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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六月的天就像一个大火炉,六、七点钟的早晨就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艾丽娜跟着人流挤上603路公交车,前往西站转车去C大参加职称英语考试。“怎会这么挤啊?”艾丽娜心情烦躁,不断地埋怨,“说不搭603的,偏要我搭,人又多,又慢……”
幸好老公不在旁边,否则恐怕得多挨几下“教训”。
公交车经过华夏、北桥西、银盆岭,不断地有乘客上车,偏就没有几个下的。拥挤的车厢弥散着窒闷的汽油味、汗臭味、烟草味、香水味,手机响声此起彼伏,车厢外马达轰鸣,大小汽车冒出一股股黑黑的气体。天空越来越刺眼,车厢内不时传出长长的吐气的声音,好像破旧轮胎漏气时发出的响声。这一切都叫人很泄气。
艾丽娜很郁闷,她掏出手机看看,从四方坪到银盆岭几站路竟然花了三十分钟的时间。银盆岭路段拥挤的车流如同蚂蚁搬家一样忙碌而又缓慢。公交车不断地起动又突然刹车,乘客左摇右晃,“哎哟”声接连不断。
红灯亮了。艾丽娜抬手理理头发,顺手捋捋右肩上的挎包,然后回手抓住前面的座椅扶手。她的眼光掠过前面的乘客头顶,飘浮在窗外白花花的喧嚣的世界。她根本没有在意坐在椅子上的乘客向她投送过来的目光。
或许她注意到了,但她可能以为这是一个男人对漂亮女子的一种理所当然的关注。对这种目光,极富典雅气质的艾丽娜早就习惯了以超然的理所当然对之视而不见。
突然,艾丽娜感觉到左手被人掐了一下,痛,有点。她很生气,瞥眼斜视左首男子,恶狠狠地低叫一声:“流氓!”左首男子毫无反应,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也未曾掐过艾丽娜的手一般。他既不接口,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艾丽娜又瞄了左首男子一眼,轻轻地“哼”了声。
“脸皮真厚!”艾丽娜秀美的脸庞充满了鄙咦神色。就是在生气的时候,她的脸庞也是清丽而秀美的。
就在这时,艾丽娜又发现右首的衣鲜发亮的男子背转手伸向她的背后。她的目光透过鼻梁上的眼镜又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男子。那男子立刻把手缩了回去。艾丽娜对丈夫的埋怨心情又多了几分:看我回去怎么跟你算帐。
绿灯亮了,公交车转过弯,在六沟垅站稍停一下,便又继续喘着粗气往桐梓坡站开去。在桐梓坡站,艾丽娜看见右首男子匆匆下了车,她轻声地嘟哝一句:“流氓!”
坐椅上的男子微微一笑。艾丽娜心想:“笑什么?都一样的货色!”
她的心情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越煎越急躁。到达西站时,居然过了八点半。她满怀鄙咦地扫了一眼左首男子,匆匆地下车,准备转搭314路。
就在她双脚踏地的时候,“啪”地一声从她的挎包里掉下一样东西,她的手机。艾丽娜赶紧把手机捡起来,翻转挎包一看,底部被割了一个近五公分的小洞。瞬时间她明白了:我遭了扒手了。她四下望望,看见被她骂作“流氓”的掐她手背的男子也远远地望着她。艾丽娜下意识地就要冲口大叫:“抓扒手!”
“没丢东西吧?我们那么多人提醒你,你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说话的是坐椅上的乘客,他目视远去的“流氓”,又说,“幸亏他掐了你一下,要不你的损失就大了。”
艾丽娜恍然大悟,愧疚之情顿生。但那满脸黝黑、一身臭汗味的“流氓”已消失在人群中。
黑白道
你此刻的心情很坏。于是你拨出一个手机号码,响过两下便马上摁掉。立刻,你的手机就响了,你按下接听键,就冲着话机叫道:
“我说不搭603,你偏要我搭,一个钟头才到得西站。这也罢,你看,我的包被扒手划了一个大口子,幸亏没丢东西,要不然我跟你没完。真是的,好烦的!都怪你!好啦好啦,不跟你说了,我要上314了,不知道九点钟能不能赶到E大。嗯……搞得我心里好烦躁的!”
“嘟”的一声,你挂了。电话那头没有说上半个字,但你的气色有些好转了。可惜了一个好包。那是极不爱逛街的你带着老公跑了好几家商场,最后才相中的一个古典款式女包。不是很贵,但合你的意,而且,它还是你的那个缺乏现代审美能力的老公挺中意的一个。你肯定记得,当时你在它和另一个时尚的洋式女包上犹豫两难时,他对你说:“这包虽然不时尚,却很耐看。你挎上这包,它会因你而更显得典雅。”
于是,你便选了它,还嗔了他一下:“啊呸!瞅你这眼光!”他说:“那个也买下,可以换着带。”
你说:“不用啦,一个就够了。”其实,你也想两个都要。可是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高额房款、小孩抚育、赡养父母,等等,你忍下心就只要了一个。挎上它还真中意,或许不是因为它典雅,而是你的心情为之而典雅。以前,你这经济学博士生或许很少注意到“心情的典雅”这些词汇,但自从跟了你的那个穷酸气的老公,多少就沾了点酸气。他说:“你的典雅是气质的,我的典雅是心情的。”你莞尔一笑,倾倒了整个古典的世界。
回想起这一切,你的心情稍稍平静了许多,但也因此而差点错过了E大公交车站台。你赶紧下车,直奔E大校门。匆忙中你又瞄了下手机上的时钟,九点差一刻。你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迟到。”
你大可不必紧张这次考试。不就是全国职称英语A级考试吗?对你来说没有难点。可你还是像在北京、广州工作那样急火火,什么事情都要做得个“完美无缺”。长沙不比广州,更比不得北京,古老的长沙除了那么一点古典气外,什么都不咋地!你从大地方到小地方来,自然是什么瞧不上眼,看不顺气。
“你也是来参加考试?”
你在思想中突然听到有人好像是对你说话。你很不高兴,白了那人一眼,他打断了你的思绪。你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尽管那人在603公交车上就坐在你的前面,下车的时候也说过几句话,但他到底也还是陌生人。
“是啊。”你还是彬彬有礼地回答。
那人好像没有注意到你的冷淡,继续找你搭讪:“你是哪个学校的?C大?”
E大校门口挤着一串长长的小车,道路仅容得人侧身通过。开小车参考的真不少。你无意回答那人的问题,径自往前走。你可能在想着:“你不是眼睁睁看着扒手切开我的包、一声也不吭的男人吗?你这回找什么腔?”可你没想到,这个俊男子居然跟着你进了同一个考场同一个考室。
你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俊男子就坐在你的左首位子上。还没开考,他总是不停地找你说话。你爱理不理的答上一两句。他为什么总找你说话?你或许根本就没想这个问题,或许他在想考试中有求于你。但你很明确,任他怎么说,你也不会理他。犯得着吗?
监考老师开始检查证件。你发现监考老师对你说你的考室不对。你说:“这不是一考场14考室吗?”你得到的回答是:“这是二考场。一考场在三教学楼。”你很生气,说道:“怎么搞的嘛,考场连个标识牌都没有,谁知道吗?真是的,好烦的!”你整理自己的东西,蹬着小高跟鞋,跟着十几个人离开考室去找三教学楼。不巧得很,那个俊男子没有跟来。你或许已经忘掉了这个人。
你们很多人迟到了十几分钟。监考老师拿着你的身份证看了又看,不知是看你的秀美的脸庞还是验证你的真身。要知道,如果在场的每个人都要验明真身,那得有多少人马上离开考场。你不理他,试题比较容易,你很轻松地挥笔而书。你偶尔抬头看看左右,你发现有不少人悠闲地坐着,仿佛在渡假,多么荒诞的渡假。但你并不奇怪,只觉得可笑。
将近七十分钟,你完成了答题。你迅速地检查过一遍,收拾东西交卷。这时候,你发现那些闲坐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都忙碌起来,非常专注地将答案“抄”在答题卡上。监考老师坐在前台上,严肃地盯着天花板,或者偶尔扫过考生的头顶,便又盯上了窗户上的什么爬虫之类的东西。你可能在心中冷哼了一声,你却没有停留,没有理会你的右首边座位上投来的期待的目光,离开了考室。
你慢慢地往校门口走去。经过篮球场的时候,你发现有人好像是向你招手。你觉得面熟,稍后才想起这是603上的“沉默的羔羊”。他在打电话,你依稀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中英文对白”。你停了漫长的一秒钟时间,继续走你的路。
出了E大校门,你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但手机没电了,你的目光四下搜索,然后走到公话亭边,摘下话机听筒,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你考完了?怎么样?”听筒里传出了你老公的声音。
“什么怎么样?”你没好声气地说,“这种考试!他妈的E大真无聊,考场布置连个标识牌都没有,害得老子走错了考场,迟到了十多分钟。”
在你看来,走错考场倒在其次,迟到才是大事。
你在他的面前,总是一副大剌剌的口气,很犷野。认识你的人若知道你这么说话,肯定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你本来是非常温柔优雅的,只有在他面前,你才如此犷野。这不能怪你,这是你老公的过错!谁叫他这般纵容你的犷野,并不断地为你创造犷野的机会呢!
“好啦好啦,不跟你说了。我问你是不是又坐到西站搭603回来啊?”你说了一大通考试的事情之后,眼睛扫过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向“听筒”询问回家路线。你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挂上电话,你准备横过马路到对面公交站台搭车。你发现了那个充当“枪手”的俊男子也在等车。看到你,他好像很高兴。
“你做得蛮快的哦!”俊男子春风扑面,热情得令人信赖。
“还行。你是C大老师?”你说,同时漫不经心向高叶塘方向张望。
“我……不是。”他开始的时候有点吞吐,后来马上坦诚交代。“我代同学考试,他英语不行,还给他同事领导递答案,顺便赚点外快。这世道就是这样……”
他居然长叹出一口气。然而你似乎没怎么在意。
咦?你怎么啦,突然变了主意?你又穿过人行道返回到公交车E大站台,搭车去了高叶塘。你的奇怪的举动肯定让那个笨拙的猎奇者措手不及、错愕万分。他只有怀着失落的心情茫然地望你远去的倩影而惆恨不已。
然而你不会想到这些事情。你在高叶塘下了车,等了几分钟,便又上了132路车。你不是想去新外滩去看看还有没有像你的这个古典式样的女包吗?或许你又改变了主意。你的这个古典的女包是独一无二的。即使还有同样的女包,对你也没有任何意义。是不是这时候的你心中没有你那穷酸气的老公那种典雅的心情?
当132路过新外滩的那个女包专卖店的时候,你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它定格了数十秒钟的时间。你的手在不经意中摸到了挎包底部的坏口子,你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你的心在痛?似乎这口子才在这时候划过了你的心情。
你吝惜你的这包吗?不是吧。你不是那种小气到为一个小小的包而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人。别的东西,你好像是,但这女包,你心里不争气的承认,你真的心疼了。你是想起了你的那个穷酸气的老公啦,他的典雅的词调一直粘着你的古典女包上吗?你的迷幻的眼眸仿佛湛蓝的天空,不,好像碧蓝的大海,深邃无底。你沉醉在回忆中,或者失望,或者其他?这个满是穷酸气的男人把整个世界都交给你承担,包括他自己,你是否觉得生活的沉重与负累快要压扁你娇弱的身躯?你是不是很多时候,尤其是在疲惫万分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来自蛮荒地带的你除了一身古典的穷酸气,能否再有些别的现代气息?”
现代气息?仔细想想,他还是有的。每天你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的超乎现代浪漫的对你迷恋的情怀,总是在他的双唇间变成你百听不厌的曲调,轻轻地拨动你的心灵的琴弦。而当他面对别人时,你却经常看见他的紧闭的双唇和深如夜空的眼眸。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对他说:“你的眼睛是个吸人的寒洞。”你就是被他吸入了这个无底的寒洞。当他告诉你他只是个小小职员的时候,他只是个普通大学中文系的大专生的时候,他还是个三十而立依然孑然一身、两袖飘空的时候,你却只盯住了他的一个亮点:“这个漂泊的男子对待别人都这么友善平和,那他对待自己的老婆肯定不会不好。”于是,你舍弃了,甘心掉进他的寒洞。你从北京到了广州,又从广州到了长沙,一个“除了古典气之外再不咋地”的小城市。
你是否后悔了?要知道娇弱的你本来是要他的呵护的,如今却是你对他的精心呵护?你觉得值吗?你可能想过,或许没想过这些问题。你知道吗?人们似乎觉得你就像童话一般闪现。你的那个穷酸气的老公也这样说:“我犹如漂泊的浪子,我凝望着天外飞仙,你翩翩而降……”
你真正地了解他的内心吗?或者他才是你的梦幻。不知道,你深深的眼眸,谁能读懂?或许除了他。他的紧闭的双唇似乎贮存了更多的坚毅。寒洞一般的眼眸呢?你这时候可能已经习惯了,或者探明了?你知道他已经明白:在这黑白相间的世界,他的黑白道场的位置?
公交车到站了,你还不赶紧下吗?你刚起身,便已看见你的那个穷酸气的老公,就在站台上傻傻的张望,手里拎着一个与你挎着的那个破底女包同一式样的古典心情。你再次莞尔一笑,倾倒了整个世界。
流氓
“田野,有人找你!”我的同学铁铧犁大声喊我。
我跑出去一看,是子信哥。他一路摇摇晃晃,一边叫我的名字。一看,就知道他喝醉了。
我跑下去,把他扶上三楼。他全身压在我身上,真够重的,尤其是酒气醺人,令人作呕。幸好今天周六,否则,我可没办法留宿一个醉鬼。这段时间学校查寝很严,因为两个星期前有个男生偷偷带了女生在寝室过夜,被逮住了。从那以后,每晚查寝的必定进行地毯式搜查。
我给子信哥倒了一盆清水,给他洗了脸。室友张健递给我一个药片,说:“醒酒的,挺管用的。”我接过,给子信服下。但没多久,子信便呕了一大堆,吓得铁铧犁他们个个跑出了寝室。我没办法,只好替他洗净,又把寝室清扫干净,再洒些香水,然后点上檀香。所幸这些东西经常备有,到底把房里酒气醺走了一大半。
子信吐了,人也清醒了不少,但还是有点迷糊,说话打转,颠三倒四:“我今……天看……看见了……一个……女人……跟……你嫂……嫂子……像……”
我吓了一跳,问道:“你在哪儿见到嫂子啦?”
“在603公……交车……上,”子信说,“这是她的信。”
我以为他真的看见嫂子了,接过信一看,明白了:这信是我上周在火车站帮嫂子寄出去的。他哪里见到嫂子!
不用看,我也知道信的内容:“华华还好吗?该读小学了吧?成绩好吗?” 信封里夹有一张建行卡。这是嫂子送给儿子的生活费用与读书用费。
可怜的子信。可是我也没办法,告诉他也不顶用;毕竟我也不知道嫂子现在到底在哪儿,信是她寄到我学校的。至于这六年来她怎么跟踪到我的信息,这是个谜。
八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大夏天的下午。子信和他的漂亮的老婆珍妮,逗着刚满四个月的儿子田大华(这名字很别扭,但他俩很喜欢)在院子里玩。田大华尿尿了,珍妮回屋找尿不湿,没有了。子信说让他到镇上买去,珍妮却不肯,说什么她要去,因为带孩子很久都没出去走走了。于是,珍妮独个去巷子口镇上去买东西。
偏巧珍妮刚走,天就黑了一片。瞬时间大雨磅沱,铺天盖地。子信抱着孩子,只有干着急。田大华只是大声地哭,和着雨声揪天黑地地哭。
雨停了,田大华睡着了,眼角边还挂着泪,偶尔来一点小小的抽泣。
珍妮却没有回来。傍晚了,别人家都忙着弄晚饭了,珍妮还是不见踪影。
子信急了,把孩子送到爸妈那儿,骑上麾托车去寻找珍妮。到了镇上,他问遍了所有的商店,都没人看见珍妮来过。巷子口镇不大,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珍妮。因为她很漂亮,又是子信从苗疆带回的妹子,活泼开朗,一副能干的样子,很讨人喜欢。我听过人们闲言碎语地说过:子信守得住这个漂亮能干的老婆吗?
后来,这种闲言碎语烟消去散了。子信和珍妮过小俩口的甜蜜日子,俩人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子信出去跟人打麻将,珍妮虽然不会,却也跟着去看。子信经常赢钱,很滋润的。人们说:“子信,下回不准带老婆打麻将了,不然,不跟你打了。”果然,子信只要带了老婆去,人们都不让他上台。
新婚蜜月过去,子信独个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多了,留下珍妮在家弄饭吃。反正不要种田,子信每年都出去打工赚钱,她俩打算年后一同去深圳。
珍妮闲得无聊,慢慢学会了打麻将,挺厉害的。这样一来,子信便没有了上场的机会了,只能做陪打。那时候,我真羡慕子信哥,娶了漂亮能干的苗族姑娘。我想:“要是我娶老婆,也得娶个像珍妮一样的。”我们几个堂兄妹都很喜欢珍妮,不叫她作“嫂子”,都直呼她的名字。每到假期,珍妮都是和我们一起玩。
子信哥呢,他也乐得珍妮有人陪,独个去疯玩。有一回,珍妮在我家玩,回家晚了,子信虽早回来了,却躺在床上,等珍妮回家做饭。珍妮很生气,谎说在我家吃过了,要子信自个做。子信很生气,骂道:“你自个吃了,就不管老子饥饿了!”说完狠狠地甩手出门,很晚才回。我看不过,给珍妮送来吃的,珍妮却没吃一口。
我们都为珍妮抱不平,子信哥太过份了。珍妮是怀了孩子的新娘,他怎能把她扔在家里不管呢!到后来,子信竟然跑到父母家里吃饭,什么也懒得做了。
俩人为此吵了好几次。后来,不吵了。珍妮却很少出门了,常常是我们去找她玩。她跟往常一样的开朗,跟我们有说有笑的。
来年三月初,珍妮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田大华。很大气的,用他们的话说。子信很高兴,父母亲也很高兴,过来给他们一起住了三个月,帮忙带小孩。子信乐得清闲,经常早出晚归。珍妮依旧悠然地带小孩。
谁都没想到,就在那个大夏天的日子里,她竟随着一阵大磅沱大雨神秘地消失了。
子信哥找了很久,也报案了,但都毫无结果。我们都以为珍妮遭遇不幸了。
但是,就在我高一开学不久,我在学校传达室意外在看到了一封写给我的信。是珍妮的。信中还有一张信用卡和一封信。其实那只是一片纸,纸上写着简单的几句话:“我很失望,你不用找我了。钱给孩子。”
给我的信却很长,她似乎在向我发泄心中的痛苦和怨愤。我很很吃惊,同时也明白了珍妮早晚都会离开巷子口的。
珍妮和子信是在贵阳认识的,那时,子信在建筑队打工,珍妮在贵阳K大学生宿舍旁租了一间小屋,给大学生裁缝衣物,同时也接老师们的窗帘什么制作的生意。珍妮的哥哥是K大数学系的老师,很有能力的。
但兄妹二人的关系不是特好。从珍妮给我的信中我可以感觉到。珍妮老家在乡下,有爸妈在家。珍妮的爸爸大她妈二十岁,她妈妈快三十岁了才生珍妮的哥哥,又近十年才又生珍妮。老爸身体很不好,只能在家歇着。哥哥娶了老婆,住在K大里,逢年过节才能回去看望老人家。珍妮初中毕业后就学了裁缝,出师后在就在K大做开裁缝店。
哥哥的意思,是想珍妮在家照顾爸妈。因为他很难回去一趟,得工作赚钱养活全家人。老人家又不习惯城里生活,起居不便。所以,哥哥建议珍妮能找个合适的对象,帮忙照顾家里老人。
珍妮明白。苦穷人家的孩子都很早就懂事了。就像我一样,因为家里很困难,所以读书就下得苦功夫。不像子信家,很富有,兄弟三个都早早停学做生意或外出打工。那时打工很拽的,有钱,时髦,阔气。
可是事情往往不如人愿。K大有个老师很看中珍妮,珍妮也很喜欢。可是他是个独生子,不合适,珍妮只得放弃了。后来,珍妮又遇到几个称意的对象,都因为不合适而分手了。就这样拖了七八年,珍妮都成了老贵阳。眼见老爸的身体越来越差,珍妮只得回家照顾老爸大半年。再来到K大时,兄妹两人吵了一次架。珍妮生气地说哥哥是怕老婆的懦夫,哥哥则说珍妮不理解他的辛苦,嫂子的好是没得说的。珍妮也承认,她嫂子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每次回乡下过年,都任劳任怨地把家务做得井井有条,一点都不嫌脏叫累,她回娘家什么都是不用做的。而且,她也多次叫老人家跟他们一块儿住。老人家不愿意。
珍妮说,她很累,凭什么叫她一个女孩子顶着,哥哥大男子汉只听老婆指挥。子信所在的建筑队进入K大后,珍妮就与他好上了。哥哥很不高兴,要她慎重考虑。珍妮不听,跟子信哥回到了巷子口。
我想,珍妮大概是跟哥哥赌气吧,或者子信哥也长得帅气,怪气,就是那种玩世不恭的那种,珍妮远嫁到了我们巷子口。巷子口很偏僻,简直跟珍妮老家一样,仅仅是稍稍经济条件稍稍好些。子信哥也太不想事了,珍妮在贵阳市过了七八年,怎会愿意呆在巷子口呢?
其实,很多事情我也想不明白:珍妮怎么舍得自己的孩子呢?珍妮究竟到哪儿去了?跟别的男人结婚了?这我都不知道。她在信中叮嘱我,不要告诉子信哥,告诉了也没用。以后让我把他寄来的信转寄给子信,信用卡给孩子,密码是孩子的生日。我看看信发站邮戳,却是长沙市汔车南站的邮局。我疑心珍妮就在长沙,但她也太胆大了吧?不怕万一碰到子信哥?
子信哥收到我转发的第一封信的时候,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一连几个月都在长沙南站到处找她。他的那个疯样真让人害怕,我不敢告诉他信是我转发的。
接连三年,我都收到了珍妮寄来的信。有从柳州发的,有从汉口发的,有从东莞发的。我考上大学后,她居然还能知道,照样把信寄到我们学校。每次收到信,我想都不想,照例把信转寄给子信哥。
现在想起,我是中了珍妮的圈套了,她发给子信哥的信都是用信封装好,写好地址,却不封口,让我把她的信从长沙市发出。这圈套对我没有伤害,却让子信哥备受折磨。不知珍妮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我想,子信哥受的苦也够了。我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吧,省得他每次收到信时都要疯上一阵子在长沙市到处寻找。可是万一珍妮知道了,再不寄钱给田大华,怎么办?她再三叮嘱过我的。再说,子信哥怎能担负得起大华的生活费?子信哥知道了我瞒他这么久,会不会把全部责任都扣在我身上?
每当回到老家看到已经六岁的侄儿田大华,我便想起珍妮。没娘的田大华跟着他的醉酒的父亲,成了人人害怕的野孩子,从幼儿班到小学一年级,大华不知被学校送回了多少次。连他爷爷奶奶都怕带着他,只有子信哥管得住他了。他的办法很简单实用,抓住大华暴打一顿。
子信长年来依然在长沙的大小角落忙碌于他的寻妻大事。他现在躺在我的床上,依旧是一副醉意朦胧的样子,不时地翻来覆去,吵得我一夜难睡。第二天,子信一大早就爬起来,把我从床铺上拉起:“田野,跟我去找找你嫂子去!我敢保证她就在长沙。”可怜的子信,你以为你找到她,她还会理你吗?要理你,她早回了。
“若是找到了嫂子,你怎么办?”
“我打死他!”子信恨恨地叫道。
子信真是被磨蠢了,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幽幽地说道:“子信哥,我想,你把大华带好了,她或许还会自己来找你……”
子信如遭当头一棒,呆立不动。我推了推他,问道:“你没事吧?”子信一言不发,抓起他的破包就走。我问他哪里去,干嘛不等我。他头也不回,叫道:“不找了,我回去!”
我望着子信远去的背影,不禁长叹。
我怀疑,珍妮就在长沙。但或许不在,她在任何一个地方。
扒手
正当我用锋利小刀割开那个高傲女人的挎包时,我突然觉得我的左耳后边脑袋有点发麻,或者冷气嗖嗖的感觉。我立刻停止作业,眼望窗外,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同时,我的“三眼通”却在飞速扫瞄公交车后排座上所有的可疑目标。
他们的影像在我的脑子里一一显现。紧挨着我和高傲女人的两个男人站在车门口,背向我们,PASS!高傲女人左首的土不垃圾的男子,一看是个农民工,PASS!与农民工并排站着一个少妇,她嫌恶地背对农民工,不时皱皱眉头,甩甩肩膀;少妇前面、车门边后排座第一个座位正在悠然地听着音乐或者什么东西,因为她的耳朵里塞着两坨黑“狗屎”,是个小MM,PASS!MM后面是个戴金边墨镜的俊俏男人,静静地冷冷地,有时抬起嫩白的手推推墨镜,然后耸耸鼻子,动作很优雅,这无疑是那些水粉脂嫩的小女生喜欢的浪荡小白脸,PASS!他的左侧是位秃头男人,鼾声响亮,还不时向小白脸身上颠靠,PASS!最后高排座靠窗是一位胖大嫂,她的米粉店可能要关门了,整个一副苦瓜脸,比卖牛肉的还难看,几根手爪子似乎在抓些作料什么的往碗里放,PASS!胖大嫂靠内的男子一脸“青春痘”,飘散着一股洗车工的水蜡味,贼眼溜溜,只往MM身上咬,PASS!通道上的挤着的几个男女自顾不暇,像个上吊的倒霉鬼,PASS!
车厢内侧的的乘客,不用看也知道:除了一个色迷迷的男生,他的眼珠子死死盯住那个高傲女人,并摆出一副甜腻的微笑的样子,呸!癞蛤蟆!其他人个个面无表情,全都通过审核!前排车座,我早已排除,我的“第六通感”告诉我绿灯通行,百事无忧。
我非常疑惑,再次扫瞄所有可疑目标,最后集中到墨镜上:这小子既非蓝猫,定然是我辈高人。我不敢大意,决定规避。这是我职业规范:蓝猫在线、高人在线,不为。
桐梓坡站到,我慢慢地下了车。没人跟我下。我若无其事地观看公交车站牌,一边窥伺墨镜的动静:他依然毫无反应,偶尔抬手推推墨镜,然后耸耸鼻子。我怀疑自己搞错了。
603开始启动,我随即招了的士,跟在它后面。墨镜在湘雅三医院站下,随后进了医院。我不进医院,等候在医院门口。这是我的禁区:医院是个吞钱的怪物,人进了医院,不死也得脱层皮。再说,这不是我上班工作的区域。
三十分钟后,我突然心中一动,立刻警惕地盯住来行人。墨镜倒是很多,唯独没有小白脸。我茫然地四处搜寻,没有。我暗骂一句:“我操你奶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咬上了一个漂亮女人:他妈的真是个骚货!
这女人看似三十,但我估计不止此数。稍稍过肩的头发随风飘散,丰满的脸,不胖,嘴蜃有点厚,但很性感,鼻子高挺,似乎有异族血统。精致的墨镜遮住了眼睛,但更添神采,我疑心这就我“众里寻她千百度”的女人。瞧那鼓荡的胸和摇摆的臀,肯定是个很享受的风流女人。
我不好色,尽管我现在还是走单帮。这是我的优点,很适合我的职业要求。我曾经看到不少的同道中人栽在女人堆里,进去了。我可不想这么干,我的天才的本领还没有发挥到极致呢!我深信,全世界都少有我这样的天才,具有“三眼通”的能力。凭着这个天才的本领,我可以识别各色人等,尤其是对蓝猫型人物。
而且,我毫不张扬,从不向任何人泄露半点道行,包括大老板。因为我不需要他们来提升我的职位。我从不加班加点,只在工作时间规定地点开展业务。对钱财,我很知足。与其说干这行是为了混饭吃,不如说是爱岗敬业。真的,我决定一直干下去,不离不弃。尽管我在组织里的职位很低微,但也因此而不用时刻提防暗箭。
我喜欢以三流的角色生存于这个世间。不是有句什么话来着:“什么小隐于市,中隐于野,大隐于曹,我这算是小隐吧!嘿嘿!”
可这女人真的很合我的意。要不,怎会这么面热心跳呢?
我招手叫了一辆摩的,跟上女人搭乘的的士。的士在帝景大厦向左转弯,到了望麓桥,又转向高叶塘,去了通程商厦。我远远地候在通程广场边上,紧盯那几个出口。很久很久,我看见她从左门出来,拎着大包小包招了的士过一桥。我赶紧跟上。
我一路跟随她走到了东塘,居然还往南走,直到香樟路口才下。横过马路,拐几个弯,她竟然转到了我的窝门口:她下榻的“WG大酒店”就在我窝门口隔壁两条街。这是我工作的禁区。但想到面热心跳的女人,我神差鬼使地跟踪她走进“WG大酒店”,记住了她的半豪华套间号码,匆匆地回到蜗居,精心打扮起来:我刮掉胡子,改变发型往两边分,然后戴上一副学者眼镜,又抹上一点白肤霜,换上休闲衬衫和长裤。对镜一照,镜子里的风华正茂的儒雅男人,还真有几分魅力。
下午六点半,我在酒店门口远远地逗游。我心底有点虚。突然,我的那个女人出现了:一袭天蓝色裙装,飘逸的头发,高挑的身材婀娜的姿态,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成熟女人的优雅风韵……我立刻被他迷住了,可惜看不到她的眼睛,墨镜给遮住了。
她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鼓鼓的。她走到街区垃圾站边,轻轻地把塑料袋丢进垃圾堆里。
我有点疑惑,为什么丢垃圾也要出来扔呢?酒店有清洁工啊。但我没多想,跟她走入酒店。她进了一楼的大舞厅,我立刻失去了目标。我焦急地四处寻找,终于在一曲终了下一曲开始的时候,看到她与一个英俊的帅哥在舞场上颠鸾倒凤,狂转曼舞。她的舞姿很迷人,但更迷人的是她的身姿、冷脸、凸胸、圆臀、高腿……我心跳剧烈,同时心里很恼火。
我压住想入非非的欲念,悄悄地离开了舞厅,悠悠然走上楼。到了六楼603号房前,觑看左右无人,我敲敲门,没反应。于是我立刻施展手段,在房门前折腾几秒钟时间,闪身迅疾地飘进房中,伏倒在地。
我翻身抬头细看时,大吃一惊:灯居然大亮,窗帘也是敞开的。幸好是虚惊一场。我以职业的眼光搜索整个房间的每个角落,然而很失望。衣柜、皮箱都是散开着的,床底、洗澡间、电视柜都没有任何能入我“法眼”的东西。她的挎包呢?她分明没有带在身边,也不可能带到舞厅里去,因为我看见她带的是一个小手提包,套在手腕上。
我再次搜索她的皮箱,发现有夹层。我轻轻地打开夹层,除了一本《花花公子》杂志和一个破旧的日记本,什么也没有。我粗略地翻看一下,随手揣进兜里,然后封好皮箱。
我迅速把房间恢复原样,匆匆撤离。就在我跨出一楼电梯口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她正好进另一个电梯上楼。我心中一动,坐在大堂的客椅上等着。
十几分钟过去,她竟然挎着她蓝色的挎包拖着小皮箱匆匆地离开了WG大酒店。我大感意外,莫非她另有安排?
我尾随她走出酒店,到韶山路她拦了一辆的士,往北而去。我不敢怠慢,紧紧地跟她到了马王堆。她下了车,左看右看,似乎在确定什么,然后横过马路,又招了的士,却往火车站去了。我赶紧喊过一辆摩的,衔尾而随。她最后走入了候车大厅,去了第四候车室。我在车站附近买了一件T恤衫、一条休闲短裤、一双拖鞋,用水淋了头发,打扮成一副懒汉样子,拎一瓶矿泉水进了第四候车室。
候车室人不是很多。她独自坐在靠前的坐椅上,出神地盯着脚尖,墨镜居然还架在她的鼻梁上。她为什么连晚上都要戴墨镜呢?
我慢腾腾走到她对面空坐椅上坐下,叉开两腿,一甩湿漉漉的头发,然后仰头喝水。我看见她依然保持她原先的那个姿势:两腿前伸,背稍弓,头前倾,眼似乎盯着她的漂亮的鞋尖儿。我心头闪过一个想法:若能拍个照片下来,定然可以跟“思想者”媲美。
突然,她左手拿出一瓶矿泉水上抛下接,姿势依然是原样。矿泉水瓶被她玩弄了几十下,忽然掉在她腿上,滚落到我的脚跟前。我吓了一跳,佯装不解地去捡那矿泉水瓶。
就在我伸手把水矿泉水瓶拿在手上的时候,水从瓶子里流了出来,不是从瓶口,而是从瓶身四道长长的口子流出来。我目瞪口呆,同时睢见她不经意地抬起右手推推墨镜,然后耸耸鼻子。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逃也似地奔出第四候车室,手里还捏着那个不断漏水的矿泉水瓶:603公交车上的那个俊俏小白脸,正是这个动作!
我逃回蜗居,蒙头倒下,整夜都做恶梦。我从此神经衰弱。
那个破旧的日记本,我不敢丢,也不敢多看。只是那晚入房时随手翻看到的几行文字却深深地粘在我记忆的大脑皮层上:
“金盆银盆铜盆木盆,盆盆不可洗手;黑道红道白道绿道,道道焉能容身。人生无常,但求一败。珍妮小姐。”
没有木盆,矿泉水瓶,我也能洗手。
错接的故事
你再次将稿件交给我,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从你的孤寂的眼眸里,我可以看你的落寞的心情。你太固执了,早跟你说过了:“不要写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没人看的。现在谁看这玩艺儿?”
你说:“这是我的亲历与感受。”哦,我知道。你的比你小两岁的姑奶奶,因为不堪重负而远嫁他乡,最后又离家出走了,丢下了不满周岁的儿子;你的高中同学因为他的天才本领而走入“非白道”,最后又洗手了……作为小职员的你,长年累月都得应对无穷无尽的检查和点头哈腰迎送领导,视察的一句话,做事的忙糟糟,你心情很郁闷。
这世界谁不郁闷?关键得自己找活头。你永远不会明白:人们总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开始讲道理。“按道理来说,应该怎样怎样。”如果有道理可讲,哪里还会在最后才讲呢?你就是太喜欢跟领导讲道理了。
你总认为我在死钻牛角。不是我钻牛角,是你自己呢!你总是只认自己的那套死理,不客气地说,就是不识时务。比如写小说,你得写得新奇点,离奇曲折点,有时候得润点色,没有颜色,都是些黑黑白白的东西,“现在人”不爱看了……很多很多,你总是悟不到。我以为,尽管你真的很有作家的才情,但你根本不适合作 “现在写家”。
对我说的这些,你很生气。你当时就对我说:“那你看着办吧,我就是这样子!”说完甩手就走,全不顾当时我的很多同事在场。你真让我哭笑不得。反正我对你太了解了,不会跟你较真。谁叫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呢!我不帮你,谁帮你呢?
仔细看你的大作,觉得还是可以雕琢一番的。但我知道,把你的故事颠三倒四的乱接,标题也改了,又删改了你很多段落,润了一些色,你肯定不高兴。可是我也没办法呀!换作别人,我一个字都懒得帮他动。
我还得再提醒你,就是我帮你改了,也还不知道能不能发。可能还得跟主编计较计较呢。我希望,不论发与不发,你都能从中明白过生活的这些小道道。
你这错接了世界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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