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与大树

　　一

　　夏之末，大概是经典的花都开过了，树的枝叶繁密到了最盛。绿色连成一片天，高低起伏，远远接着落日。更远处是鸟长长伸着脖子望着天空，洁白的羽毛丝毫不粘泥土。

　　候鸟选择在夏末开始迁徙，一路南行，要到温暖的热带过冬。热带应该很热吧，大地腾腾冒着热气，红太阳高高挂着，终年不落。鸟所知道的也不过如此了。候鸟们站在树的最高处优雅地梳理着羽毛。绿色一片的大山、森林，候鸟们就高高地站在这一切之上，再往上就是黄昏时候的落日，遥远绚丽的晚霞。

　　迁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整个白天几乎不停在飞。队伍好大，上千只候鸟并行在一起，长长的翅膀和腿，长长的脖子和嘴，优雅的身姿，整齐的阵型。一路上候鸟们飞过了高山、河流，广阔的平原上农田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地铺开，候鸟们的高度则可以远远望着大海。大沼泽上，青草和水洼交错着，城市的高楼里，男孩打开窗户远远望着候鸟们。太阳一直在南方指引着方向，灿烂的光辉洒在候鸟们洁白的羽毛上，然后如露水一样滑落。

　　迁徙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难道不是吗？


　　二

　　候鸟们看到一个美丽而巨大的湖泊，很多的岛屿、半岛在湖泊的近岸，晚霞之下是荡漾着的芦苇，一浪一浪地排开…… 太阳快要落山了，候鸟们也该休息了。就这里吧，候鸟们纷纷从天而降，错落有致地来到湖边。湖水映着青山、绿树、落日，漫天的晚霞，从天而降的候鸟。


　　三

　　“假使可以飞该有多好”，一棵树默默地说了一句。不远处便是那些自由的候鸟。

　　候鸟们在湖边找吃的，鱼、虫、或者草籽，翅膀高高地扬起，不远处是芦苇。天开始黑了，太阳尚未完全落山，候鸟们准备在这里过夜了。

　　离鸟群稍微远一点的一只候鸟正出神地望着青山，远行就是要飞到山的南边，飞去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么青山的南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离湖岸最近的那棵大树望着这只鸟。它一条腿高高地站在水里，洁白的羽毛，长长的脖子弯曲着，远远望着青山。多美好，这才是最完美的生灵该有的样子。真的让这棵树羡慕得不得了。


　　四

　　感觉到心跳了，怦怦地跳。真的心跳得好厉害，呼吸都不敢出声。是啊，那只美丽的候鸟正在一步一步走过来。树可是生根的，注定是无法行走，不管树多么想靠近自己喜欢的鸟，哪怕是一步都不可以。然而此刻，候鸟主动走过来了，优雅地迈着步，不时转动一下脖子。

　　树林好茂密，枝叶连在了一起，遮天蔽日，何况现在基本让也没有日了。树林深处是漆黑的一片，稍微往外一点，偶尔从叶子的间隙中透过来天的微红，轻轻打在地上。一道道神秘的光柱交错在大树下，深邃而神秘，不过这只候鸟似乎没有打算在向深处探幽。

　　候鸟轻轻拍了拍翅膀飞上了枝头。这是树林最外面的一棵树，那棵一直看着这只候鸟的树。


　　五

　　天上的晚霞慢慢褪去了红色，逐层逐层地变成了紫色，然后紫色燃烧成了灰色，一直烧到了湖里。青山的对面，高大的一棵树，隐约撑着天地。在树冠之下，现在是一只候鸟的天堂，在这天堂里候鸟放松地、轻轻地呼吸。

　　夜是甜的。我们还在一起。互相好梦。

　　可是我却一直睡不着，因为你就在我身边，毫无顾虑地呼吸我。

　　夜风从湖面吹过来，轻轻推着涟漪，然后一个一个地给候鸟们点名。当然栖息在树上的这一只候鸟也不会例外。夜风轻轻地抖动着它蓬松的羽毛，同时摇晃着树叶。清新的空气，透过层层的枝叶依稀可以看到星座。

　　好近啊，这只鸟就在我肩膀上睡去。看它沉睡的样子，单腿独立在树枝上，头轻轻地贴到了翅膀下，真的好想抱抱它，又怕打扰了它的好梦。

　　整整的一夜，这棵树都在看着自己心爱的鸟，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它实在太困了，眼睛都红了。在朦胧中它看到了这只候鸟是如何起身梳理羽毛，然后拍拍翅膀飞回鸟群里。秋天已经不远了，这种清晨树叶上会有少许的晨露，犹如湖水上的雾气一样模糊着大树的眼睛。那只鸟没有回头，只是径直地飞回了鸟群，世界在这一刻后安静得只听得到虫叫，寂寞的森林仿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候鸟寄居千里树，于此处过夜留下了一片羽毛……

　　六
　　其实候鸟们不是每天都要不停飞的，偶尔它们会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一会，比如这一次。优美的风景，充足的食物，当然要放松放松多住几天，补充完能量再说。


　　七

　　昨天那只候鸟现在格外精神，在湖面上飞来飞去，与同伴嘻戏，下水捉鱼…… 远远地它望到了树林，昨天没有往里走的树林。树林似乎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在召唤它，也许是树林深处藏着什么东西，或者……

　　“不管了！”那只候鸟飞了过去。

　　就在候鸟刚刚飞过第一棵树的时候，昨天它遗落的那片羽毛从树的掌心滑落了下来。候鸟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这片羽毛。

　　“嗯？这应该是我的羽毛。那么，这棵应该是昨天我睡的那棵树。”

　　候鸟仔细打量着这棵树，粗壮的树干，广阔的树冠如同一把巨伞。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很亲密的感觉从树的枝叶间流溢出来，如同这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候鸟试探着向前迈步，往深处走，则隐约地感觉到一种悲伤在顺着树干往下流，一直流到了泥土里。

　　候鸟停在那不动了。

　　大树也安静了，为候鸟撑着一片阴凉。

　　世界都安静了，所剩下的不多的变化，不过是随风而过的白云慢慢滑入湖面。


　　八

　　候鸟扑了扑翅膀，飞上了树梢，站在那远远地望着青山。突然候鸟发现这世界如此美，比从前的任何一刻都美。

　　“世界之所以这么美，原因在于我有一个立足点，我脚下有一棵很美丽的大树在支撑。”

　　“展开双翅在蓝天中俯瞰，美，但是这美中包含着身体的疲劳。而此刻的仰望，释放了灵魂，渺小了自己，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舒服，仿似从枝叶间涨潮一样涌上来的都是幸福。”


　　九

　　候鸟打量着这一棵树，仔细地看着它每一片树叶，树干上依稀的岁月，树枝上闪着水滴的苔藓。也许这只候鸟已经明白，对于一生只能沉默的树来说，能够被这样仔细地欣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仿似细雨淋在了久旱的沙丘。

　　这么灿烂的一天，到处是阳光折射的色彩，偶尔不远处的鸟群发出清脆的叫声。树林中，所有树的叶子都蒸腾着水汽，潮湿，树枝偶尔滴水。那只候鸟一直站在树上，紧紧靠着树干，柔软的身躯与结实的树干，无顾虑的亲密。候鸟洁白的羽毛轻轻地抖动着，长长的脖子不时地变换弯曲弧度，偶尔的高歌。

　
　　十

　　“如果一直在这里，或许会是一件很好的事。”候鸟。

　　“其实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来，一直在我身边。”大树。不过大树的话候鸟是听不到的，就像花的语言人根本听不到一样。大树看着天边的白云，它还能清楚地记得之前候鸟们来的时候的样子。

　十一
　　不远处的水面已经开始泛红了，一天将要结束了，阳光不再刺眼而是柔和的让人很像尝一口，正如候鸟翅膀下流溢的温暖，移动后不散的温存。这只候鸟就像小小的一团火焰在树枝间跃动，不多的温暖正在慢慢融化树的寂寞。就像羽毛从候鸟身上掉下来，轻轻擦着树干，痒痒的感觉紧紧依附着柔软的羽毛。


　　十二

　　湖面上，云变换着色彩与形状，零星的岛屿安静地睡在晚霞之下。候鸟们继续休息，变成了安安静静的一片白。

　　而不远处，那只候鸟正在跟大树窃窃私语，熄灯话琐碎而温馨。

　　候鸟讲到了蛋壳里的世界。其实早在蛋壳里它就有记忆了。椭圆的世界包裹着坚硬的外壳，自己可以流动的身体逐步逐步的成型。蛋壳虽然黑暗却是如此的温暖。至于破壳而出，毛茸茸的小可爱，那当然就是这只美丽的候鸟啦。

　　大树安静地听着，心灵逐步地与候鸟贴近，似乎候鸟可以感觉得到。等候鸟讲到睡着了，大树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大树也曾经是一颗深埋地下的种子，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后才得以破土。之后树根年复一年地往大地深处生长，直到找到水源，树枝则每一天都在努力向着太阳伸展。成长是一件痛苦的事，如逃不掉的四季轮回。不过成长总会有惊喜，比如这次与候鸟的邂逅。

　　大树浅浅地呼吸着，心跳慢慢的平静了。夜深而沉寂，大地无边无际，大树在黑夜中紧紧守着这只候鸟。世界安静的连虫都不叫，只有这浅浅的呼吸，有节奏地一吞一吐。

　　候鸟依偎着树干，身体交给了树，灵魂去梦游星空了。大树的微笑在每一条枝干中顺着年轮荡开，一层深一层浅。云有节奏地掠过银河，似有似无的白色。太阳临走时点的那把火早就烧完了，青山、湖泊、候鸟们各式的睡姿与近岸的森林融为一体，默契地互相感应着。


　　十三

　　滴答滴答是树枝上的苔藓在滴水，漫长的夜，星星都不忍睡眠，远远地望着大地。彻底的安静，没有灯火，只有映着星空的湖水远远地闪烁微光。森林沉寂着，夜一幕一幕地加深，之后又一幕一幕地淡开，溶在了清晨的露水里。


　　十四

　　天空格外晴朗，湖边候鸟群的喧闹使得这个清晨有一点混乱。是时侯离开了，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赶，停驻不可以太长。

　　大树安静地看着候鸟梳理羽毛，默默记录每一个细节。伸一伸脖子，抖一抖翅膀，候鸟精神了不少。身边的大树还是那么茂盛，枝叶间满满的都是爱慕。粗壮的树干高高地撑起一把巨伞，把所有的美丽都留在了枝叶间，最后一次环绕着候鸟。微风吹着树叶，一道道的暖光随之摇晃，互相交错。周身的这一切无形而实实在在感觉得到的委婉让候鸟眷恋。

　　“其实我很留恋。”候鸟。

　　“其实我很留恋。”陪着这只鸟渡过旅行短暂的停驻是很幸福的一件事。美丽的候鸟站在自己的肩膀，多好！不过注定是不可以一直渡到冬天的。候鸟要高飞远走，直到接近太阳、消失于地平线，而冬天的到来自己也免不了要落叶。


　　十五

　　喧闹声越来越大了，湖浅浅的近岸变得非常热闹。候鸟们聚在一起，互相交流着信息，有的候鸟干脆围着湖面飞两圈。很快，候鸟们一批一批地起身高飞，一路向南。

　　该缱绻的也缱绻完了，青山的南边是什么样子，由候鸟现在去寻找答案。眼前是同伴们高高飞起的身姿，正如来的时候，犹如天边一片云慢慢地接近水面。高飞远走的候鸟翻过了一座座青山，河流退到了身后，星座都渐行渐远。夕阳西下，有期冀的回头望早就越过的青山，青山不在……

　　或者湖泊都在思念，毕竟湖岸上遗落的满地的羽毛要过很久很久才得以分解。那更不必说湖岸一往情深的大树。大树远远地望着湖水，天空一片澄蓝，没有任何痕迹。

　　十六
　　冬季是漫长的，至少比秋季。几乎整个秋季候鸟都是在天空中渡过的。沿途，候鸟寄居千里树，沿路结交，而风景也一路不停转变。至于心情，越来越复杂。热带越来越近，暖风就在不远处流动，身后的千里之外大概早已漫天风雪了。

　　大树的叶子差不多落光了，湖水虽然没有结冰，但也明显浮起了寒气。每一天大树都能感觉到水分的减少，草在一圈一圈地变黄，芦苇干的彻底，被风吹动着沙沙作响。而此时候鸟们已经开始了热带的生活。


　　十七

　　热带也并不算太神秘。河流的水总是有一种要溢上岸的感觉，不时地打个漩涡。这的森林叫做雨林，树叶在不停的滴水，因而树林里天天都在下雨。兰花在热带学会了爬树，高高的顺着大树爬了几十米。而大树上有好多好多的青藤。五颜六色的鸟到处都是，当然包括孔雀。

　　候鸟们就在这河岸定居了。这里食物充足，气候温暖湿润，一天到晚都热闹到不行。每天的六点，阳光准时地透过树林一层层铺到河岸，等到日落的时候依旧是晚霞满天。人间天堂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变的风景，不会冷的风，不回落的树叶，永远流不完河流清澈而深邃。


　　十八

　　不过这个天堂始终少了一种感觉，所以并不是所有的候鸟都快乐。

　　“青山的南边是什么，其实不过如此。”

　　“这里的确很美，但我觉得最美的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这些简单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候鸟们，很简单，但真的很不好回答。日落日出照旧，晚霞来又去，河水随着雨时涨时跌，生活随之越来越乏味。最美的东西是什么呢，或许就是迁徙时越过的某座山，旅途中的一棵树。

　　“旅途中的一棵树？”

　　似乎某些记忆被唤起来了，候鸟群开始了一个小小的骚动。候鸟们开始集体回忆一路的经过，寻找记忆中的每一棵树。

　　“什么样子的树才是最美的呢？”

　　“最美的树一定是枝头开满了花，芬芳可以远远地越过大山，微风摇一摇树干会弄得我们满身都是花粉……”


　　十九

　　日落，晚霞垂到了天边，河水远远地流进了晚霞里。身后是高大的雨林，守着弯曲的河流，不远处是准备休息的鸟群。这一只候鸟出神地望着晚空。夜深了，星星都都被点亮了，混乱的夜空，星座隔着银河，弯弯的月亮呆在天一角……

　　突然这只候鸟张开了翅膀，奋力向上飞，边飞边鸣叫。随后其它的候鸟也纷纷起身，紧紧跟在了这只候鸟身后。水边突然的混乱惊扰了树上的猴子，它们呆呆地望着候鸟们飞向星座，湖边一地羽毛。

　　远远地，一只候鸟在最前方带着整个鸟群向北飞。从星座漏下来的光指引着这些鸟，北极星灿烂的光辉犹如夜空中的明灯。候鸟们一直向北，一直向北，不变的阵型。


　　二十

　　太阳的直射点现在已经不在南半球了，慢慢地回到热带，慢慢地向北移。伴随着阳光的回归，万物开始新的轮回，南半球开始了初秋的落叶，遥远的北方则开始融化冰雪。柔软的泥地上，小草开始发绿，河流也一早开始淌水了，芦芽已经露出了水面。一场大雨，湖泊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干净的湖岸只有青草，丝毫看不到羽毛。

　　二十一
　　天空中的候鸟几乎是昼夜不停的赶路。其实北方对候鸟的吸引力是如此之大，不远千里候鸟们赶了回来。也许留在这的记忆太多了，或者纯粹就为一片湖水，或者旅途中的一棵树。


　　二十二

　　一场场的大雨，电闪雷鸣，河流迅速的上涨，狂风卷着树枝一走就是一千里。整整一个月几乎都在下大雨，等到某个清晨，天边出现了美丽的彩虹。曾经的青山、湖泊就在眼前，风景转变了，但是那情怀隐约还能感觉得到。候鸟们落了下来，停在这休息。

　　此时芦苇还没有长得太高，湖里的鱼欢畅得不得了。湖近岸的小岛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河岸上依稀可以看到昨夜雨水流过的痕迹。候鸟们开始为继续的远行准备能量，四处找寻草根、草籽、小虫、小鱼。当然，还有这样一只候鸟，它围着河岸不停飞，它在寻找一棵树。


　　二十三

　　“就是在这湖边，不远处可以望到青山的湖边，就是这了。但我的树呢？”

　　候鸟围着河岸不停地飞，边飞边叫，太阳落到了青山之后。借着星座的光辉，候鸟继续寻找，熟悉的晚空就在这里了，熟悉的树却真的找不到了。


　　二十四

　　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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