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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司大门出来,刘拴柱刚跨上自行车就听得一个女人喊他的名字,声音很熟。刘拴柱叉住车子前后左右瞅了瞅,确信自己听错了,蹬车刚要起步,从公司门口开出的一辆米黄色“广本”,在他身边嘎然刹住。
刘拴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开肉铺时结识的胡萍萍笑嘻嘻地从前边的车门走出,披发流波,容颜比四年之前还要鲜亮。一双丹凤眼,似乎永远隐含着挑逗之情。
“刘哥哎,这么多年过去啦,还躲你妹子啊!”
“那能呢,”刘拴柱低头用眼角扫了扫左右,勉强笑了笑,“你(嗫)那能看得起我,别把我当猴耍就不错了。”
“刘哥,这话就见外了不是。是你不够朋友,摊子拆就拆了,还连家也搬了。”
“不搬咋呀,拆迁办撵得一步一步往城边走。”
“你可千万别冤枉我这‘拆迁办’啊!”胡萍萍听出了刘拴柱话语里的双关。
刘拴柱也笑了。
胡萍萍用指背撩撩他的下巴说:“到前边的龙凤阁,我请刘哥喝酒。”
刘拴柱抬眼重新打量了一回面前这个风采不减当年的女人和她身边气派的轿车,低头瞅了瞅自己擦不出光亮的皮鞋和骑了快十年的老式自行车,相形之下感觉自己有些猥琐——这是他四年之前所断然不曾有过的。一时间他愣怔了,仿佛被胡萍萍指背的触摸给点了穴道。
“是不是怕回晚了交待不了你那醋坛子老婆?”
“老哥我没那毛病吧,嘿嘿”刘拴柱醒过了神儿,涎着脸瞟了胡萍萍一眼。
刘拴柱快有一个月没沾到酒水了,听到“酒”字,他的舌尖下口水暗涌。他想知道四年不见胡萍萍用什么样的魔法开上了高级轿车,光凭这一理由他就不该拒绝胡萍萍的盛情。更有一点——他像一块含铁的石头,无法拒绝胡萍萍从头顶到脚底透射的磁力。
2
城市拆迁让刘拴柱四年搬了六趟家,越搬距离城中心越远,从正房搬进南房,南房搬进西房,越搬房租越高,越搬越显寒碜。搬得的他读高三的女儿因为家远不能上完晚自习。斜对面新“种”的二楼窗户洒下的灯光,有意强化涂料的效果,墙壁上带圈的“拆”字让刘拴柱心里不由地一咯噔。又要拆了——平房租不上,楼房住不起,这座城市越来越不愿容留像他这样的外来户了,刘拴柱感到挣扎得越来越吃力……
儿子少帅回家来了,仍保留着那种锋芒毕露的发式,左耳并排挂着两个十字架样的银饰,脖子上系一条黑色的链子,穿一件白背心,跷着二郎腿跨在床边,头歪向一边和手机说话。自从有了手机,家里的电话就消停多了。手机是女友送的,刘拴柱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少帅读初三的那年忽然出息了,学会了和女生交朋友,恋爱热度与时俱进,学习成绩每况愈下。高中没考上,刘拴柱把他送进了职业高中的美术班,原想凭着他的灵气和从爱画画的天性,保不准将来会在这上边成点事,为刘家培养个艺术家。那想到班里的艺术氛围远逊于爱情氛围,不到半年光景少帅就与五个女孩子纠缠不清;打情骂俏,啼笑皆非,以至有点疲于应付,去年夏天直意辍学跟着他和牛海英到广州打工,失踪了四个月回来之后,游刃有余地与两个经受住考验的女孩儿周旋。
“爸回来了。”少帅送给刘拴柱一副微带腼腆的笑脸。刘拴柱“嗯”了一声,这副笑脸比往常的一张冷脸更让他心里紧张。
少帅的手机又响了。
“……我不在家……在我三奶奶家……远,在机场那块儿。”
刘拴柱为儿子睁着双眼说瞎话的本领感到脸烧。
“真麻烦,纠缠的没完没了。”少帅显出一脸的无奈。
“谁?”
“陈媛媛……说……肚里有了。”
“有了什么?”
“孩子哇!能有什么——咋办呀?”
不出刘拴柱所料,儿子回家总是又有了“好事”。而一这回可是地地道道的好事——不满十八岁的儿子让他当上了准爷爷……他该哭该笑?
刘拴柱跌到餐桌前的圆凳上,脸埋在双手里连声叹气。少帅坐在床边抠着手指甲。两只苍蝇围着灯头打转的嗡嗡声被窗外的一阵花炮声淹没。
“爸,巷口有辆小轿车,一男一女,是找咱们家的。”晓霞推门进来,姐弟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晓霞憎怨道:“你一回家准没好事儿!”
少帅讪着脸笑笑,跳下地跑到窗前觑探,一回身慌急慌忙钻到了床底下。
一个四十出头、短发、大腮帮子男人站在刘拴柱的面前,身后跟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来人自我介绍是陈媛媛的父母,两个人脸上的吃惊表情猝然间转给了刘拴柱。刘拴柱连忙张罗着让座,可是往左右看看,只能让 “准亲家”坐到床边上,陈媛媛的父母谢绝了。刘拴柱既慌张又尴尬,拘谨地陪着笑脸:“真不好意思,家里实在有点儿寒酸,有点儿寒酸。”瞅瞅餐桌上大小高低不一的三个杯子,就没再去倒水。男人问少帅回家没有?刘拴柱说少帅年后去了皮艺厂上班,在厂里住宿,一星期最多回一趟家。
“哼,那在什么皮艺厂上班,把我女儿给骗走了,俩个在外边找了房子住,你们不知道?”
“不可能吧!”刘拴柱佯装吃惊。
“管住点你家的儿子!”男人用汽车钥匙敲打着餐桌,手指上的大方金戒子在灯光下熠熠闪亮。
刘拴柱显出一脸的无奈。“哎,磨破嘴皮都不听你的,没法子。”
“你要是没法子,那我可就想办法了!”
刘拴柱听出男人话里有话,心里不免有点紧张,赶忙陪上笑脸:“明天我就找他回来,问个明白。”
女人指着墙上的两幅挂轴问刘拴柱可是少帅画的。女人对少帅的画产生了兴趣,这让刘拴柱的脑膜上闪现出某种希望,马上来了精神,正要顺着这一话题滔滔不绝下去,却给大腮帮男人一瓢冰水倒泼了回来。
“你懂什么,”男人狠狠瞪了女人一眼,“这叫工笔画,一个月画不了三幅,好的一幅也就三四百块,靠这能成起个气候。”
一转身,气汹汹地跨步出门。
3
刘拴柱与胡萍萍意外相遇的那点醉意,给意外来客冲刷的一丝不剩。小轿车的光影在小巷消失的瞬间,刘拴柱感觉自己的心跳倏然加快。回到家里瞅着低头抠弄手指的儿子,长长叹了口气:“混,混,硬混出乱子了是不!”
少帅低头不语。刘拴柱心里气狠不是,问少帅陈媛媛怀上孩子的事她父母是否知道。少帅说:爸你真蠢,这事要是让她父亲知道,还不把我给揍扁了。少帅说刘媛媛父亲是城建局管拆迁的,家里有好几套楼房,媛媛偷了钥匙常带他在一套空闲的楼房里玩儿,今天上午给她父亲和一个女人给撞见了。幸亏有那女人给拦挡,要不他可吃大亏了。儿子是带着一副玩“酷”笑脸和他讲这些的,刘拴柱几乎有点忍俊不禁。
刘拴柱心头忽然一闪——这不和胡萍萍讲得趣事对上了号,怪不得感觉那男人有点儿面熟。
胡萍萍在“居家福”摆熟肉摊时外号“拆迁办”,其中隐含两层意思:一层呢,胡萍萍寡居风骚,常惹的商场里的男人们与自己的老婆同床异梦;这第二层呢,胡萍萍在“居家福”卖熟肉摽上的把子是管拆迁的——于是乎“拆迁办”的雅号应运而生。胡萍萍自个儿也毫不介意,开玩笑老常以此为头衔,唬得男人们连个儿告饶。唯有刘拴柱不信真,夸海口说,他和牛海英那是老牛拴在了定海神针上——牢固的很。于是,胡萍萍一天三遭往刘拴柱的生肉摊边跑,当着牛海英的面与刘拴柱打情骂俏。不到一月时间,牛海英就看不服了,提出两条意见:一是拆“摊”,二是拆“家”,让刘拴柱任选其一。那时刚进腊月,眼看一年当中卖肉的顶峰期到了,然而,牛海英犯起了牛劲儿九匹马都难以拉回来——刘拴柱是领教过的。当年刘海英因为和婆婆合不来,抛下幼儿弱女负气出走。刘拴柱动用亲戚朋友费尽千辛万苦,四十多天之后终于得到妻子在青城给人看肉铺的实信儿,只好牵儿携女追将上来。一切依从妻子,收留了一辆脚踏三轮车,摆起了流动肉摊。没想到坏事变好事,几年下来,刘拴柱从小肉摊到小肉铺,最后在政府兴建的副食品大市场里拥有了一个固定摊位,不但生活安落了下来,给两个孩子正经八二地上了城市户口,送进了公立学校,而且还有了一笔五六万元的积蓄。
刘拴柱忍痛将肉摊转了,将做了近十年的肉铺生意断了,心里感觉忽然没了底儿,索性和牛海英放起了累牛,没明没夜地沤在麻将场上。牛海英自然也不甘示弱,从起初不会玩到渐渐入门,之后越玩越热。两个人连赌气带忘乎所以,一直沉迷到那年七月“非典”解禁之后,城市的一切全都恢复了原样,可是,刘拴柱一家人的生活自此却找不着了北。
平心静气下来,夫妻俩盘点家底不觉大吃一惊——恍然体悟到“坐吃山空”的涵义,于是俩人在相互埋怨中寻找新“项目”。刘拴柱顾惜面子,害怕亲戚朋友问起来不好解释,宣称无论干什么,但决不再做肉铺买卖。几个月下来,称心合意的“项目”没找到,家底儿所余无几。刘拴柱实在撑不住气了,找了份搬运差事权且干着;牛海英也断断续续地找点临时工做,日子失去了曾经的滋润,色调越来越灰。很快,刘拴柱就空有做买卖发大财的梦了。去年夏天,一个曾和刘拴柱做过邻居的福建人在广州附近开了家筷子加工厂,回青城来招工被刘拴柱意外撞上,这给刘拴柱撞出了一线希望。刘拴柱安顿好女儿读书留守,带着老婆儿子怀揣一年六万元的梦想南下,不料想四个月之后,一家三口背着满身蚊虫叮咬的疤痕和两千多元的债务,沮丧而归……
4
陈媛媛父亲的来头很凶,刘拴柱在想儿子的事要不要胡萍萍给从中调停调停。常听人说搞“拆迁”的这些人行事方式很狠,刘拴柱担心儿子因为这事吃亏。
少帅似乎也一直在思谋对策,冷不丁抬头说:“爸,趁这儿要拆迁了,咱们赶快租房子搬家,让他们找不着,慢慢也就没事了。”
刘拴柱瞥了儿子一眼:“你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就一逃了之,那也不是个事法吧。”
回头又一寻思,毕竟还是个孩子,想得多么简单啊!
少帅重又低下了头,半晌才嗫嚅道:“爸,能给我一千块钱吗?媛媛让我明天和她去医院。”
在刘拴柱的印象中,儿子在他面前从没像今天这样谦卑过。可是一听到儿子又要钱,刘拴柱发软了的的心不由地往紧抽。从广州回来刘拴柱和妻子虽然都找到了一份工作,可干得都是粗杂活,挣得那点薪水盘算起来维持一家四口的生计还能勉强,可是那能经得住儿子隔三差五的回家来“逼债”。往常少帅要钱从来都是先向牛海英撒娇,挟天子以令诸侯,借牛海英之口向刘拴柱发号命使令。
少帅上次回家是两星期前,刘拴柱从皮夹里哆哆嗦嗦取出一张贰拾元的人民币来,少帅接在手中不满意地看了眼牛海英。
“掏,再掏两张,十八九的大后生了,二十块钱够做甚!”
刘拴柱白一眼妻子:“十八、九了连自个也养活不了,还要宠哩。”
牛海英不买账:“儿子还不满十八周岁,就想让他给你挣钱,你是不是穷急眼了!”
牛海英有自己的一套观点:咱们大人苦就苦点儿,至于到孩子——城里人的孩子怎样生活,咱的孩子也怎样生活!
“妈,你也现实点儿吧。就咱家这生活条件,就你俩给我的待遇,能跟我们那个同学比!”少帅回头瞅了眼刘拴柱,嘴角露出一丝敌意和轻蔑,“我以后肯定比你强!”
看着摔门而去的儿子,刘拴柱心头上又一次经受惭愧的鞭笞。
“要想富,子强父”。刘拴柱巴望着儿子将后能有大出息,可是,他把儿子和当年的自己相对照,感觉没有那一点“强”过自己。他好歹还念完了高中,儿子却自动弃学。他唯一的希望是儿子在画画上能有所出息,可是,一年多了儿子没画过一片树叶。儿子人长得是比自己当年帅气点儿,还有在搞恋爱方面自己绝对望尘莫及——当年刘拴柱是凭媒人牵线找成牛海英的——可是,刘拴柱不像牛海英那样把儿子这点“优势”看成是“本事”。刘拴柱担心儿子真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上,身边怕连一个女孩儿影子都找不到。
少帅看着父亲干张嘴不说话,心里知道没多大指望。从床上下来,拿了把凳子在晓霞身边坐下,用手背轻轻碰了碰晓霞的手臂:“姐,耽误一会你的学习,商量个事。”
“商量什么,趁早免开尊口!”
“嘿嘿,姐,把你念大学的钱,再借给我点儿。我们同学给找好了一家浴池,等把这糟心事处理完我就去那儿打工,两个月内保证还你。”
“你还好意思打我那点钱的主意,你去皮艺厂上班借做押金的钱还那儿啦?” 晓霞回头瞪了少帅一眼。
“姐,上次哄你是我不对,这回可是真事。好歹咱俩姐妹一场,你总不能看着兄弟有难不救吧!”少帅耍着贫嘴。
“不救,就不救!”
刘拴柱长叹了一口气,对少帅说先睡吧,钱的事明天我想办法。
刘拴柱的皮夹里最多拿不出二百元钱了。物价天天上涨,挣钱却越来越难,也就四年多点功夫,刘拴柱除花光了开肉铺的那点积蓄,把打算做“项目”借亲戚的两万元也添进去了,还零零碎碎借了有四千多块。在这座城市里,他已经找不到张口的地方了。儿子还小,撞了祸,他不能不管。更何况今天儿子破例向他开口,让他真犯了愁。
刘拴柱为儿子犯愁,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了。从南方回来,儿子先是说在某某地方干保安,没过多少日子又换浴池干服务生了,没过多少日子又跑到了皮艺厂。儿子隔三岔五回一趟家来,无谓乎要点钱、换洗一下衣服。要么大清早回来,闷头睡上一个上午扬长而去。刘拴柱从儿子嘴里他掏不出半句真话,搞不清儿子的行踪,儿子的想法。他怀疑儿子夜出昼归游手好闲不是在网吧准就是迪厅,总担心儿子干出一些违法勾当,把人毁了。今天这事儿等于实证了儿子仍旧迷恋于那些年轻人性情中的事,并没有太大的出格,这在刘拴柱心里或多或少多少也是点安慰。
5
牛海英下夜班回家,嘴里念叨着“困死她奶奶呀”,急不可待地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刘拴柱说,你还有心事睡觉,你那宝贝旦给你惹祸啦!牛海英一咕噜爬起来,朝儿子瞪大双眼。
刘拴柱让少帅自己讲。
牛海英听罢满不以为然:“我还以为咋啦呢,惊惊炸炸的,她父亲找家来了,她爷爷找来哇咋呀。怨我儿子勾留他女儿,我还怨他女儿硬把我儿子给勾引坏了呢。儿子你别怕,天塌下来有妈给你顶着。”
说完,倒头便睡。
刘拴柱在心里骂了他老婆一句“倒霉货”。
昨晚上刘拴柱躺在床上,又把这些年的事情在脑海里放了一回电影。一点儿都不冤枉——这个家归根到底“倒霉”在老婆身上。不分青红皂白,将开得好好肉摊硬给转让了;不问前程好坏,把满聪明的儿子硬给宠坏了;不懂礼尚往来,把亲戚朋友都得罪了……思前想后,落到如今这样破落不堪的地步,全怪自己找了个“倒霉货”!这段日子猪肉涨价,刘拴柱不由地空想一刀一刀猪肉割下来,一张一张钞票拿到手的情景和滋味。
刘拴柱今天是夜班,他心里抠着儿子的事,低声安咐少帅把手机关了,好好呆在家里那儿也不要去。他轻心轻脚地从衣柜里取出过年时买的衬衣换上,拿定主意瞒着牛海英去找胡萍萍。
6
刘拴柱一出门就被房东招呼了过去。房东说他已经和开发商签了字,十天后拆房,要刘拴柱赶紧租房子。刘拴柱盘算了一下离租房合同到期还有四个月,不能说走就走吧。房东笑着说,这“拆迁”可是“不可抗力”因素呀,算了,这个月的房租不要了,就算做补偿吧。听说“补偿”二字,刘拴柱问房东拆这处院子一共补偿了多少。
刘拴柱心里羡慕、嫉妒,更有一种难言的后悔。当初要是按他的主张,把胡萍萍的三间平房买下来,现在除了能有一套楼房住,另外还能拿到十好几万的补偿金。昨晚胡萍萍还讲到了这桩买卖。胡萍萍说当时可是真心实意想卖给他的,甚至准备赊给他一半的房款。就是看在对他有种好感的份上,说白了也就是他刘拴柱买房她才卖房。今年她开发的正是那一片地块儿——就因为牛海英当时叫着一股子劲儿——不沾“婊子”的光,把搁到现在三十大几万的机遇给泡汤了。
刘拴柱狠狠骂了一句:那个倒霉货!
走出大门外,他拨通了胡萍萍的手机。刘拴柱说,找你有点儿正经事要办。电话那头胡萍萍一口一个“刘哥”,说干么非要正经事,不正经的事也能办;我现在忙,晚上六点半在“秋水伊人”等我,不见不散。刘拴柱还想说什么,对方说她开着车呢,到十字路口了……电话挂断了。
刘拴柱想了想:先问寻着租房子吧。
刘拴柱骑上自行车子跑到78路车的终点站程家营沿街打问,一直转到下午三点多,没有满意的结果,连饥带乏,少精无彩,懒歪歪地蹬着自行车顺原路返回西城街北口。城里最西的这条南北街的街西只有街北口的一段尚未完全矗新,正在拆迁进行时,临街围起的大幅广告牌下,还有几辆卖旧砖的马车歪歪斜斜地横在那儿,骡马们低着脑袋,嘴装进草料袋里,草料袋蠕动着。等着卖砖的车夫聚在一起依旧有说有笑,瞅着那一张张快要被太阳烤焦了的脸,刘拴柱心想他们怎就不知愁呢。刘拴柱顺腿走进那家门脸墙上圈了“折”字足有一年多的小面馆,要了一盘花生米,破例要了二两白酒,自饮独酌,忧愁伴着酒精灌入愁肠。
刘拴柱想到刚才一匹骡子,将头尽力仰高,自行将料袋里最后一点草料抖弄到一处,然后低下头贪恋领受的情景。看来,回老家种地是用不了多久的事了。去年南下受挫,他就想到了这步退路。他的一个本家哥,在村里养了一群羊,种了三十几亩地,一年下来收入三四万,日子也过的有滋有味的。牛海英说:想回你一个人回去吧,我死也死在青城!你想一想,咱俩回来了,两个孩子怎么办,晓霞好歹能找个婆家,少帅你能扔下不管?刘拴柱细一思想,也真是个问题,这几年少帅宁可留在城里在同学家过年,也不跟他们回老家来看望爷爷奶奶。想归想,说归说,走出来十多年了,就是他自己,也不愿意如此“荣”归故里——除非落泊到万不得已!
恍惚间一只只张开的手指在他的面前晃动:不回老家种地,他和牛海英是能凑合着租房子在城郊生活,可将来儿子成家在市里没房子行吗,买房子的钱在那儿?还有女儿上大学的钱也还不够……他的人生黄金年华已过,一步一步地走开了下坡路——刘拴柱分明看到,更为严重的窘境正在步步逼近。他想不出有什么高招能够扭转命运,除非真有菩萨显灵,发一点怜悯之心。
窗外新绿的柳枝,摇起刘拴柱脑海里的一个梦境。昨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当上了大老板,打量着豪华典雅的办公室,端摸着阔绰气派的老板桌心里美滋滋的。胡萍萍笑迷迷地瞅着他:“娶上我,你可是一下子美色钱财全都揽怀中了!”两只优美颀长的手臂向他搂过来,他也张开了手臂,牛海英突然提着菜刀叫骂着闯了进来——美梦一下子给闯惊了。
……刘拴柱为脑海里闪过的那一闪意念自感羞愧。
7
刘拴柱跑到厂里和车间主任打招呼说晚上可能有顺车,他想搭车回老家看看父母。如果七点半以后他不来,就说明能走成,让主任安排人顶班。他把自行车存到了单位的车棚里,打听好“秋水伊人”就在华联商场的南边,坐公交在华联下了车,径直往南。穿越过街天桥时,刘拴柱被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算命先生招手拦住。
山羊胡子说:“老哥,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最近有点麻烦事缠身。”
刘拴柱打量了一回算命先生,然后看看表——离六点半还早,就在画有八卦图的红布前蹲下来。“好好给算一算我的运势。”
山羊胡子从小红布袋子里倒出三枚铜钱,放在刘拴柱的手里,刘拴柱每摇一次,山羊胡子就在纸上画一些道道。摇完了,画完了,山羊胡子略微顿了顿:“你这一卦卦名叫云开日出,从卦象上看,先是乌云遮盖,说明有好长时间你日子过得不顺心,十事九不成,诸多烦恼缠身,好在很快就要云开日出啦。”
刘拴柱觉得很神,刨根问底:“咋就能云开日出?”
山羊胡子晃悠着干瘪的脑袋:“嗬嗬,将有到贵人相助。”
“贵人是女的还是男的?”
“按卦象今年你当有桃花运,这贵人吗自然应该是女的。”
算卦先生又问了他多大岁数,说45虚岁是属免的,今年是逢九年,当有一些磕碰,但结合卦象看,并无大碍。刘拴柱说我老婆今年44岁,看看我俩合不合。山羊胡子在手上切算了一番,嘴里念叨着:壬寅癸卯金箔金,甲辰乙巳佛灯火,你是金命,她是火命。你俩命相相克,她的火克你的金。
“卦里说的乌云是不是我老婆?”
“这个……你自己慢慢理会吧。”
8
刘拴柱站在“秋水伊人”楼前的草坪边,解读了老半天才弄明白这座没留一扇窗户、装饰的花花绿绿的大楼是座洗浴城。刘拴柱原以为那些枝杆发白,叶子嫩绿,形状好看的树木是假树,用手指摸摸树叶,湿润润的。草坪边上的花树丛开得正艳,粉红的,像是樱桃;亮黄的,不知道名字。刘拴柱琢磨不透胡萍萍带他来这儿做啥?他琢磨着卦里的“贵人”和“桃花运”是不是和胡萍萍有关。
六点半钟到了,没看到胡萍萍的身影,手机关机。刘拴柱想,胡萍萍是不是忽悠自己?刘拴柱决定再等15分,15分以后仍然不见踪影。刘拴柱心中的欲望与理智相互碰撞,欲望说再等上15分打车还不误七点半到厂里上班,理智认可了。刘拴柱抬眼望了望西边的天空,凭天色判断正是太阳落山时分,他长长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去,就在低头的瞬间欣喜地看见胡萍萍在停车场的南头朝自己招手。刘拴柱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恍惚间他看到了“云开日出”的美好景象。
胡萍萍问晚上不去上班行不?刘拴柱说已经找人顶班了。胡萍萍说:“那今晚就由我来导演了。”
胡萍萍的眼神像一对毛绒绒的爪子,撩得刘拴柱的心里直痒痒。他猜不出胡萍萍今晚要导演什么戏,心里多少有一点紧张。他无法抵挡这神秘的诱惑,如同一个孩子置身迷宫时的兴奋与新奇,全然忘了来找胡萍萍的主题。
换上拖鞋,服务生引着刘拴柱往右边走,胡萍萍告诉他洗完澡上楼。冲他摆摆手往另一头走去。
置身若大若高的空间里,刘拴柱有点茫然无措。他在入口处停顿了片刻,弄清楚了大致的程序。无论喷淋,还是在池子里泡,他都十分投入,什么都不想,包括胡萍萍和儿子少帅。他享受着胡萍萍提供的这次机会,心里掠过一丝感激。在桑拿间里他呆了没两分钟,用毛巾捂住嘴赶紧跑了出来。他明白了所谓“洗桑拿”,就是用汽“蒸”人。搓澡时,服务生的手指碰到了他的私处,他心里陡然感到害羞。服务生的手掌拍打他后背发出的空洞而节奏的响声以及那种恰到好处的感觉,让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惬意。他躲躲闪闪地朝墙壁上的大幅裸女写真瞅上一眼,他想象不出港式按摩、欧式按摩——那么昂贵价格,都是些什么内容。有点怯懦地问服务生:是不是都是女的给做按摩?服务生说都是漂亮小姐,问她需不需要做一个享受一下?
刘拴柱后悔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面露羞惭之色。
刘拴柱重新冲淋了一回,看到别人刷牙,也取了把牙刷漱了回口,心里说:这回可把浑身上下的晦气都洗掉啦!
楼上居然有还餐厅——刘拴柱上楼的第一眼就看见了胡萍萍,他的心里才算踏实了。胡萍萍和他一样穿着浴池的睡袍,坐在楼梯口的一张餐桌前,头发膨松,皮肤光洁,大厅里柔和的灯光调和了她脸上的辣味,尤其莞尔一笑时的那种风韵——刘拴柱想到了“美女出浴”四个字。
跟着胡萍萍今天开眼界享口福,刘拴柱心里喜滋滋的。琳琅满目的自助餐让他不知如何选择,他克制着极力使自己表现的优雅一些,随意夹了些饭菜,跟着胡萍萍在人少的地方找了张桌子坐下。 胡萍萍瞅瞅盘子,又看看刘拴柱:“刘哥,你是不是没来过这儿啊?来这儿你可不要拿心,拣好的吃,吃多少都是那么多钱。”
刘拴柱有些不自在,看看左右,一字一顿地说:“我那能来得起这种地方。”
胡萍萍说:“来青城有十几年啦,你还这么土啊!”
刘拴柱想想,是儿子四岁那年来的,快有十五年了。细一琢磨起来,除了不再和土坷垃打交道,除了听听噪音,看看街景,生活似乎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KTV、慢摇吧、夜总会……他弄不大懂这些花花绿绿的大世界都是些什么名堂。即便有过想法,也就一闪而灭。至于什么基金、股票、VIP、熊呀牛呀……这些让城市神经颤抖的东西,压根儿就与刘拴柱不沾边。
胡萍萍问:“找我有什么正经事,是不是想借点钱,借多少,说吧?”
刘拴柱就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了面颊:“妹子发了财,人还是这么爽快,不过真有点儿事找你给通融通融。”刘拴柱就把儿子惹出的乱子讲了。
胡萍萍笑得前仰后合,咯咯不止。
“有意思,有意思。你们家少帅变化多大呀,小伙长得可比你帅多了,我一点都认不出来了。”胡萍萍说,“要说到昨天那事,你儿子可真得好好感谢我,要不他连裤子都穿不走。”
刘拴柱没敢说陈媛媛怀上孩子的事,想不到胡萍萍已经猜到了,问他是不是替儿子借钱。胡萍萍无所顾忌地摸摸刘拴柱的脸,眼睛热辣辣地盯着他,声音低而真切:“就让你这老帅哥,替你的小帅哥儿子好好感谢吧!”
刘拴柱往那个上头想了,连做梦都想了,想得还远不止“那个”。可是,这当头又觉得自己现如今这副落泊相——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搞不懂胡萍萍话里的名堂,刘拴柱心里怯怯的。
9
刘拴柱懵懵懂懂地跟着胡萍萍上楼,服务员打开房间,胡萍萍脆生生一个“请”字将刘拴柱让了进去,随手将门关上。
刘拴柱打量着房间里豪华的陈设,瞅着宽大的双人床和白净的套单,有些愣怔。吃饭那会儿,他还琢磨今天夜里该去那儿住呢?要不然平白无故不去上班,回去的又晚,他向老婆做如何解释,说是和胡萍萍在一起那不自找苦吃!
刘拴柱忽然来了尿意,胡萍萍告诉他卫生间在门口那儿。卫生间里毛巾、牙具一应齐备,方盘子里还有裤头,还有几个小塑料袋包装,刘拴柱拿起其中一个精致的:竟然是避孕套。
刘拴柱在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经过这一番清洗真还洗出点儿帅气的影子来,不由地偷笑起来——可还是管不住胸口那块儿“嗵嗵嗵”地加劲儿跳。
说心里话,刘拴柱当时不是没打过胡萍萍的注意,那娘们勾魂鬼似的眼睛老让他想入非非,他暗里佩服牛海英的洞察力,真不愧为“他肚里的一条蛔虫”。逮不着狐狸惹了一身骚不说,就因为起了这一丝“邪”念,把一家四口的财路断了——刘拴柱有多少愧悔都只能沤在自己心底!时或也沤出些对胡萍萍的狠意来。
胡萍萍手托面颊,裸身躺在床中央。颀美的胴体在桔黄色的床灯下闪射迷幻的光泽。刘拴柱的目光碰触的那一瞬间被重重弹了回来,双脚被钉在了一起,他无法管住贪婪的眼睛……
胡萍萍“噗哧”一声笑了:“没吓着你吧!”
刘拴柱嘴里嗫嚅了一句什么,笑着往床边走去。胡萍萍坐起来一把将他搂了过去,急风暴雨般在刘拴柱的脸上吻了起来。刘拴柱血液中那种原始的东西如同觉醒的火山开始波动、滚荡,他的热吻冰暴般砸遍香暖滑润的肌肤,胡萍萍那发自本能回馈,进一步引燃他周身的血浆跌宕、咆哮、激昂、奋发,他满腹的懊恼、失落、痛苦、郁闷、彷徨、困惑……以及对胡萍萍残留的那点儿狠意,瞬息间交汇、聚合、奔突、冲撞,寻找释放的出口。看着胡萍萍秀发散乱,雨打梨花般不胜娇酣的情状,刘拴柱的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
胡萍萍带有感激意味地吻了他一回,而后小鸟依人地躺在他怀里,敞开心怀向他倾吐心中的苦恼。
刘拴柱以前只知道胡萍萍是被老公抛弃的。他老公是政府里的一个普通科员,并没多大出息,远没有她的公公出名、有钱——公公是“城中村”的一个村长。胡萍萍离婚的时,钱没逮着,得到了六间大正房并一亩多大的一套院落。胡萍萍这几年搞开房地产的事,刘拴柱是昨天才知晓的。胡萍萍说她其实并不幸福,给人当情妇的滋味不好受,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男人都那样儿,想当年她老公为了娶她跟家里红打黑闹的,后来就因为她生不出孩子来,还不照样无情无义地把她给“开”了!男人找情人就跟采矿一样,等你没了姿色,没了价值,没有新鲜劲儿,就该“撂荒”了。说她“把子”也就是因为搞房地产开发需要“假”她的名呢……她说真想有个家,有一付稳稳当当的靠得住的肩膀,有一个真心容纳她的宽大怀抱!
刘拴柱听着不由地心软起来:“那你怎么不找个男人成家?”
胡萍萍感叹道:“年轻后生嫌你老,没老婆的算上点儿精华的男人都登广告选美女呢,随随便便找一个心里又不甘心,哪那么好找啊!”
刘拴柱轻轻叹了气。
胡萍萍问刘拴柱相不相信缘分,刘拴柱不可置否。胡萍萍说,她从看到刘拴柱的第一眼——就感觉他们俩人之间注定要发生某种故事。刘拴柱拆了肉摊,她心里一直很内疚。想不到四年之后还有机会续缘,还能补上亏下的这份情……胡萍萍原来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刘拴柱心里好不感动。
胡萍萍忽然间转忧为欢。问刘拴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刘拴柱顿了顿,郑重其事道:“有了今天咱们这一回,明天我就是死了也不亏了!”
胡萍萍问:“你是不是背着老婆第一次花心”
刘拴柱点点。
胡萍萍尽乎惊讶道:“你可真可怜啊!”
刘拴柱半开玩笑道:“这不,从今天起我就不可怜了吗。你要是嫁给我,那我不是就更不可怜了吗!”
“跟你老婆离了婚,我就嫁给你。”胡萍萍笑着回应。
“当真?”
“当真!”胡萍萍眼里跳动着火苗。
胡萍萍一挑逗,刘拴柱就又来了精神。情不自禁的那当头,刘拴柱喊着“嫁给我吧,嫁给我吧……”,胡萍萍连连应诺,忽然就像着了魔似的,抱紧并死死咬住了他的肩头……
10
刘拴柱回家没见到少帅,手机也关着。自言自语道:这王八羔子,急也是他,不急也是他。牛海英今天是白班,晓霞去了学校。刘拴柱找出镜子端模了老半天,肩头上的“风流印迹”正好让背心带子挡住了。于是就跟以往上完夜班回家一样,放心地上床睡觉了。
一觉醒来,日头已经过午。刘拴柱热些剩饭吃了,骑上自行车又去租房子,一气转悠到七点多,也算有点儿结果,问寻到八里营那块儿有一家住户过几天可能要搬回老家,刘拴柱给房东留了电话,千千万万地安顿了一回。
踏进院门,就听到嘤嘤的哭声。刘拴柱觉得家里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劲儿,心里由不住紧张,就想不会是自己昨夜的事儿让牛海英知道了吧,踏进家门时腿肚子有点发软。
牛海英双手捂着脸坐着床边,晓霞爬在餐桌上不住地啜泣。刘拴柱瞅见满地扔得都是书本,连问了两声这是怎么啦?牛海英依旧不吭气,晓霞抬起头,边说边抽泣:“少帅拿了我的存折……把把钱都取走啦!就就留下这张纸……”
刘拴柱颤抖着从桌上取过女儿指给的那页白纸:
爸、妈:
你们好!这钱本来就是我的,我拿走了。我要去做我理想的事情,等我发了大财,我再回来看你们!
你们不孝的儿子:少帅
刘拴柱痛心疾首地骂了句:“这个王八羔子!”
晓霞存折上的钱是今年回老家过年时她爷爷给的。老人就刘拴柱一个儿子,钱原本是给少帅攒的,那曾想少帅不成气。后来老人想通了:孙子、孙女都是亲骨肉,新时代了,也不讲论什么根不根的了,也不管什么“外人”“家人”了。孙女晓霞学习吃苦上进,又有孝心,今年考上大学要用钱,就凑足了两万元给刘拴柱他们拿上,并再三安顿钱是给晓霞上大学用的。
“他咋知道密码的?”刘拴柱有点疑惑。
“我妈告给的……”晓霞哭的更痛了,肩颊骨一耸一耸的,刘拴柱看着心痛。平素里只有女儿对他体贴,能向着他说句公道话。
钱拿回后,牛海英坚持由她保存,说她最负责、最保险。
刘拴柱骂了句“你个倒霉货”,上前一把抓住牛海英的衣领。牛海英愣住了,不明白刘拴柱一下子咋变得这么英雄,硬嘴辩白道:上午十点多儿子着急慌忙地跑到厂里,说陈媛媛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十二点前拿不来钱就要告诉她爸爸,他再三保证就取一千块,我当时走不开,就……
刘拴柱骂了句脏话,说这就是你惯儿子惯下得结果!一把将瘦猴似的牛海英摁倒在床头上,双手鹰爪一样朝牛海英的脖梗掐了过去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掐死你……牛海英挣扎扭曲痛苦抽搐的脸孔恍惚间就变幻成另一张激荡亢奋淋漓酣畅的面庞,旋转的天地间回响着嫁给你嫁给你嫁给你嫁给你嫁给你嫁给你嫁给你嫁给你嫁给你……
……刘拴柱从晕眩中慢慢睁开眼睛,一个白色世界在他眼里越转越缓。他惊讶自己怎么会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他支撑坐起来,就觉屁股生疼,后脑勺尤其是当头顶发闷而且沉重。眼往两边瞅瞅,就见晓霞双手高举擀面杖“僵”立一旁。刘拴柱忍痛站立的同时,就听擀面杖“当啷”落地……爸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拳头雨点般捶打在他的胸脯上。
瞅着脸面煞白的牛海英,刘拴柱这感到了害怕。赶紧切住牛海英的人中,牛海英先是长长地嘘了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晓霞扶着母亲坐起来。牛海英盯着刘拴柱老半天不说话,刘拴柱给盯得身上一阵比一阵发冷。牛海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骂,嚎啕不止……临睡前,牛海英手指点着刘拴柱的眼窝:“刘拴柱你个王八旦,老娘嫁给你二十一年,该享的福一点没享上,不该吃的苦都吃了,不该受的气也受了。明告给你刘拴柱,原先我留恋这个家是因为有这两个孩子,没想到我最疼的儿子差点儿让我送了命,这回我可彻彻底底的冷心啦!”
11
刘拴柱上白班,晓霞清早起来上学,可谁都没有牛海英起的早。牛海英将自己的衣物收拾了一大包,洗了脸,化了装。在晓霞的本子上扯下一张纸,奋笔疾书:“我和刘拴柱长期不和,刘拴柱起了坏心,昨晚上差点把我给切(掐)死,我女儿可以给我作证,我没法和他一起生活,为了活命,我心干(甘)情原(愿)和他离婚。”草就以后,从门口的对联上撕下一小块红纸,手指肚上醮了些唾沫在红纸上蹭了蹭,一个红指印就在了落款的“牛海英”三个字上。
临出门时牛海英又安顿了一回女儿,一定要女儿好好考大学,学费她自有办法解决。晓霞边哭边说:“妈我懂,我上不了大学就会跟你一样。钱的事你也不用替我愁,我能申请助学贷款。”
刘拴柱心里狠狠地想:走,走得越远越好——你个倒霉货!
晓霞自己搬到她表姑家住去了。晚上刘拴柱下班回家忽然觉得家里空荡荡有点难受。他先拨了少帅的电话,仍然关机。他想了想,还是往食品厂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回话说牛海英今晚没来上班。刘拴柱给城里的亲友们都打了电话,都说没见牛海英。往老家打了电话,说没有回去。刘拴柱骂了句“这个倒霉货死那儿啦!”
第二天上午,刘拴柱忍着屁股疼骑自行车跑到了食品厂。厂里的人问他是牛海英的什么人,刘拴柱说是我老婆。那人告诉他牛海英昨天上午结算工资辞职了。旁边的一个女人说:“咋回事,她们班上的老侉子昨天也不干了?”男人说:“咱们操那份闲心做甚!”
刘拴柱一时懵懂住了。骑车回家的路上,迎面开过的一辆大轿车让他猛然想起:正月里表妹请客,大家开心说笑,牛海英说班上一个搞修理的侉子,高高大大、白白净净的,对她有了好感,每次下了夜班都早早地在通勤车上占好了座位,她就靠着那人的肩膀,舒舒服服地一直睡到巷子口。
牛海英跟人跑了——刘拴柱感到突然的同时,心中多少有那么点儿失落。不过,很快那种失落感就消失的一干二净,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欣喜,一种云开日出般的欣喜……
12
刘拴柱推起自行车找了个僻静一点的地方给胡萍萍打手机……电话正忙,请稍后再拨——开着机呢,刘拴柱心里更加亮堂。等了片刻,重拨,刘拴柱的手指有点抖。对方先接起了电话:“刘哥,少帅的事你就放心吧!”
刘拴柱真不知该如何说好,好半天才嗑嗑巴巴地吐出几个字:“萍萍,我就要离婚啦。”
“你说啥?”
“我和老婆要离婚啦,离了就娶你!”
“哈哈哈哈……床上的话你都当真!你可真是……哈哈哈哈……”
刘拴柱看见当空的日头变成了一副张狂的笑脸,泼下来的光芒都是热辣辣的笑声……
刘拴柱推着自行车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怎么的又走回了家门口。他把车子在放在窗台下,感觉自己就像一棵霜打了的豆角,无精打采,正要往台阶上坐,就见三个膀子上纹着龙、鹰的光头小子,喝着啤酒走了进来。其中一个高个子问刘拴柱:“这是你的家?”
“是。”
“限期三天搬走!”随手就把喝完的啤酒瓶砸在了地上。
刘拴柱顺手操起窗台边的一把铁锹,把三个光头小子挡着了大门口,眼睛冒火:“给我把玻璃碴拣起来,一块地块地拣起来!”
摔酒瓶的小子看看,乖溜溜地蹲下身。胆怯地说:“叔,您可千万别介,我们这也就是帮人家诈唬诈唬人,挣两烟钱儿。”
刘拴柱放下铁锹,一屁股落在了地上。这一没坐防住,又是一股子钻心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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