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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来过这座城市,定会被它的繁华和悠久所吸引。这是一个现代和复古相互挤压的城市,人们在钢化玻璃和青色琉璃瓦的光污染中,变幻莫测。高楼大厦与汉唐建筑的缝隙中始终充满了流言蜚语、尔虞我诈,天空和地面之间永远演绎着挣扎生存和挥霍青春。
城市中总有一个偏僻的角落,苟且偷生地蹲在广厦之间,它们喧嚣、脏乱,同时也裹挟着泪水和艰辛。
一
蔚蓝的天空飞过一只白鸽,鸽子扇动着翅膀在一望无际的大厦之间划过,最后落在了大厦背后一片破败狼藉的砖砌楼房的房顶,原来这个三层房的楼顶是它巢的所在地,砖头上白色和墨绿色或黑色的鸟的粪便斑斑点点,好像在诉说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生活。
顺着这条小巷往前走,是一个与都市生活毫不相干的小世界。满是狗屎的水泥地脏乱不堪,方便面包装袋在路边的枯草里享受阳光,懒洋洋的。忽然,一盆水从左边的方向泼了出来,“哗—”脏水便贴住了地面,韭菜叶儿和洋葱皮儿像开花似的在眼前绽放。门口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已经拎着水盆,扭着肥硕的臀部走进了房内。
顺着这条小巷再往前走,会出现一个十字路口,穿过路口再往前走,十步之后你便看见一户人家,漆黑斑驳的门框上写着“西府村85号”,夏雨生活在这里。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开襟毛衣外套,白色的纽扣,蓝色牛仔裤裹着细长的腿,光着脚趿着一双红色的棉拖鞋。她的面前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白色的水蒸汽在她周围一浪一浪地翻着跟头,扑打在红色的砖头墙上。夏雨弯着腰,把长长的乌发从水盆里提起来,然后稍稍直了下身子,乌发簌簌地滴着水,遮住了她半张脸。
“来租房的吗?房东在堂屋里。”她侧过脸,微笑着。那是一张白皙而清秀的脸,标准的瓜子脸型,弯月眉、大眼。直挺挺的鼻梁上嵌着两滴水滴,她张着红润的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已经和房东谈好的,门口最边上这间,领了钥匙了。”
“哦,呵呵,和我是隔壁。”说完,她把头发放进水盆去漂,盆里便揉进了一条绵软光亮的黑色锦缎。
房东是一个残疾的大爷,瞎了一只眼睛,看东西的时候总是一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另一只眼睛却始终粘连在一起。他的老伴半身瘫痪,一副拐杖代替了双腿。大爷一只手拎着板凳,一只手扶着老伴的胳膊,从堂屋里走到大门口,在门口放下板凳,双手支撑着老伴的双臂,缓缓地向下放,待到老伴坐稳了,他便抱起那双磨得光亮的拐杖放在旁边。后来从楼梯下边扛起一把竹篾大扫帚,走出大门往东,穿过这条脏乱的巷口,大爷才从怀里掏出来一件桔黄色的薄马夹穿上,向大街道走去,背后留下行字:“城市环卫”。
老伴坐在门口和街上人聊天,晒太阳。
二
楼上住着一个幸福的家庭。
惠慧抱着她出生六个月的儿子,坐在“西府村85号”门牌下的石墩上,“小小墩儿,坐门墩,哭着哭着要媳妇……”,惠慧一边哼着童谣一边扯着她细长的脖子往外望,往这条小巷的源头望。在白天,她是望不见孩子他爸回来的,唐力每天总是晚上才下班。
孩子睁着圆圆的眼睛钻到惠慧的胸膛里,小手不住地撕扯着惠慧的衣服 ,惠慧看见门口的男人女人们在十字路口的小吃摊旁忙着,就“啪”的一下打在了小孩的屁股蛋上,小孩哇哇哭了起来。
“娃儿饿了就给吃嘛,瞧你这妈咋当的?”吴芳左手缠着米线,右手掀开锅盖。顺着翻腾的热气把米线埋入了汤中。男人们则低头歪着脑袋傻乐着。
“哎,娃儿刚吃过,下楼的时候都喝了多半瓶了,不能这样顺他惯他。”惠慧看小孩闹得厉害,干脆站了起来,抱着小孩摇个不停。
“芳姐,听说区上不让蹬三轮车了,你说这让人咋活呀,城里盖高楼把地都占光了,没有个一亩二亩地咱吃啥?早知道不让蹬三轮了,说什么那土地也不能卖!他们不让我宏哥蹬三轮了,你们就管区上要土地去,坐在区政府门口,看他怎么样!”惠慧撇嘴瞪眼的,牙齿在嘴里咬得咯噔噔响,好像不让她男人蹬三轮车似的。其实这禁止人力三轮车的政策,正好让惠慧偷着乐呢,因为渐渐地,出租车将完全取代人力三轮,唐力就是出租车司机。
吴芳把调好的一碗米线端到油渍斑斑的长桌上,这张供顾客吃米线的桌子是用十六块青色水泥砖支起来的,85号新来的房客坐在旁边,用手接过吴芳的碗和筷子,低头吃起来。
“把三轮车都收啦,你宏哥早上就上交了,区政府门口交车的人可多了,交了车,政府给补贴三百块,以后在韦曲街道就见不着人力三轮了,你们家小唐开出租这下可要赚了呀!”吴芳说。吴芳用手擦了擦案板上的辣椒油,顺手揩在她胸前油乎乎的围裙上,接着又打开了话匣子:“这不,我家今后就只靠我这小摊儿过活了,一天赚不了几个钱,又不敢住街道上摆,城管逮着可要罚款哪!”
惠慧的小孩蹬着小腿,挥动着小手劲儿地往惠慧胸上抓,惠慧吓了小孩一声,抱起她的乖乖进屋了。
吴芳踮起脚尖,冲着惠慧喊:“我说孩子饿了嘛——”正巧惠慧走到她二楼上,穿过院墙看见吴芳的丈夫宏哥站在吴芳的小摊旁边垂头丧气,无所事事。
夏雨坐在她房间的门口,孤零零的,双手抱着瘦弱的肩膀若有所思。她在想,北方的小镇,到底容得下她么?她感觉自己和这种环境格格不入,她离婚姻太远,却离孤独很近,很近……
三
重庆的雾是该包裹像夏雨一样水嫩的女子的,沉默而又透灵,二十六岁的夏雨,她的世界只有爱情。
陆星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揽着夏雨的细腰,在雾蒙蒙的空气中轻轻吻着她的额头……
这一刻,夏雨一辈子都忘不掉,但陆星也许会忘记的。
他们坐上了去西安的火车,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生活?
陆星是山东人,四川大学的物理系研究生,夏雨初中没有毕业就出来打工,因为家里实在供不起两个学生读书,只好让夏雨辍学,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夏军身上。陆星和夏雨的爱情如王子与灰姑娘似的浪漫而又富有传奇,夏雨是小餐馆的服务生,陆星经常到夏雨打工的餐馆吃饭,被夏雨天生的高贵气质所打动,不顾一切地将这个穷苦的夏雨温暖地呵护着。夏雨曾因她的学历低而感到自卑,说陆星你会不会嫌弃我,离开我,陆星说不会,我会一生一世爱你!
重庆的朝天门码头是个热闹的地方,天宇电子责任有限公司坐落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中心,陆星研究生还没有毕业就被公司老总也就是他们的梅总所赏识,毕业后陆星应聘到天宇公司,梅总提拔他任市场开发部经理,年薪2万。
梅梅是梅总唯一的妹妹,是重庆大学计算机系研一的学生,她毕业后也将是天宇公司的一员,似乎一切都那么顺利。
梅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来到了他哥哥公司,准备让梅总陪她去商场买衣服。梅梅路过复印室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个年轻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于是她便悄悄地走到门口,微微伸长脖子,想看个究竟。
“好帅气的男子!”梅梅心里不由一震,下意识里用手捂住了嘴巴,悄悄地把身子向里侧了侧,她看见他一双神气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复印机吐出来的文件,丝毫没有觉察到其它,梅梅又看了一眼:高高的鼻梁,嘴巴微抿,侧脸像她喜欢的歌星王力宏。
“喂!”梅梅跳了进去,故意把陆星吓了一跳,陆星显得有些慌乱。
“哈哈,怎么啦,吓到你了吗?对不起,我叫梅梅,你呢?”
陆星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梅梅卷曲的长发调皮地爬在她丰满的肩膀上,把一对时新的银色大耳环遮住了半边。她化了淡妆,清雅、可爱。梅梅就像橱窗中的香水,典雅高贵,纯纯的,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陆星望着如此一个美好的女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叫陆星。”然后慌张地走开了,只留下梅梅一个人在复印室里,她托着腮帮子,脸上的笑容像一朵怒放着的梅花。
梅总的秘书叫醒了痴痴傻笑的梅梅,说梅总马上下班。
……
陆星在天宇公司干了整整一年半,却跟交往的梅梅分手了。
“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们的将来?梅梅多好的女孩呀!别人想攀我还看不上呢!”梅总显得有些发火了,他要陆星和梅梅继续交往下去,这是梅梅求他哥哥的一件事。
“我觉得我不能这样背叛夏雨,我爱她。”陆星低着头那声音好像从他的胸腔里发出来的。
“梅梅是研究生,夏雨是什么?你和梅梅在一起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可拥有公司30%的股份,如果你和夏雨在一起,她只能拖累你。”
“但是我爱夏雨。”陆星重复了他的想法,显得很平静。
梅总拿起文件夹狠狠地摔在办公桌上,“啪”的一下,陆星明显感觉到了文件夹落下的那一阵风,凉嗖嗖的,夹杂着威胁和逼迫。陆星的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你别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陆星,你……”梅总生气地指着陆星的鼻子。
“对不起,梅总,感情的事我相信自己的感觉。”陆星仍旧那样坚定和平静,只是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多。
“那梅梅呢?”梅总的语气稍微缓和了。
“只要你和梅梅交往,你什么都会有的,金钱,房子,汽车……”
“不,梅总。”
“我不忍心看见我妹妹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或哭泣,不忍心看她得不到自己的幸福,陆星,答应我好吗?梅梅真的很喜欢你。”
“对不起,我不能伤害夏雨。”陆星的肩膀有些颤抖。
梅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通知单,推到陆星面前。
陆星被辞退了。陆星决定当天离开重庆。
夏雨不知道为什么陆星会辞职,陆星只说我要我们在一起,夏雨靠着陆星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哭泣,陆星拨开她湿润的头发,在她额上吻了吻,说:“我们现在就走,去一个陌生的城市,雨,我要我们在一起,无论什么阻碍,我要我们在一起,我给你一生的幸福。”陆星对夏雨说。
重庆的雾最后一次拥抱这对恋人,陆星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揽着夏雨的细腰,在雾蒙蒙的空气中轻轻吻着夏雨的额头……
“我给你一生的幸福”夏雨刻在了心里,刻在了骨头里。
四
也许到一个新的环境,美好的东西总会被生活的艰辛吞噬掉,一层一层地被剥离,直到物是人非。
夏雨和陆星来西安将近两年了,夏雨眼睁睁地看着她心爱的人一点一点改变,北方的冬季,夏雨的心如风一样,居无定所,没有方向。
陆星喝醉了酒,这已是他两年来渐渐养成的习惯了。夏雨拧了一条热毛巾,敷在陆星的额头上。陆星睡得迷迷糊糊,猛地一甩头,将毛巾甩在了地上,夏雨慌忙捡起来,在水盆里洗干净。
夏雨又换了一盆热水,拧了一条热毛巾,略带些湿度,她很自然地跪在了陆星的床边,替他心爱的人擦起了脸。
窗外的雪悄无声息地降落到大地上,一片一片,在黑夜中失去了它晶莹的光彩,都说雪落无痕,那么深夜的雪便是天空落下的无声的泪,即使天空哭过,雪落无痕,谁来鉴证?小巷的路上印满了行人的脚印,南来北往的,也印满了车辙,犹如一条条盘延而过的长蛇,也许其中一条就是惠慧的丈夫唐力的出租车划过的。吴芳的丈夫宏哥早已上交了他的人力三轮车,换回300块钱补贴,日后暂时只能跟在他老婆屁股后面讨买烟的钱了。这个城中村在渐渐地变迁,更替,在都市生活的尾巴上奔跑。
住在夏雨隔壁的高中生,窗口的灯还亮着,在惨白的灯光下,做着一套套高考模拟题,桌上的咖啡早已冰凉。
如此寂静而又深沉的夜,睡得如婴儿般香甜。
陆星新找的工作不如以前的体面,也不如以前的薪水高,一月800元,他经常对夏雨说,两人在一起只要幸福就好,“幸福”是吗?不用这样对夏雨口口声声地承诺了,她早已刻在了骨子里。夏雨一大早踏着厚厚的积雪到外边买了一份《华商报》,买了二根油条一碗豆浆,放在了正在睡梦中的陆星的枕头边。
早餐的香味儿飘到陆星的鼻孔里,陆星慢慢地睁开眼睛,睡眼惺松。夏雨已经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送到了陆星面前,还有一杯温水,床下是一只放脏水的盆。
陆星刷完牙,慢吞吞地吃着早点。
“雨,你这样闲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找个工作吧!我一个月800块钱工资支撑不了两个人的生活,你理解我的难处好吗?你翻翻今天的报纸,找找有什么单位要人。”
夏雨笑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高兴地点头,她笑起来的样子既好看又可爱,说:“好的,我今天就去找工作,在重庆我当过配菜师,我可以到餐馆找到工作的。”
陆星起身搂着夏雨,什么也没有说。
一个月过去了,夏雨在餐馆里工作一个月了。陆星经常不回来,说是工作忙。夏雨没有手机,就天天往公共电话亭跑,陆星的手机却经常无法接通。
陆星在公司里负责图纸测绘,领导是一位专科毕业的老古董,五十多岁,由于各种原因,陆星的图纸经常不被采用,老古董说是技术太先进,生产线跟不上,还说陆星你本不该来这个单位,它太小,容不下你。有的老员工说他有个表妹年龄与他相仿,叫两人什么时候见一见面……办公室的报纸比图纸多,闲言碎语比开会发言多……
陆星“咚咚”地踢着夏雨的门,夏雨又一次扶他进来,倒热水,拧湿毛巾,敷在陆星额头上,这时的夜晚静得迷人。
“雨,今后你别去上班了。”陆星说。
“为什么?”
“服侍人的事咱不干,多丢人哪 !”
“没什么丢人的,我们是靠劳动赚钱呀!”夏雨笑着说。
“反正你别去餐馆上班了。”
“为什么?”夏雨的笑不见了,脸上似乎爬上了朵忧愁的云,遮住了美丽的脸庞。
“我堂堂一个研究生的女朋友竟在餐馆打工,太丢我的人了。”
夏雨自卑极了,轻轻地问:“我真的丢你的人吗?”
陆星说:“你也没什么文化,一辈子也就干服待人的事,那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我可以去当裁缝啊,我可以去学理发……”
“哈哈……”陆星的笑声打断了夏雨的话,趁着酒劲儿摔开毛巾,伸出手就往夏雨脸上打,边打边骂:“你就这服待人的东西!”
隔壁传来了咚咚的声音,是椅子摔在墙上的声音,“咣”的一声清脆的声响,划破了夜的宁静,玻璃破碎的声响像浪花一样溅开,那声音,是夏雨痛彻心扉的声音。
高中生桌子上的台灯灯光变暗了,隔壁的男低音像闷雷一样怒吼着。
“早知我才不来这鬼地方!”男声。
“求求你,别这样说,对不起,别……”女声带着哭腔,凝结在空气中冰冻成冰珠子,一颗颗哀伤地降落。
隔壁的声音停息了,唯有夏雨的哭声。
许久,隔壁传来了摔门的声音,陆星走了,也带走了他所有的衣物。
五
夏雨一天比一天消瘦,陆星偶尔过来看看,有时一连一个月都不见影子。房东大爷每逢晴日,就把老伴扶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2004年冬天的雪埋藏了太多孤独,人们找不到幸福的归宿究竟在哪个方向。吴芳的小吃摊照样天天摆,他丈夫在她的唠叨下已经不再去反驳了,似乎把自己交给了生活,任生活去摆布。惠慧的丈夫唐力依然每天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经常拎着大米和面粉,奶粉和纸尿裤。高中生除了上学放学,节假日就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或喂喂鸽子 ,或晒晒太阳,有时就静静地站在楼上,环视周围的高楼大厦,作着自己的梦。
2004年12月25日,圣诞夜,一个很时尚的外来节日。
西安市城内人头攒动,灯火灿烂,处处都有装扮成的圣诞老人,圣诞树上星星点点的五彩灯,努力地闪烁,燃烧着这个城市的热闹和激情。西府村在这个快乐的节日里也沾染了都市热闹的气氛,巷子口有几个小孩在村口放烟花,点燃了夜的快乐。85号宅院里漆黑一片。
雪停了,今天路上行走的人很多,雪地里的脚印也特别多,行人的说笑声中夹杂着狗吠声和爆竹的声响。
唐力买了一个大蛋糕和二斤猪肉,匆匆的往他的房子赶,宅院里,唐力家的灯首先亮起来,唐力放下东西逗着小孩儿玩,惠慧忙着张罗丰盛的晚餐。
渐渐地,从巷口走进来一个腆着肚子的女人,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双手空空的。
“姐姐,你干嘛去了?”高中生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背着书包提着水壶,和夏雨在十字路口相遇。
“噢,我去我男朋友的公司找我男朋友去了,你刚下晚自习吗?”
“没有,早就下自习了,我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去了,他在南方打工。”
“是吗?打通了吗?今晚电话亭人可多了。”
“没有,我打了19遍都没有人接。“
“可能出去玩了吧!我男朋友也没在公司,也可能和同事出去了。”
她们走到85号宅院门口,高中生推开门,拉亮了院子中的灯,在橙黄色的灯光下看出了夏雨的异样。
“姐姐,进吧!”
她们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一会儿,高中生拿出了一个小盆,敲开了夏雨的门。
“姐姐,我妈妈给我带的肉,我 吃不完,给你拨一些吧!”高中生望着夏雨闪着亮光的眼睛,把小盆端到她面前。
“不用了,不用了,我这里还有腌的黄豆,还有许多呢。”夏雨推辞着。
“姐姐,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高中生说。
“你留着慢慢吃吧,我不太喜欢吃肉的,我这里有豆子,你想吃的话,就过我这边来,我也整天一个人,没个伴儿。”夏雨说。
高中生见她是如此一个自尊的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回到了她的房间。桌子上放着似乎永远也做不完的高考模拟题,在惨白的灯光下孕育着一个美丽的大学梦。
六
圣诞节的第二天,是个晴天。
陆星回来了,房间里又传出来了争吵的声音,男人的责备和女人的哭泣,然后是一阵嘀咕,两个人拎了一个包就出去了。
高中生又爬上了二楼,在楼顶晒刚洗过的长发。房东大爷一手拎着板凳,另一只手扶着老伴的胳膊,老伴用拐杖走得很吃力,大爷就一个碎步接一个碎步把老伴往外面挪。阳光把门口的空气都晒暖和了,大爷扶老伴慢慢坐在板凳上,然后把那双拐杖放在老伴脚下,怀揣了他的清洁工马夹,拎了他的扫帚,消失在长长的巷子里。
惠慧抱着小孩坐在二楼阳台上,对高中生说:“你有知识有文化,给我家孩儿取个名字怎么样?他都六个月大了,还没个学名,小名叫‘浩浩’,是按他爸家排下来的,属‘浩’字辈的,我不喜欢个名字,觉得叫得太大了,怕不好养,你给重新取个吧,哎,多取几个,让我好好挑挑。”
“叫唐奕晨吧!”
高中生再没说什么了,就下了楼梯,她的书桌上有个绿色的日记本,写满了“奕晨”。
吴芳在楼下冲着惠慧喊:“整天找人帮你娃儿取名字,我看叫浩浩得了,男孩子嘛!找啥秀气字呢?”
高中生扎起头发,背上书包拎起水壶准备去学校,路过吴芳的小吃摊。吴芳一边把手上的油往她胸前灰不溜秋的围裙上揩,歪着嘴斜着眼睛,冲高中生小声说:“我见她叫好多人给她娃儿取名字啦,不就一个名字嘛,有啥好稀罕的,还整天显摆。咦,对了,今个儿瞧见你隔壁那个叫夏雨的重庆姑娘没?去医院堕胎了……”
高中生愣了一下,和吴芳连再见都没说就走了,她觉得这些事离她太远,这个环境不适合她。眼中的人与人,谁是谁的幸福,谁又是谁的孤独?
七
春天还没有来,古城依旧熟睡在雪被之中,厚厚的雪被盖住了多少的孤独,夏雨就是其中一位 。
夏雨做人流的医院就在陆星单位的不远处。夏雨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眼角的泪流到了头发里、枕头上。她想起身坐起来,艰难地用手支撑着床,咬着牙吃力地往上挪,稍微坐起来后,她靠住墙壁,乌黑顺滑的长发已经了无生气地贴在她肩膀上,又脏又油。她呆滞的目光不时地往病房门口张望,除了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始终不见陆星的身影。
夏雨的眼泪流到了嘴角,她咽到了肚子里。
一个星期后,85号宅院里堆着一个雪人,这个雪人还有两颗用煤块做的眼珠子。嘴巴是用胡萝卜块贴上去的,红红的嘴巴鲜艳可爱,不知是谁还给雪人被上了一件麻制外套,看起来像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夏雨微笑着对高中生说:“这个雪人是陆星和我堆的。”
原来,夏雨的哥哥夏军和嫂嫂刘凤兰要来看夏雨,好几年没有回家的夏雨,再三请求陆星回来,哪怕给她哥哥一个恩爱的假象,让他们知道自己过得很好。
夏军是个工人,粗壮的身材,长得还算俊朗。他和妻子刘凤兰看了夏雨住的房子后,对夏雨说:“雨儿,跟哥回家吧!”
“哥,我在这里挺好的。”微笑的夏雨看了陆星一眼。
“看你都瘦成这样了,还说过得好?陆星那小子对你怎样,有没有欺负你?”夏军怜惜地对夏雨说。
“哥,哥你放心,是我不好,工作忙一直没照顾好雨儿,我会尽全力对她好的。”陆星满脸堆着笑容。
“哥,陆星对我挺好的。”夏雨又看了陆星一眼。
“那你 们什么时候给家里个话,啊!陆星哇,雨儿初中没毕业,是个没文化的人,你又是个研究生又有一份工作,我这心里一直觉得这门事不太妥。”夏军心里想啥就说啥。凤兰拉夏军的衣角,夏军连理都没理,一双眼睛就瞅着陆星看。
“哥,你看你还是不放心不是?”陆星似有违心地说。
夏军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抽起闷烟来。
夏军和刘凤兰暂时在西安住下了,陆星和夏雨陪他们参观了兵马俑、大雁塔,还在大雁塔北广场照相留念。夏雨很开心,她似乎忘记了经历的伤与痛,陆星也表现出一副高兴的表情,夏军和刘凤兰始终没有微笑,夏军感觉这一切不会是真实的。
第二天,吴芳告诉了夏军许多事,夏雨曾经为了省钱给陆星买件棉衣,连早饭都省了,本来瘦弱的身子更加虚弱了,有一次竟晕倒在院子里,是她和惠慧把夏雨送到医院的,被医生批评了一顿。有次他们吵架,夏雨收拾行李要走,陆星抱着夏雨苦苦相求,说如果夏雨走了他今生都不会幸福,而且夏雨为陆星打掉了一个孩子,陆星根本就没去看望过一次,说……
谁是谁的幸福?谁又是谁的孤独?
夏军和刘凤兰花了150块钱,从吴芳嘴里知道了这些,那几天吴芳没有出来摆小吃摊,看见夏雨也显得几许慌乱。
往往在晴日雪融化的时候气温特别低,北方有一句谚语,说:“下雪不冷,消雪冷”。夏军找到陆星单位的时候,陆星单位刚刚放了假,看门的人说单位效益本来就不好,暖气也没有,烧锅炉的师傅去了当地高中,趁学生还没放寒假,打一段时间短工,明年也不回来了。夏军递给师傅一支烟,说:“你们单位有个叫陆星的研究生吧!他住在什么地方?我是他的表哥。师傅说:“哦,挺帅气的一个小伙子,和去年来的一个当地的本科毕业生处对象呢,怎么?你当表哥的都不知道?”夏军捏紧了拳头,寻找陆星了。
夏军按看门师傅说的地址找,找到了那个女同事家里,说他是陆星的表哥。那个女孩很有礼貌地告诉夏军,她根本没有和陆星处对象,陆星是追求过她一段时间,单位的人吵得沸沸扬扬,她因此也就疏远了陆星,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了。夏军又气愤又失望,狠狠地敲着自己的头。夏军从女孩家出来的时候,女孩突然说:“噢,我想起来了,他放假那天领工资的时候说他要回家了,可能明年也不来上班了。”
陆星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
夏军蹲在夏雨门口水淋淋的台阶上,要夏雨和他回重庆。
“哥,我都和陆星相处四年了,感情很深。”夏雨擦着发红的眼睛,脸色像冬日的雪。
“他待你好不?你以为那臭小子喜欢你吗?他当时追你也是贪图你模样长得好。”夏军生气了。
“他可以为我放弃在重庆优越的工作,宁愿到这里和我共同吃苦,我难道就不能牺牲一点点吗?”夏雨说。
“牺牲!就怕你把性命都搭上!那臭小子和天宇公司老总的妹妹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只是当时老总的妹妹没有毕业,就瞒着老总让女的把孩子打掉,老总的妹妹不愿意,那畜牲就以辞职为要挟。那没有人性的东西就找个借口一走了之了。梅总是在那畜牲走后的一个星期,在医院里才知道的,梅总的妹妹可是受了多大的苦哇!梅总要把这臭小子送进监狱,他妹妹不让,跪在梅总面前以死相求,替那畜牲求情……我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一见那畜牲就宰了他……”
夏雨听着听着,觉得世界变暗了,并且开始旋转,任何景象仿佛都长了脚,在她面前以惊人的速度奔跑,奔跑,奔咆,“哒哒哒”,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一头巨猛的雄狮扑过来,撕扯着她。那四只千斤重的爪子踩着她的头部,踩着她的胸部,踩着她的肚子,踩着她的双腿。摇晃,摇晃;旋转,旋转。夏雨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天色越来越暗,漆黑的绝望重重地压了下来……
夏军抱起夏雨向医院奔去,他咆哮着,咒骂着……
刘凤兰甩着胳膊疯狂地砸着夏军,哭着喊:“梅总不让你说,你说了是给雨儿送死呀!”
八
三天之后,夏雨出院了。夏雨、夏军、刘凤兰三个人在85号宅院里收拾东西,装了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西安火车站。
“哥,你和嫂嫂放心走吧!我这几天收拾东西,到别的城市去打工,到深圳或温洲,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夏雨幽幽地说。夏军实在说服不了这个倔强的妹妹,他要把陆星找到,可是夏雨却在病房中哭了整整一夜,说哥哥你为了我不要提他了好不好。
“这样,哥把你嫂送回去,和梅总再过来,找那个畜牲算账!”
“哥!哥!”夏雨哭了。
“今生别让我碰到那畜牲,否则我宰了他!”夏军的吼声惹来了旁边许多人的白眼。
“哥,我不能就这样回去见妈妈,我怕妈妈受不了,告诉妈妈我明年一定回去看她……”夏雨咬着嘴唇,刘凤兰抱着夏雨哭得肆无忌惮。
车站的行人来来往往,湮没了相聚,也湮没了别离。
夏雨是说什么也不会就这样离开85号宅院的,她温习着昔日的快乐,真实得触手可及的幸福在她眼前闪烁,她伸出手想去抓住陆星的影子,可什么也抓不到,唯有大把大把孤独的空气。
“我给你一生的幸福。”这是陆星的声音,夏雨突得觉得浑身很痛,一直痛到了骨子里。
夏雨在等待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伪装着坚强与笑容。
“晨晨,叫阿姨,叫阿姨啊!”夏雨逗着惠慧的孩子,欢喜的脸庞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依旧可人。
“雨,你就太傻了,人们都说什么来着,宁可相信世界有鬼,都不要相信男人的臭嘴,那陆星还研究生呢,也不是照样哄人了么。”惠慧说。
“我今年都三十岁了,真想有个幸福的家,有个像晨晨一样可爱的孩子。”夏雨羡慕地对惠慧说。“我看就你这俊模样儿,不怕三十岁,就是三十五也照样有人稀罕,只怕你数还数不过来呐!”
夏雨逗着孩子,张开嘴欲说什么,泪水已经流过了脸颊。
陆星自从上次和夏军、夏雨、刘凤兰照完相后,接了一个电话,说是单位有事得赶紧回去,夏雨说那赶快回去,工作的事重要,夏军也说那你忙吧,晚上过夏雨这里来,哥有话要问问你,晚上一定得来。
那个电话是陆星单位那个女同事打来的,说单位放假了,他们准备去旅游,两人买了第二天晚上去云南的火车票,陆星对他的女同事说:“亲爱的,要是谁问的话就说我回家了,我觉得我得出去一段时间。”为什么?你杀人了吗?“女的娇滴滴地嗔怒着陆星。“没有什么,就是想陪你出去玩玩,你不这样说,我怕单位的人或其他人找,多烦人哪 !”女同事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们出去好好玩个假期。”“好啦,现在你快回家收拾行李吧,晚上我来接你。”陆星说。
女孩刚到家,夏军就来找这个女孩了。
九
2005年的新年分外热闹,都市里到处张贴着金光闪闪的鸡年年画,商店里、餐馆生意很好,夏雨忙碌了整整一个寒假,在孤独悲伤的日子里坚强而自信地忙碌着,等待着。
年味随着春天的步子渐渐消逝了,雪花再也没有飞飞扬扬地飘下来了,无雪的都市,像刚刚醒来一样,伸伸胳膊伸伸腰,浑身的筋骨都畅通了,体内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穿梭的车辆、行人,闪烁的红绿灯,快节奏地在城市里运动、变化。
陆星出现了,他在西府村的房子里还有些东西没有拿,他独身一人回到了85号宅院。不知道自己竟然还能再见到她。
陆星拉着夏雨的手说:“雨儿,对不起。”
夏雨举起右手,狠狠地向陆星的脸扇过去……
她们在重庆的一个小餐馆萍水相逢,陆星如此的英俊、有才学,夏雨则像一只待采的莲,悄悄绽放。陆星看夏雨的眼睛如此清澈,像一汪没有被污染的湖水。她们彼此相拥在重庆的雾里,这朦胧的雾应是包裹像夏雨这样如水的女子的,她在雾中真的如一朵莲。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夏雨的手僵在了空气里,眼泪夺眶而出,流过脸颊,滑向她尖尖的下巴,落了下来。夏雨的手轻轻放在了陆星的脸上,舍不得放下。
“雨儿,对不起,家里已经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我非回去不可。”陆星说。
夏雨水汪汪的眼睛缓缓地闭上了,眼泪簌簌地,随着这么长时间淤积的痛楚,全部宣泻出来,她知道,他在说谎。
“雨儿,和你在一起很幸福,可是你也知道,我家人一直不同意……”
“别说了,我明白。”夏雨张开眼睛,目光舍不得离开陆星的脸,她的手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放下了。
夏雨安静得犹如当初那朵莲花,美丽而高雅地绽放,在孤独的世界里,开得悄无声息。
陆星拿走了他剩下的物件,把夏雨的东西堆在了一堆,碗、镜子、还有夏雨喜欢的磁带。
夏雨的心空了。
聪明的,你告诉我,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是这样子的么?
十
陆星坐上了当天去往山东的火车,已经安排好的幸福就在他的前方。
巷口,夏雨的影子越来越小,行李轮子的声音渐行渐远,再也没有了它的声响。
十一
当村子的人们再议论起这个南方来的女子时,有的说:“可怜,被人骗了。”
“还没结婚就打下一胎,也不知道二婚有没有人要。”
“真不划算,跟了那人四年,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最后一分钱也没捞着,看划算不划算?”吴芳说。
“四年呐,凭夏雨的脸蛋,哪儿还找不到个中意的,怎知她那脑子是榆木疙瘩不是,瞎了眼死心跟了那臭男人。”
“可怜啊,瞧她那年来那阵儿,圆圆的脸蛋多亲哪,走的时候瘦得像根杆儿了……”
“够了没有!你们这些长舌妇,嚼舌头也不怕闪了嘴,说!没个祸事都让你们说出个祸事出来了?”惠慧两手插腰,破口大骂门口说风言风语的人们。
这个世界是不是越来越孤独了呢?
高中生作了一个梦,梦见夏雨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在路上走,四处都是春天的景象,田野里开满灿灿的油菜花。
“姐姐,等一等,姐姐,等等——”,高中生边跑边喊。
夏雨转过头,看见了高中生,微笑着向她走来,那美丽的样子,像极了一朵朴素淡雅的莲花。
“姐姐,听说你要走了,我送你一条手链,戴上它你会幸福的。”高中生气喘吁吁地对夏雨说。
高中生亲手把一条珍珠手链戴在了夏雨的左手腕上,粒粒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洁白、圆润。
“姐姐再见!”
“再见!”夏雨转身继续往前走了,她的背影像个圣洁的天使。
高中生站在原地,只有高兴,没有留恋。她明白,夏雨姐姐该走了,是早该走了。
十二
三年之后的早春,万物被阳光润上鲜亮的色彩,城中的西府村也受到了春天的恩泽,巷子两旁的树发了芽,草也露出了嫩绿的脑袋,正在努力地长大。
顺着这条小巷往前走,有个十字路口,穿过路口,再前行,十步之后你便看见一户人家,漆黑斑驳的门框上写着“西府村85号”。
“请问这里有一个叫‘夏雨’的人吗?”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学生模样的青年站在院子里问。
“没有,早就搬走啦!”屋里传来了一位老大爷的声音。
学生回头望了望门口的两间房,会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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