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一) 舅舅的家住在海边,一望无际的海面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巴果忍不住惊呼起来,对于这个住在城市里,看惯了高楼林立,满街的车辆行人和斑马线的孩子,大海是那么的神秘又有趣。现在它就在眼前了,怎么让人不兴奋呢? 来的时候妈妈最多的嘱咐就是,千万不要下水,千万不要下水。 “她说水里有怪物,会扯小孩子的脚。”巴果跟舅妈说。 舅妈是一个温厚的女人,巴果一直很喜欢她。巴果喜欢搬着小板凳坐在一旁看舅妈做家务,看她补破了洞的渔网,看她把一条条的粉红色的鱼清洗干净,在屋前的沙滩上铺一块破旧却很洁净的暗格子麻布,把鱼在上面大小排队,摆放整齐。舅妈很会做鱼干,每做好一批鱼干,她都会给城里的几家亲人用包裹寄去,这是巴果最喜欢的食物,那些鱼干看上去像一块块黑黑的木头,但是爸爸把它切开来的时候,却依然能看到里面粉红色的鱼肉,味道比鲜鱼有滋味得多,不过吃多了会把牙帮子给累坏的。 “那巴果怕不怕怪物啊?”舅妈正在用一个软软的小毛刷刷洗一个玻璃瓶,这是昨天舅舅打鱼跟着那一群收获被捞上来的,舅妈看上它的小巧可爱,要留着做盐缸。玻璃瓶在舅妈的手里渐渐变得通透清澈,舅妈的脸挂上了淡淡的笑。 “嗯。。。怕。。。”巴果皱着眉头想起来。 舅妈抬眼望着巴果温柔地笑了笑。 “别怕,就算有怪物,它也不会惹你的。” 巴果望着舅妈,眼神里泛着怀疑的光。 “舅妈见过怪物吗?!” “没有呢。” “那你怎么说它不会惹我?” “我猜的呀!咱们巴果这么乖,怪物怎么舍得伤害你呀!呵呵” “哦。。。”巴果倒是觉得这话不假,“那舅舅有没有看到过?他每天都出海的,从来没有看到过怪物吗?” 舅妈没有停下摩挲手里的玻璃瓶,那瓶子已经洗得很干净明亮了,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没有呢,从来没有过。哪有什么怪物,那都是大人们编出来骗小孩的。” “哦。。。听说大海里的鲸鱼是最大的动物,是吗?” “是吧。” “有多大?有六层楼房那么大吗?” “是吧。” “听说海水是咸的,有多咸?” 。。。 “听说海浪大的时候能卷起一人多高呢!是真的吗?!” 巴果一个劲地问问题,越说越兴奋。 舅妈抬头看着巴果,微微一笑:“巴果要是对大海那么感兴趣,明天就要舅舅带着你出海吧!” 巴果睁大了眼睛,腾地站起来,大叫:“带我出海!?真的吗!?可以吗?!” 舅妈被巴果的样子逗乐了:“是啊!可以呀!但是你要乖乖的哦!” 巴果兴奋得在小屋子里跑起来:“当然!!太好了!!噢!!我可以出海喽!!太好啦!” 巴果一整晚都没有睡着,他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听着屋外有节奏的海潮声,真是难以平静自己的小心跳。明天就能近距离的接触大海了,想想光着脚丫波动海浪,想想海水的蔚蓝和清凉,尤其想着随舅舅一起乘着小小的渔船漂浮在广阔无边的大海上,就觉得新奇有趣极了。 (二) 舅妈来叫巴果出发的时候,月亮还挂在窗外,巴果走出房屋,看见舅舅已经一手拿着鱼钩和鱼叉,一手扶着肩上扛着的绕着帆的桅杆,光着脚,在门口等他了。 巴果接过舅妈递过来的两罐鱼饵,小心地抱在怀里,也把鞋子脱在门槛边,光着脚丫,同着舅舅一起向着反扣在屋前的小帆船走去。巴果感觉到细软的泥沙嵌进脚趾间,湿湿凉凉的。 他帮着舅舅抬起小帆船,把它放进海里。 舅舅让巴果坐在小船里,嘱咐他抓紧船舷两边的绳子,舅舅用力一跳,跳进船里,小船就乘势从浅浅的海滩滑进了海里。 他们一起向站在屋前的舅妈挥挥手。 舅舅支起船撑,喊:“坐好喽!我们出发喽!” 小巴果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小手把绳子抓得牢牢的。 舅舅撑着船,向着那一片深蓝开去。 此时的太阳还没有升起,四下一片静寂,海面有节奏而缓慢地跌宕着,像一个呼吸均匀的巨兽,匍匐在睡梦里。 巴果回头看着舅妈在厨房里亮起的那盏灯越来越远,渐渐变成了一个昏黄的小点。 (三) 这就是大海啊,巴果第一次发现,大海和天空其实这么相似,它们连成了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依稀辨出船下有蓬松的海潮声,耳边有带着咸味的海风呼呼,偶尔还听到海鸟拍打翅膀,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地鸣叫。这便是周围的一切了。 离自己最近的,是这一大片的海水,它们温柔地推搡着小船,让它一高一低有节奏地起伏着,巴果似乎能感觉到这个巨兽的心跳。 小巴果突然感觉到有点害怕。 “舅舅!” “什么?” “我们要到哪里打鱼?” “不远的,快到了!” 舅舅头也不回地撑船。 巴果小心地坐直身子,往前面探了探头。前方是一个巨石形成的悬崖,海浪拍打在高高的石头上,碎成白色的浪花。 舅舅把船停靠下来,这里是个浅浅的海湾,被矗立的岩石三面环抱着,形成一个安静的角落。 舅舅拿出几个鱼钩,把鱼饵穿在鱼钩上。 “鱼儿们快来哦!”舅舅一边穿鱼饵,一边望着巴果,爽朗又神秘地说。 原来在大海里钓鱼也是这样的呀,巴果看着舅舅的动作想,他和爸爸一起在小池塘里钓鱼,就是这样穿鱼饵的。 巴果立马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也松开了抓绳的手,帮忙钩鱼饵。 “第一下撒钩钓到鱼的几率很高的哦!”舅舅说着把一根穿好了鱼饵的钩递给巴果。 就这样,巴果跟着舅舅一起,放下了好多的鱼钩,它们深深浅浅地探向了海里,和那些鱼儿们相会去了。 (四) 巴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垂向大海深处的钓索,已经十多分钟了。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浮筒有动静,是在有节奏地上下抖动! 舅舅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示意巴果不要出声。 果然,浮筒明显地向下沉去,那鱼儿已经被牢牢地勾住了,它在挣扎。 “上来吧!”舅舅轻松地一喊,把绳子向上用力一扯,鱼钩那头就从水里哗啦啦冲出来,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弧线,还没等巴果反应过来,就准确地“啪嗒”一声重重地坠入船里。 一条一尺多长的青鱼,睁大无神的眼睛,尾巴拍打着船舷,拍起的水珠溅了巴果一脸。 “嘿!真大!”巴果兴奋极了。 “这不算什么。”舅舅不以为然地说,说话的时候已经把鱼钩从鱼嘴里取出来,又装上新的鱼饵,重新撒进海里去了。 舅舅从隔板下拿出准备好的网篓,把鱼装进去,扎紧口,把它顺着船舷放进了海里,绳子这一头牢牢拴在船上。 在海里钓鱼果然比小沟小河带劲!巴果高兴地想,舅舅说这个还不算什么,那说不定还能钓到更大的呢!接下来我要大显身手,钓上几条大鱼来,回去就可以跟我的小伙伴们炫耀了! 想到这里,他检查了一下栓鱼篓的绳子,小手按在上面,坐下来,更加仔细地盯牢了这些浮在海面上的浮筒,恨不得能有召唤鱼儿的魔力才好。 这时的天已经亮多了,东方的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 (五) 巴果看到眼前有三个浮筒在蠢蠢欲动,哦不,是四个! 巴果兴奋得跳起来,鱼儿来了!鱼儿来了!我真是个钓鱼高手!这是我上的鱼饵!我看着它上的钩!我的鱼!巴果迫不及待地去扯那个离自己最近的鱼钩,舅舅还来不及阻止,鱼钩就被巴果兴冲冲地扯上来了。 鱼钩轻飘飘地扯上了天,鱼钩上鱼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咬剩的一点鱼饵,耷拉着残体,似乎在笑话巴果。 巴果再去看水里其他几个浮筒,早已恢复了平静。 巴果望向舅舅,舅舅正哈哈大笑呢。 “你这么急干什么,哈哈!你要安静地等它多吃一会,等它咬稳钩了,浮筒向下拉的时候再扯上来,你这么大动静,谁不被你吓跑啊?哈哈!” “哦。。。对不起。。。”小巴果觉得又羞又沮丧。 “没事!多试两次就知道了!这么大的海,还怕钓不到鱼么?!”舅舅一边说着,一边给那几个鱼钩重新上了鱼饵。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下,真的把鱼儿吓跑了,总之之后好长时间,都没有鱼儿来咬钩了。 太阳已经露出了完整的脸,阳光洒在海面上,反射着有些刺眼的光。 舅舅把绳索绕在手腕上,仰面躺下来,用草帽遮着眼睛休息。 巴果揉了揉盯酸了的双眼,看着舅舅惬意的睡姿,也有点昏昏欲睡了,唉,昨晚可是一晚没睡呢! (六) 巴果迷迷糊糊地听见舅舅在跟谁说话,他揪地坐起身来。 离他们的渔船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小渔船。那渔船看上去很旧,像一个黑瘦的老人。 果然有一个老人,正蹲在这渔船边,手里摩挲着编织着一截尼龙绳子,他正把那绳子捻紧,用来修补他的断破的鱼网。舅舅就蹲在他的身边,跟他小声说着话,帮他捋整渔网上的破洞。 老人身上穿着一件也像他的鱼网一样有些残破的坎肩,全身上下裸露出来的皮肤都是黑黑皱皱的,大概蚊子都别想叮进去吧?巴果暗暗地想。 老人抬眼看见巴果,笑着跟巴果点头示意。 “那是我城里来的外甥,叫巴果。”舅舅介绍,扭头对巴果说,“爷爷可是一位钓鱼高手哦!” “爷爷好!”巴果直起身子,大声地喊。 “嗯!小孩不简单哪!”老人笑眯眯地望着巴果,手里继续捻绳,他的手指像干枯的树枝。 “巴果别动!”舅舅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睛直视着巴果身后一支垂下去的鱼竿。 巴果感觉到,一定是有鱼在咬钩了! 巴果这回可不敢乱动了,他就像喊了一二三的木头人,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蹲在原地的姿势,猫着腰,注视着舅舅脸上的指示,连大气都不敢出。 舅舅盯着目标快步走近来,仿佛一个被那浮动的浮筒渐渐收拢的风筝。 舅舅的脸上,隐约透露着不寻常的神色。 老人明显也注意到了水面下的动静,他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深邃的目光放向同样的地方。 这时的太阳已经挺晒了,舅舅黝黑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巴果循着他们的目光轻悄悄地转过头去。 一袭海浪卷过,巴果看到了船舷边翻游着一个纯白的身体。 (七) 舅舅已经把钓绳收上来,那鱼钩正稳稳地勾住了大鱼的白色的嘴唇,伤口有鲜红的血。 这是一条接近两尺长的大鱼,全身光滑洁白,它的鱼鳍,大尾巴,都是纯白色的。它身上甚至没有鱼鳞。巴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模样的鱼,现实中,书里,电视上,都没见过。 舅舅取出鱼钩,大鱼的嘴巴还在流血。 “好家伙!我打了这么多年的鱼,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种鱼!”舅舅眼看就要抱不住这条白鱼,它太滑了。舅舅示意巴果赶快收上水中的鱼篓,好把这条鱼和之前打到的青鱼一起关进鱼篓里,暂时养在水下。 “不要放进鱼篓,它会逃跑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他递过来一个扣着盖的大鱼盆,要舅舅把鱼放进鱼盆里。 就在舅舅要放下鱼的时候,那鱼竟然趁着这一个松动的空隙,转身如离弦的剑一般冲出舅舅的怀抱,向着海面飞去。 老人眼疾手快,飞快地向眼前的海面撒出一把黑色的粉末,那粉末所到之处,流动的海面立刻结成了硬硬的冰。鱼没有像它想象地那样一头扎进水里去,而是在突然形成的光洁的冰面上向前滑出几米,停在了冰面上,无计可施地打着旋,大尾巴有力地拍打着冰面,碎起无数小冰渣。 巴果惊讶得张开的嘴简直合不上了。 “太好了!多亏了您!”舅舅庆幸地松了口气,匆匆向老人道过谢,转头伸出长长的鱼竿,把那白鱼扒到近前来。 那冰凝结得快,化得也快,水面很快又荡漾起来。 舅舅这一次拿出一个小鱼网,预备把白鱼从头到脚先套起来,这样就不怕它滑了。 但那鱼的身体滑溜和聪明程度是不能小看的,在巴果帮舅舅支开网,舅舅正要松开一点把它穿进网去的时候,白鱼的鱼尾用力一摇,马上出溜了大半个身子!舅舅来不及思考,转了个方向,兜着它的大尾巴,乘势用力把它抛入了一旁的悬崖丛中,那条大白鱼就这样被草丛和荆棘挂在了远离海水的地方,应该只能望洋兴叹了吧。 “好家伙!看你还怎么跑!”舅舅拍拍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水和汗。 “巴果,你帮我看好它!” “它一直在扑腾呢。。。”巴果目不转睛地盯着悬崖从中的白鱼。 “等它扑腾累了,就会知道没有希望了。” “它。。。要是死了怎么办?” “死了咱们就用它做鱼干!” 舅舅真是个捕鱼的好手,只要是到手的鱼就没有跑掉的。 老人微笑着看看巴果,再看看那被困在树草丛中的白鱼,没有说话,他收起补好的鱼网,摇着船,向着深海的方向去了。 (八) 那条白鱼,在草丛里扑腾了好久。 那么洁白细嫩的身体,有几处已经被尖利的荆棘割伤了。 巴果望着它,觉得它就像一个被困在暗牢里的天使,周围的环境,跟它一点儿都不搭。 “舅舅。。。要不。。。”巴果想说出一个请求。 “好家伙!哈哈!”舅舅又钓上来一条大花鱼,比之前的青鱼还要大,他没有注意到小巴果有话要说,“今天运气真好!” 舅舅兴致高昂地处理着钓上来的鱼,那边又有鱼在咬钩了,巴果不再说话了。 他泱泱地转回头去,把目光放回原处看着那个可怜的家伙。 那团荆棘丛里,白鱼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它在那里是很显眼的,不会看错! 巴果的目光开始飞快地搜索,他看见了,那个白白的影子,在移动,向着走出荆棘的方向在移动!至于它是怎么移动的,简直让巴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那是另一条大白鱼,差不多有巴果那么高,把受伤的白鱼轻轻地叼在嘴里,它在走!它有腿,真的在草丛中一步一步地走! “啊。。。啊。。。”巴果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那白鱼似乎听见了巴果的喊声,它转过身子,深深地看了巴果一眼。 “怎么了?”舅舅问。 循着巴果发抖的手指过去的方向,舅舅什么也没看见。 那两个大白鱼,眨眼之间就那样消失在了乱草丛里。 (九) 直到这一天打渔结束,舅舅撑起船回家,巴果都还陷在惊讶里,至于那之后又打了什么鱼,怎么装进鱼篓,怎么收工,巴果似乎都在帮着舅舅张罗,但都没有了半点记忆,他的脑海里全都是那两条大白鱼,那个更大的白鱼叼着白鱼一步一步走动的情景就那么几秒钟,巴果看在眼里,再也难以忘记。就像最精彩的动画影像一样在巴果的眼前不停重复回放着。 它是来救它的!它们应该是同类吧?怎么还有鱼会走路呢?从来都不知道!怎么突然就那样消失了呢?它们怎么回海里去?什么时候回去的?真的有鱼会走路!一步一步地走!巴果就这样呆呆地想了一天,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了。 舅舅可不相信巴果的话,他大笑着说,大白鱼狡猾,自己溜了也正常。巴果没有看好那条鱼,就不要编理由啦!舅舅又不会怪他,反而今天有了巴果的帮忙,收获不小呢! 落日的余辉照在此时格外平静的大海上,眼前像一片用碎了的宝石铺成的大平原。向着归去的方向,巴果已经渐渐看到了屋子的灯光,更近了,看到舅妈站在门口迎接的身影。巴果向着舅妈挥挥手,回头再看看这片波光粼粼,美丽的大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趴下身子,用手指沾了一下海水放进嘴里尝,咸咸的。他突然觉得眼前这片大海,似乎把神秘的面纱向他揭开了一角,却又似乎更加神秘了。 巴果想,“怪物”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呢?这么深这么大的大海里,该隐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秘密啊。会走路的大白鱼,是怪物吗?巴果却觉得它们很可爱,它们一定也会贪玩,也有感情,也会保护家人,也容易受到伤害。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有它的意义,它们哪里怪了?它们只是跟我们共享着这一个世界而已。 沙滩上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余温还没有散尽,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露出了月牙儿。 “晚安哦!”巴果对着大海,默默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