套 。其他的话,她找不出该说些什么。
终于有一天,他向她提出,请求她进入他的生活。他毫不隐瞒已有妻室儿女的现实,但他表示,除了这一点,一切都可以随她 的意愿。
那天,她脸红了好久,委婉地拒绝了。她说她年龄还小,她要圆她的大学梦,她也不能离开老爸。
那以后,他仍是那么执著,每晚还在那个角落,默默地听她歌唱。
有一次,他带来一张报纸给她看,那上面写了他的事迹,还有他的照片。他说,他只想说明,天天泡夜总会的他,是个好人,是个普通人,而且绝不是“黑社会”。
她有几分感动,但更多地是感到好笑。她想起守株待兔的故事,就算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兔子,也不一定非去撞他那棵树啊。
她礼貌地回答:“大哥,我跟您一样,也是好女孩呀。”
她不仅是好女孩,还是个很有自信的女孩。学习成绩能在班级排到第一,唱歌比赛能在学校争到第一,数学比赛能在省城拿到第一,她不信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只信她老爸这句话:“山再高也高不过鞋底儿,路再长也长不过车轮儿!”她心里这样想,可没说出口。
现在,那棵树竟追到她家里来了,这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 她不知怎么应对。虽然她并没邀请他这样做,还是有几分歉意。
她客气地说:“大哥,真不好意思,让您跑这么远!我爸这次病得很严重,具体怎么治,还不清楚。谢谢您惦记啦。”
“小仙,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我会帮你摆平一切。这是我的名片,有事随时跟我联系。”
那款爷留下名片就走了,说是去找宾馆住下,等候她的消息。
3
回到病房,从永强的口中,她了解到老爸的病因。一是老爸还是那么辛劳,每天出去修自行车,在寒风里一呆就十多个小时。二是,她家租占的木板房已不能再住,那块地方要动迁,房主催 着他腾房子。老爸心里一急,就犯了病,幸亏被永强赶上,才把他送到医院。
老爸平日常夸永强:“永强这孩子仁义,哪次修车都给钱,一分钱不少。你不要,他就不走。”
老爸修车,以认真著称,而且价格公道。他常年挂起一块牌子,写着“残疾人与老人免费”。他的修车摊位,成为街头一道风景,还上过当地的电视台。其实,享受免费的远不止残疾人和老人, 譬如小仙的同学们,也同样享受免费。
老爸说:“帮人一把,是个乐子。咱除了帮人修车,还能去哪儿寻乐儿!”
老爸呀老爸,你不是铁打的,不该太逞强。你要是趴下,还去哪儿寻乐儿?要不是永强,你趴下还能站起么?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说:“强哥!谢谢你了!”
脱口而出的一声“强哥”,却使他们俩都楞住了。
同学之间,向来是直呼其名的,她的突然改口,是永强没有料到的。他感到很甜蜜,他喜欢被她这样叫。而她却觉得自己失言了。
“哥”的称呼,是她在夜总会新学到的,那是应酬别人,包括应酬客人的称呼,是巴结人谄媚人有求于人的称呼,怎么能用来……她为自己 改变得这么快而吃惊。
她并不了解“哥”这称呼的本意,并不是疏远。她从小与老爸相依为命,也没有亲戚可来往,怪不得对这称呼是那么陌生了。
半年前,老爸突然发病住院,也是永强帮了她。那一天,在医院的急诊室,不是她催促得急,永强还守着不走呢。幸亏永强听了她的话,才避免了同样的下场。
那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她耽误了考试,遗憾地功亏一篑。她的梦几乎碎了,但她想自己承受这一切,到现在,她一直瞒住老爸。
“小仙!你要争气,要给咱家争气,给咱家那大山争气!”
老爸的“争气”就是考上大学。从打她懂事的时候,这个词就深深地扎进她的幼小心灵。
父女俩背井离乡,投奔到这陌生的城市,说到底就为的“争气”俩字。
“仙儿,争气!”是老爸重复无数次的鼓励。
“老爸,我争气!”也是她重复无数次的诺言。
这些年来,她和老爸的全部生活,都贯穿在“争气”这一条线上,而线的另一端萦系着的,就是他们共同的梦想。
多亏了永强,帮她维持这梦,织补这梦,她幻想总会有一天,在老爸不知不觉之间,让这个梦重新再圆起来。
老爸出院那天,正是高考发榜的日子,是永强用自己的入学通知书复制了一份,才使她老爸揣着美丽的梦境出院回家。
开学前,永强北上开赴首都,她却南下到最远的海滨城市,上了“打工”大学,为自己挣一份“奖学金”。
开学不久,永强又导演了一出好戏。她去北京,与永强的同学汇集一起,迎接“北上探班”的老爸。同学们陪老爸一起参观校园,一起游览颐和园。老爸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他的幽默让同学们笑得并不上嘴。
老爸指着学校大门说:“原来这大学的校门总是敞开着,进进出出恁地随便。老话说,进京赶考是鲤鱼跳龙门,这龙门溜都溜进来了,还用跳么!”
老爸在颐和园,拍着石舫的汉白玉栏杆说:“这石头砌的船,漂亮是漂亮,可就是开不走!”
她胸前佩带着校徽,混在好心的同学中间,脸上笑着,心里却淌着泪。但只要老爸高兴,她愿意做一切事。
那天,永强看出她的尴尬,悄悄安慰她:“一年很快就过去,明年你重新再考。我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呀。”
这也是她的打算,她有信心。难得的是,永强对她也有信心。
可是,这才半年,老爸又病重住院了。她恨自己成长得太慢,千万别像那石舫,开不走,指不上!
4
“谁是病人家属,跟我来一下。”
一位医生,带她来到医生的办公室。医生说,检查结果表明,老爸的冠心病很严重,这次犯病,要不是处理及时,人就完了。看来,光凭药物治疗, 还是不成。医生建议采用介入治疗的方法,在冠状动脉中放入支架,这比药物治疗有效得多。但是,这需要病人家属下决心,因为这项花费是个很大的数目。
医生讲话的口气虽然很委婉,她却感到像是被一道霹雳击中,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浑身上下简直都麻木了。
她强打着精神,心里不住地暗示自己:“要挺住呀!可别趴下,别趴下,别趴下!”
她沿着医院病区的走廊漫无目的地走去,一直走到尽头。面对楼下那川流不息的车流,茫然地望了很久很久。
她仿佛一下子长大成人,原先那些小公主的梦,上大学的梦,许多许多的梦,全都烟消云散了。
她远没想到老爸的病情竟是那么严重,更没想到老爸为她所付出的竟是那么多,她必须立刻担起家庭的担子,从此让老爸轻轻松松地活着。
可是,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她还没有一点准备,怎么去“摆平”呢?
她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通那款爷的手机。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半小时后,那款爷准时来了。在医院门口,给了她一张金卡。
事情竟是这么地简单!她被一张小小的纸片嘲弄了,她感到自己渺小得微不足道。
那款爷说,他已通过朋友了解到她老爸的病情,说介入治疗是最佳选择,说医院的条件不错,说手术的风险不是很大,劝她要放宽心,别太着急,别急坏了自己。他说他第二天就飞回南方,她有事可随时打他电话,他可以随时飞回来。
那人走了好久,上面那些话才一字字地灌进她的耳中,她才咂出点滋味来。
老爸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凭自己本事挣钱,吃着才香,睡得才安稳。”
她心里念着:“爸,别怨仙儿不争气!”
5
老爸的手术很顺利,身体恢复得也很快。
医生对她说:“你爸人随和,脾气好,又能配合治疗,恢复起来必然快。得了这种病,心态好是最要紧的。”
她心里有数,老爸通情达理,是天底下最好的老爸。吸了半辈子的烟,说戒马上就戒了。中午不回家,在街上随便吃点的老毛病,说改也就改了。只有一项他做不到,不许他摆摊修车 那是万万不成的。他理由很充分:“修车找乐儿还挣钱,这么便宜的事不干才傻!”
她爱她的老爸,她从来没有因为老爸没有体面的工作而自卑过。她从小就坚信她的老爸是最棒的,假如他老爸也生在城市,假如他老爸也能上学读书,他相信老爸比谁都不会差。假如她再有一百次生命,她仍要给她老爸做女儿,没有老爸,那才是“搭错车”。
对于那笔巨额的费用,她以“贫困生贷款”的名义,敷衍过去。对她的话,老爸从来没怀疑过,这次也不例外。
为了让她减轻思想负担,老爸打趣地说:“现在都讲究‘按揭’啦‘透支’啦,今天花明天的钱,现在享将来的福,很不错嘛。老话 说‘寅吃卯粮’,寅是虎,卯是兔,老虎吃兔子,还不是小菜一碟儿、一碟儿小菜。是不是啊!”
年三十这天傍晚,老爸输完最后一瓶药液,痊愈出院了。父女俩迎着稀疏的雪花,踏上回家的路。
他让永强和同学,帮她租到一处楼房,家具和电器一应具全,环境也不错。这一次,他们将在新家过年,她带老爸走的是一条新路,奔的也是新家。
在她的记忆中,跟老爸一起过年是最高兴的事了。贴春联,放鞭炮,喝腊八粥,吃糖瓜儿祭灶,年三十守岁吃饺子,正月里街坊四邻及同学老师串门走动拜 大年,老家的老例儿一样不能少。此外,还要说吉利话,办喜庆事,唱太平歌。老爸喝了酒以后,总要扯着嗓子唱上一段《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简陋的木板房里,充满了欢笑。
一到过年,老爸总要养一盆水仙,那一簇簇典雅脱俗的花瓣,要陪她一起度过许多天,分享她所有的快乐。
到家了,有几个同学已在楼下等候,看到他们走近,就点起爆竹,放起礼花,好不热闹。有同学还冲着她高喊,“欢迎北京归来的大学生”,这是故意让老爸听的。老爸也高声称谢,邀请同学们 上楼到家里坐。其实,这新家都是同学们布置的,连他自己还没见到过呢。见了这些老同学,她激动不已,除了老爸,世上最美好的关系就是同学了。
进门才发现,原来更多的同学早就在家里了。这个新家被同学们布置得五彩缤纷,年味十足。门上贴着春联和大红的福字,屋里悬挂着拉花和彩灯, 玻璃窗上贴着剪纸装饰,橱柜上站立着奥运福娃,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鱼肉香,还有的同学正在和面做馅儿,准备着守岁包饺子。
老爸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见一样夸一样,兴奋地说:“今年过年不一般,俺心里支了架儿,家也变新啦!”
客厅里有同学在叫:“大伯!快来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要开始了!”
在同学的簇拥中,老爸去了客厅,坐到沙发中央。不一会,就传出老爸的开怀大笑:“满屋子的大学生,我家成大学堂啦!哈哈!”
这时候,门又开了,永强手捧了一盆水仙,博得一片惊叹声。
同学们争相品头评足。有的说到底是北京的大学生会来事儿,花名人名都是仙。有的说这花是金盏,有的说这花是银台,有的说这花是玉玲珑。有的说不管是什么,这花跟小仙一样冰清玉洁,特别有神韵。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给她送花,让她心里甜甜的,暖暖的,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把水仙放到自己的床头。淡淡的幽香里,她凝视了许久。
对未来的日子,她不敢去想,她深怕这水仙,会凋零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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