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文化论坛之韓寒易中天对话

易中天：杂志办得怎么样了？

韓寒：还在审查。

易中天：有人不怀好意地说，这是你的营销策略，制造这个悬念，把账就赖在咱们政府头上。

韓寒：事实上是这样。这个刊物啊他没有要那些投资方的投资，是我自己在掏钱。然后每个月要花将近……就是说人员的成本、办公的成本大概需要十多万。对我来说其实拖延没有任何的好处。到时候我连员工的工资都发不起，到时候只能去卖艺了。所以，真的只有我在办这个刊物的时候是进行过自我审查的。就是经过了自我审查了以后我认为没有问题。因为我从来也不是一个反党反社会的人。我只是想把它出版。但是后来我发现人们审查的尺度都不一样。可能有人觉得这个有问题，很多人一看觉得这个…会不会要承担一些责任啊，所以就没有人敢让它出版。

易中天：这么说起来，那问题在这个地方。那么，是审查本身就不对，还是那个审查的人不对？

韓寒：事实上可能都不对吧。因为我是赞同有一部分的审查的。这些审查主要是面对，一个是真的反人类的东西、反社会的东西，就是说我要去做人肉炸弹啊，我要去强奸一个女的啊，我要去做什么啊……我非常赞同把这些资讯是屏蔽掉的。但是据我所知，我在飞机上看到一个报导说在法国还是德国有一个互联网上有一个法规出台，就是说要禁止任何……关于儿童色情类的内容。事实上这个，我想大家都应该同意，而且在那个国家里大部分人包括网民大家都表示很理解。但是最后这个没有通过。是因为他们害怕有人会利用这些东西最后把这些审查扩大到一些思想领域的一些审查。所以我想说其实关于这本杂志啊，到最后，到这样，我相信，可能大家都有一些……因为很多人觉得，包括这个出版我是有问题，因为现在的出版社是国有的，然后呢，有一些出版公司，他们事实上要出版图书只能去买书号。我这个东西是交给出版公司做的，他们就去买书号，书号很便宜，一万块钱一个书号。但当出版社的人看到这个东西他们不会为了这个利益去承担任何的风险，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哪怕把这个，哪怕拿一本《最小说》给他们看，他们都可以看出一些……好多东西不能过啊。就到了这样一个程度。

易中天：那就是说这个审查的人他因为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对他没有……他既不会因为出版韓寒的刊物就升官，也不会因为出版韓寒的刊物就发财。但是出了事，板子要打在他手上。

韓寒：对，而且事实上最关键的呢，是我们又没有这么一个标准，比如……。因为没有这个标准以后呢，就会很困难，比如说我今天还好好的，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说话的时候没有控制住自己，就有谁看到不乐意了，但之前的那些作品、那些东西呢都要遭殃，然后那个人就会被连带进去。所以对于他们来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那我想在对于一个在做文化的人，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相当大一部分比例的人，都在想，唉，我要做一个关于文化的内容，我的原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这样一个国家其实离文化大国就差很远。

易中天：那么由此引出的一个问题就是，什么叫做言论自由。言论自由在我看来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必须允许错误的言论也有自由。如果错误的言论是没有自由的，正确的言论才有自由，那其实是没有自由的。因为你永远弄不清楚哪个是正确的，哪个是错误的。这个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是谁来定。



韓寒：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批评的话，那赞美就没有任何意义。

易中天：现在听说是这个重庆在控制，在卡拉OK歌厅里点低俗的歌曲会报警，有这个事，所以后来这个，你唱了低俗歌曲之后那个卡拉OK厅里面就呜啊呜啊呜…让你永远不可能低俗，因为你没有低俗的兴致了，呜啊呜啊呜…，我低俗一下，低俗不下去了。后来北京有个媒体人叫何东就写了篇文章说北京正在治理那个电动自行车，那个电动自行车很讨厌，他介于那个摩托车和自行车之间。你如果是摩托车像我们厦门是禁掉的，因为交通不安全嘛。那么自行车是可以走的。它属于两者之间它就，北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把它当摩托车禁吧，它不是摩托车，你说把它当自行车放了吧，它比自行车又太多了，撞人。所以何东就出了个主意说以后那个电动自行车前面都装那个录音机，唱红歌，比方说《血染的风采》啊。

韓寒：这个可以在上海的土方车上可以推广，那个真正是血染的风采。

易中天：他们该唱那个“把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

韓寒：……因为当时我们扼杀了摩托车嘛，我们禁摩了，事实上这又是很多老百姓必须的一个交通工具。所以就不得以有了电动车……

易中天：我们厦门摩托车还有好多。我投禁过一票。但是有些东西还得禁。你不禁的话，他危害，当然……

韓寒：但是事实上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使用这个道路的权利，哪怕是死在这个道路上，这就是交通的代价，是没有办法的。我相信，就像土方车一样……但是没有办法，他就没有禁土方车。但是土方车也一样，上海每天在以撞死一个人的速度……再这么下去就变成尸博会。

易中天：我看你博客，你看《孔子》了？

韓寒：我真的看了。

易中天：感觉？

韓寒：我其实当时也是为了避免一些口水战。就是我不想让那些孔子的那些崇拜者、追随者来说这些话，就没有评论孔子，我只是评论这部电影。因为这部电影从电影的角度来讲，是非常非常差的一部电影。无论是编剧啊，或者导演啊，都是在电影上说是不入流的。所以我当时就没有说这个话。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还真的是中国有很多的很多的人会拿这些东西来说事，他们就会说，你这样说是玷污老祖宗，是玷污我们的圣人。

易中天：谁这样说？是你这样说还是电影这样说？是骂你还是骂电影？

韓寒：骂我。其实我觉得也是骂电影。因为我觉得很奇怪，如果那些人真的是把孔子当成是一个圣人，是一种信仰的话，那他们怎么可能容忍把孔子拍成一个电影，这令我觉得很奇怪，就像……

易中天：孔子就根本不能拍电影？

韓寒：对啊，就像如果我把他当圣人，当然我心里不是，那那些人就可能……（怎么也不可想象他们会容忍）那些电影会拿票房去说事……就像假设《孔子》的票房赢了，这些人说我们赢了！我觉得这个一方面跟孔孟之道差得有点距离，另外一方面你想在那些伊斯兰国家他们不会拿穆罕默德来拍电影，他们觉得不允许

易中天：他们连电影都不允许。

韓寒：然后包括在西方国家你肯定不能拍一个耶稣的故事啊，包括在印度你不能拍我佛的什么故事啊，释迦牟尼的故事啊。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如果真的把他当一个信仰的话，怎么会去容许胡玫去把他胡搞成一个电影呢？和她的老公啊，和一些人一起。

易中天：那现在这个孔子的改编电影是很热，除了胡玫的这部电影以外，还有两部电影。

韓寒：所以我其实特别不喜欢这样的电影。这样的电影是扼杀人的想象力的。有一部就行了，我很害怕它获得成功。因为怕它获得成功，以后庄子、孟子、老子、孙子……都拍一遍。

易中天：咱们现在文化输出啊。要做文化大国。文化大国没有出口肯定是不行的。文化大国并不能自己在家里牛逼……

韓寒：根据我对现在的年轻人的观察啊，我发现事实上他们的想象力是足够的，他们的创造力是足够的，但是完全地被束缚了。有的时候你可以去看看网络上的那些帖子啊，那些小聪明啊，已经很多了，可能还现在还不足以去汇聚成一个很大的聪明。但是他们显示出这种潜质了。我相信如果要把文化的禁锢、文化的审查放得更宽一些，可以创作的作品更多一些，终会有现代的，属于中国自己的那些文化可以向国外去输出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孔子啊，那些孔孟之道啊哪些东西。那些我觉得一方面，包括那些在网上叫嚣的人，老祖宗的东西都忘了，但事实上孔子的传人到现在还在台湾，……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大陆了。

易中天：我觉得他们是这样考虑的。我们要做文化大国，因此呢我们要有文化输出，那么我们要输出什么呢？我们输出的东西他要获得输出的成功必须有条件就是它必须是艺术，就是跟人家不一样的，你如果是人家有的，你还往人家那儿输出，人家说我们这里够了，我必须是个新鲜玩意儿，不同的东西。想来想去，大概就这个，所以拍电影。……同学不算数的，同学是教汉语的。他们很多不明白同学是干什么的，有同学是讲儒家文化的，儒家文化……就是告诉你一二三，韓寒两个字怎么写。

韓寒：所以我觉得你说的这个，的确是，特别重要的一个问题。他们肯定在想这个，我们到底输出什么。那些……（普世的、）人类的那些东西别人已经输出过一遍了，再输出就输掉了，不是输出了。但是我觉得也不能拿孔子去输出啊。

易中天：你觉得拿什么输出呢?



韓寒：我觉得最近两年就别输出了。我觉得咱就先培养一下。输不出去的时候没有办法，现阶段的确输不出什么。那就只能输掉了。

易中天：你是说在输不出的情况下我们就认输。

韓寒：对，你总得认输，因为现在的确是输不出，真的输不出。

易中天：可是我们现在站起来了。

韓寒：是，当时因为当时有人说了一句嘛，有人在一个城楼上说了一句“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易中天：他现在还在城楼上呆着呢。

韓寒：但是呢，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以后呢，没想到是往后走了几步，然后就再也没有地方坐下来了。我觉得这也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站起来了以后，包括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很奇怪，可能真的是跟中国的传统文化有一些关系，但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可能也或多或少有些这样的情绪，比如说像大学，可能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会私底下说厦门大学那个不行，那个不大好，这个要改进，但是突然有南开大学、复旦大学的说你们厦门大学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时候，马上就（鼓起拳头、挺起胸膛）。所以我觉得有的时候必须……

易中天：就像你在家，跟你爸如何如何，这、这、这……大学就像咱爸一样。

韓寒：所以当时，在去年的时候，我有一篇文章，当时大家不是流行去抵制家樂福嘛，当时我就写一篇文章说到过，有关的内容，母亲啊，祖国啊这些解释……就说你为什么要去反对那些学生去上街去爱国啊，祖国是你母亲啊。我说谁说祖国是我妈啊。它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是我母亲，我母亲姓周。

易中天：我们回到刚才那个问题……对你母亲没兴趣了……站起来，站起来了以后，你说要坐下来，人家想的是要走出去。现在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第一是我站起来了，如果没有站起来就不存在坐下来和走出去的问题，

韓寒：视觉上站起来了。

易中天：从哪个角度说视觉上站起来了？

韓寒：我觉得从文化上还真的是……

易中天：文化上站起来了。

韓寒：因为写东西是坐着写的，哪能站着写呢？

易中天：我明白了。就是我们现在不是要走出去，而是坐下来。

韓寒：是的，我觉得现在就两种状态，一个是站着写，义正言辞，然后觉得自己站在什么样的一个高度上。然后呢还有一种方式就是跪着写，写一些跪着写的内容。但是很少有人是在坐着，正儿八经、正常地写。如果中国可以有一个很好的一个坐着好好写的一个氛围，那我相信不需要多长时间，按照中国人的聪明智慧，五年，十年……我相信，我不知道能够输出什么，但我相信一定会找到可以输出的东西，而不是现在这些东西。

易中天：好，非常精彩，谢谢韓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