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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的清晨让人想到粘稠的白米粥。原来空气是立体的存在。对面游来亮着眼睛的硕大的鱼,迟缓而凝重地大口吞吐着米汤水。危险四处潜伏,可能性是使人牙仁发酸的东西。清晰了,明了了但也来不及了。因此今晨马路上只要有车灯的都谨慎地打着了——为了减少不明不白的死亡的可能性。生命好象在这样的浓白色的背景下变得庄重而可贵。
在这班停停顿顿开往市郊的公交车上,她坐在前排注视着对面游过来的一双双眼睛。她要乘到终点站,然后沿着菜场边的一条小路一直往里走,走很长时间才能到他们临时的家。她不必注意车子开到哪一站了,可是她总是默记着站牌,每过一站就离秩序、规则更远一点。每回她在菜场旁的小超市里,从货架上取东西的时候就感到凄凉,甚至恐慌。这和她所向往的精致生活产生了唐突的对比。
40瓦的灯泡足够照亮整个房间,然而再昏暗毕竟是早晨。她不会去开这盏灯。这是她的原则,在小范围内她都坚持她无足轻重的原则。清晨的雾气就是稍后春天的阳光的标志,必然是这样。她迷恋阳光,愿意让生命就此停在阳光里,感受那种最原始的暖意。至少阳光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停在阳光里就不必考虑下一秒的事。她倚在栗壳色老式的三连橱前看穿衣镜里的自己——那是尚绿的一卷叶片。她用手指轻轻擦拭橱门上的一层淡灰,顺着人造的木纹路来来回回地划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是最最劣质的三夹板!她用指甲用力抠这道纹路,“稣”地一下抠了进去。这让她产生了一种快意。三夹板,空洞的没有份量的木头屑!形式上隔开了空间。她向窗外望了一眼:雾气稍散,眼前的这条水泥小路突然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另外的一个时空她也曾过过这种生活?这种想法太荒谬!昨天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了,过去的每时每刻体验到的东西只有极少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比如,上个星期六还存在吗?她尽力去回想:也是夜班后的清晨,也是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一个老太婆睁着空洞的眼睛,“咳呸——”吐了一朵浓黄的痰在车厢里——她的脚边。奇怪的是除此之外似乎都记不清了。她也是一早就回到了这个家,睡上一会儿等着他下班;他一进门必定拥抱了她;可是……她努力去回忆一些细节,一切都因为过分的相似而在她的记忆里变模糊了,却只有一小块的清晰:和他同去路边的简易棚里买菜,邋遢的老板娘用满是鱼腥的手找她一团潮腻腻的零钱。她把钱捏在手里,感到一阵冰冷的恶心。因此过去是死亡的某种形式,一秒钟之前的自己也不知去向,永远地消失在某个时空中了。她对这生命的一次性感到荒唐无比。可为什么这么多的感受却会凭白地让它们溜走?留下的仅仅是无关紧要的一瞬间?那么她是爱着意识中的事物,爱着死亡着的自己和死亡着的他了?这种想法变成一道寒光划过她干瘦、蜡黄的背脊。
她开始焦虑地盼望着晚上的到来,盼望着他脚步声的出现,明确的一步一步。有时是兴冲冲、乐颠颠的,有时是持重带着心事的,但无论是怎样的她都能辨认出来。她等着他的到来,用他那一大串钥匙麻利地打开这块三夹板做的门。只有他可以把她怪异的思绪结结实实地拉回原地,规定她正常地生活下去。她依赖着来自于他的这种魔力。只要记忆中留存着他的身影、语气她就可以活下去,和同事人说上几句无聊的话,偶尔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掏两块钱买一杯珍珠奶茶,遇见这里的房东点个头问声好,拿着油腻腻、黑漆漆的锅子,用钢丝球明确地洗刷……
果然是一个晴好的天气。阳光照进来,照着她的一个侧面。她掸了掸床单,阳光照射到的空间里明显地腾起了灰尘。她立刻下意识地躲到了阴暗的地方,虽然她清楚阴暗处此时也正腾起了灰尘,隐蔽地。她坐在床沿,顺手捡起身边的报纸,是两天前的。无意间,她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束箐箐,女,23岁,浙江宁海人,身高1.61米,……她突然感到很凄凉。这人山人海的城市里,到那里去找这样的一个人呢?突然她联想到: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消失在人海中,那么她该怎么办呢?就这样等着他回来,还是到处去寻找他?如果没有了他,她的生活又将如何继续?难道她还可以回头吗?她不顾全家人的反对,一毕业就毅然跟着他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大城市,她没有想过在这个城市里大学毕业的他们竟然差一点无法生存下去。几经周折才有了现在的这份工作。虽然这份工作由一个大学本科生来做是惊人的浪费,但她还是很珍惜,甚至可以说是感激。
她还记得第一次参加招聘会的情景:没有任何理由的,人才市场的铁门迟迟没有开。来应聘的人越积越多,他们被堵在人才市场门外,被后面挤上来的人流推搡着,她感到了窒息,象很小的时候妈妈带她到公共浴室洗澡,蒸汽充斥的空间,昏黄的灯,她感到自己快要死了,拼命地哭:“妈妈,我闷死了呀,闷死了……”她突然觉得恐惧。他用尽了力气用手臂支撑着铁门,把她牢牢地保护在自己的胸前……四周都是来找工作的人,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使她感到自己什么都不是。他们精心装订好的简历和证书复印件被随意地与众多的简历垒在一起,从此音信全无。她不忍回想那段艰辛的日子。如果再也看不到他坚定的目光,听不到他能把她杂乱的思绪拉回现实的充满魔力的声音,她该如何是好?……她不能再想下去了。一种恐惧向她袭来。她感到有点累了,决定先睡一会儿,虽然有点舍不得今天的阳光。可是等她一觉醒来他就该到家了,这种等待方式对她来说似乎要仁慈得多。
今天的她睡得特别沉,几乎没有梦。她醒后觉得浑身无力似乎手脚都不是她自己的了。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出奇。窗外的一片漆黑蔓延到她的意识里。突然,她下意识地抓起床头的闹钟……不可能!她不可能睡这么久,而他也不可能这么晚还不回家!她的喉咙发干,心脏剧烈地跳动,呼吸和思维都几乎停止。她恨自己睡前看了那则寻人启事,恨自己的胡思乱想。对她来说,能在如此毫无美感可言的环境中活下去已经是多么的不容易,难道此刻还要让她接受更可怕的现实吗?她突然发现她还没有准备好,生活在无情地催促着她往前赶,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准备应付任何一件她既定的生活轨道以外的事。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只会重复这种生活:飞快地走路,奋力地挤上公交车,尽量吃更便宜的饭菜,艰难地存下房租和水电费……
她不能这样干等下去了,要去借个电话!她冲出房门又突然停在了过道里,隔壁的房客还没有回来。她又疯了似地冲到楼下,可恰巧今天楼下的房东一家子也不在。
正在这时,她听到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但不是他! “回——来啦?”她极其生硬地向她的邻居打着招呼,虽然同住一层楼房里,平时却很少往来。如果他在这里情况就不同了,他会很自然地和他打个招呼答个话什么的。“哦是啊。”那人笑着答道,显然也有几分尴尬。为了打破这种局面他接着说道:“哎,路口出了车祸,在城东路上堵了近一个小时呢。你们吃过了吧?”车祸?刚才在她脑海里闪过的一念竟真实地摆在她面前。即使是真的也决不可能是他!这一点她能肯定。但她还是木在了原地,本来就略显苍白的脸此刻成了一尊石膏雕像。石膏雕像,洁白的,有质感的,如她应有的人生。少女时代的她不曾想象过如此重复、现实的生活,她只将一幅幅唯美的不连贯的画面象串珠子一样地串接起来。那些灰暗的甚至是可怕的都被她轻易地剔除!可是生活逼迫着她忘却美丽,现在还要求她接受残忍!车祸!血迹斑斑的,变形的,残缺的,粉碎的!这些本应与她无关的此刻竟离她这么的近。一年前,她曾在回家的途中亲眼见到一场车祸。“砰!”沉闷的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留下永恒的记忆。一个人却像一个毫无价值的麻袋一样被抛出很远。殷红的血从头部渗出来,瞬间蔓延成一潭……她似乎看见一个意识就这样飘逝了,对他而言世界就从未存在过。
这尊白色的凝重的石膏像发了疯,冲出大门,沿着漆黑的小路飞奔。她在奔跑的时候,时空似乎凝固了。两旁稻田里没心没肺的绿色黏糊糊的东西在炫耀它们对此事的无所谓。几个干完一天活计的民工嬉闹着走过,朝她吹口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没有害怕,没有厌恶,没有了思维。她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偶然地来到了人世间,偶然地出现在某个时空里。在什么时候消失又有谁会在乎呢?然而和思维的断断续续会被回忆象征性地串联起来一样,她的出现必定和一系列的人有所牵连,先是她的父母,再是她出生时就失明了的亲爱的奶奶,然后又是他。他们都对她有记忆,有视觉的记忆,有声音的记忆,有气味的记忆,有若干个思维的片段,于是就成了生活的点点滴滴,变成了动了感情的小故事。所以他们是在乎她的存在与否的。那么他对她来说也是一样。她对他有清晰的记忆,他的时空中有着她,她已经习惯了有他相依为命的生活。如果他就这样突然消失……
前面快到那家菜场了,她听到了马路上的嘈杂声,汽车忽忽地开过,一辆三轮车被堵在菜场的侧门口了,使劲地按着喇叭象电视里驴子的叫声。正在此时,她看到了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她熟悉的自行车向她挥手。是他呀!真的是他。她可以活下去了,她得救了!她向他奔过去。她真实地看着他,肆无忌惮地痛哭:“你去哪儿啦?你去哪儿了啊?”。他下车,看着她磨出了血的光脚丫,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我知道你一定担心死了,我担心你会害怕,我没办法和你联系……”说着说着他也哭了起来,一个男人哭红了眼睛。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他们俩彼此在乎着,同时想着同一个问题:如果没有你……
汽车开过扬起漫天尘土,路边还亮着一两家水果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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