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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才是立秋的天气,苍茫的关中平原的清晨,淡薄的雾气刚刚被俗不可耐的太阳穿透。横卧在秦始皇陵遗址上那个破败的小镇便像个骚女人似的,屁颠屁颠地跟在时尚的脚后跟,渐渐地花花绿绿,热闹起来。从镇子通往省城的柏油马路如同一个跳舞的带子,摇摇晃晃。公路边“向阳餐馆”的彩喷招牌,污迹斑驳,上面一个粗壮黝黑的婆娘笑盈盈的如同弥勒佛似的,端着一盘又白又胖的包子,仿佛走了下来。她骄傲的目光连同那栋矗立的三层小洋楼鄙夷地俯视着门口乱七八糟、吵吵嚷嚷、没有卫生许可证的小商贩们。
这里,小商贩们大都带着婆娘娃娃摆摊设点,小笼包子、粉蒸肉的蒸汽烟山土雾般把他们的脸烘得通红,如同猴子的屁股似的,在肉香的裹挟下忽闪忽现。肉夹馍西街老王摊子前,一口乌黑的佛山大铁锅在火炉上温暖地坐着,怀里抱着一锅肥的瘦的,不肥不瘦的,骨头刺得圆楞楞的猪肉块,嘟嘟地在火舌舔着锅底的节奏里哼着欢快而明朗的曲调。就在旁边的另一个火炉上,老王利索地掀开平底锅黑得发亮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刚烤好的白面饼子,往他那胖老婆面前的案板上“嗤”地扔了过去。热乎乎的嫩白的饼子在青白相间的冷铁皮上作了个自由滑翔的动作,便被那胖婆娘熟练地逮了个正着,一刀分成两片,饼子张着大口,瞬时胖老婆将刚煮好的一块有肥有瘦的肉剁了个碎,刀子一转便把碎肉末儿铲上刀刃,抿进了饼子,然后麻利地装进了土黄色的麻纸袋里。
只听得嘎的一声,急促的紧刹车,老章那辆红得锃亮的桑塔纳在“向阳餐馆”门口的公路边停了个稳。车门开了,伸出一双被铁丝刮过,被刀口划过,被石块蹭过,布满尘土的破皮鞋,毛毛糙糙,破烂不堪。中等个头,身体发福,头发略微花白的老章挺着个啤酒肚,一猫腰,钻了出来。仰头扫视了一下这今天的“向阳餐馆”并没有与往日发生多大变化。看着那些食客们呲牙咧嘴地吃吃喝喝,嘴角流着油腻的汁水,谈笑风生,暗含揶揄地轻轻地笑了笑,满脸沧桑。
“夹六个馍,五个肉的一个菜的。”老章打了个哈欠,疲惫地说。
“呦!老张呀!今儿个咋有空过来啦,咋就没领娃儿们啊!”
老王的婆娘像个吃了香屁的乐呵呵地招呼着,顺手就在老章的腰里拧了一把。老章是个正经人,便漫不经心地“恩”了声,尴尬地笑了笑,说:“他们都在家里”,就不再说一声了。吃饭的有几个熟人和老章打了个招呼问了早。大家知道,这老章平时不大爱说话,便也就不当面言语了。这个时候老王的老婆已经保质保量地夹好了六个馍,笑盈盈递给了老章,老章拎了便走。当那辆红色的桑塔纳屁股上带着青烟走远时,吃饭的便议论了起来,有说老章实在人,有说老章抠门儿(吝啬),有说老章款爷,有说老章其实是个空底儿(穷)……
摊点上,吃早餐的大爷,老太太们,流鼻涕的毛孩子门吹着碗里腾腾的热气,叭咂着汤水儿。浓装艳抹的酒楼小姐们,捉着筷子,挑着银丝一般的米线,一吸溜地进了嘴里,大口嚼着,连同嘴上猩红的唇膏吞了进去。这些人,不管说为省钱还是图个方便,反正这里是个热热闹闹,人事纷杂的去处,悠闲地吃上几碗,也能吃的舒心,吃的畅快。可从没见老章在里草草吃上一顿。也许他骨子里恐怕掉了身价。其实没人知道他刚刚从鲁县的工厂里回来,昨天又熬了大半夜。
“哔——哔——”已经是第五声了。极其懊恼的老章又被关在他家那大红漆铁门外边。今天他有点不耐烦了。可老章呀,老章,你按两下喇叭没人开门就自个儿去开嘛!干嘛还“哔——哔——”地按那个死喇叭?谁听?他气急败坏地双手拍了拍方向盘,坐不住,还是把喇叭按个不停。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老章实在无奈,打开车窗喊他的大女儿或老婆。
“大玩儿,开门……”没人应声,里面却传出了阵阵的笑声和打闹的声音。
没人知道过了多久。
“哔——哔——”还在响着。
这喇叭声却被对门的赵老头听见了。赵老头刚吃过早饭悠闲着没事,叼着烟嘴儿,看着被关在门外的老半天的老章,怀里揣着矮登坐在门口,一边吧咂着旱烟,一边嘿嘿地笑着。他经常看到这一幕。
“老章,门没锁呀!那下来走两步半,手一掀门就开了。不下来吗?好!那就按喇叭吧”赵老头说完便乐滋滋地尖声细气地唱起了秦腔:“耳内里朝靴响,莫不是太尉昭阳。”
从门缝伸出一只肥肥厚厚的手把那条狭窄的门缝渐渐地拉大。不一会儿,从门缝里挤出一个十八九来岁微胖的女孩,朦胧的睡眼忽闪个不停,蓬乱的长发肆无忌惮地贴在她圆圆润润的嫩白脸蛋上。只见她撅着肥肥的屁股面朝大红漆门,左脚一蹬,右脚一踹,两扇门如同掰桔子瓣似的被掰开了。老章见有人开门气便消了半截。
“惯坏了,惯坏了,老三都快二十的人,竟这副模样!”老章愤愤地摇摇头,一踩油门,把车开进了院子东角的车库里。
“饿死了!买好吃的了吗?”老四挑着略微向上提的单凤眼,双手叉腰,如同景阳岗上武松打了老虎一般,往院子一站,真牛!
老章把五个肉加馍分给五个孩子,自各拿出那个加了洋芋丝的饼子,坐在沙发上拿了张过时的报纸边吃边看了起来。苦的是老章的老婆秦氏,母夜叉似的怒视着这一群“饿狼”无奈地咽着口水,两片干枯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开,心想这个家就苦了老娘我一个。气的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她看到丈夫回来了,一群女儿们又打又闹的,打心地又感到了一个作女人的幸福。
“妈妈,你先咬一口我再吃。”秦氏正想着,老四把流着汁水的肉加馍极其恭敬的双手捧到她的面前,一双活灵活现的眼睛渴望地望着妈妈。
“妈不吃,你吃……”秦氏这时简直有点感动,差点热泪盈眶。
“哦!喝水,喝水!”老章着急的说着急忙把壶里的水倒进杯子,咕嘟咕嘟地溢了出来,流在了桌子上,流在了地上。
“喝水的时候才记起我了!”秦氏白了老章一眼,终于对今天买早餐老章的遗忘表示抗议。说着便走出了客厅,唱着《青藏高原》,为她们幸福美满的一家准备午饭去了。她的脸上爬满了褶皱的幸福。
今黄色的阳光洒在了老章家院子的角角落落,把秦氏和她的女儿们种的月季花丛洗的鲜亮。几知飞舞的蜜蜂贪婪的吮吸着花蜜,一朵不够,两朵不够,它们争先恐后的在繁忙的劳作中偷着嬉戏闹闹。两棵绿伞般的早桃树温柔地呵护着月季花丛在和煦的早阳里英姿飒爽。几颗秦氏和她的女儿们够不着的桃子骄傲地顶在枝头,熟得透红,薄薄的皮儿小心翼翼地含着一包甜蜜的汁液。一只不留神的桃子听到女儿们的笑声,似乎受了惊吓一般,忽的跳了下来,“啪”的一声坠落在了地上,摔在了泥土里,爆了炸,绽开一团金黄的微笑。
午后
八百里秦川,这立了秋的天气俗称秋老虎,还是热的利害。
老章家的房子是一排一层的十间厂房,全部面朝西南,背对东北,远靠秦岭,近邻渭水,辰日暮月,阴阳先生称之为盖三坤的庄子,大吉大利,财源茂盛。当初准备作厂房用的,最后厂子迁到了鲁县老章便把家从村西头的大槐树下搬到了这里。房子盖的时候老章为了节省,就偷工减料,少计算了五袋水泥、八袋石灰,自己将三十六块石棉瓦搭了上去作了顶子。房子算是撑了起来,可这大热天的,太阳疯狂的犹如一个拼命的火炉子一般。石棉瓦们在秋阳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村里人戏称老张家这房子为“白宫”。眼下这“白宫”热的是一处没有去的。就老章半月前被秦氏追骂着买回的落地扇,如同狗喘气一般,摇头晃脑的,屁事不顶。
浑身是汗的老章茫然失神的端起一杯茉莉花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享受着落地扇吹来的热风,一扬头张开大嘴一口气将大半杯灌了下去。“咳……咳……”呛的老章眼圈净发红,茶点掉下几滴眼泪来。“呸!”老章气极败坏的地唾出几片茶叶末子来。
老章闭上眼睛,静心养神,不知过了多久。
这大热天就是怪,刚刚太阳还红的好似烧化了的铁一般,午后又响起隆隆的雷声如同老章小时候推过的独木轮车,由远及近,好似碾过老章家的房顶一般。睡梦中的老章被惊醒了,他一翻身,站起来,抖擞精神,觉得凉快了许多。老章走出客厅望外一看,狂风刮的院里的柿子树如同疯了一般,跳起了魔鬼般的舞。满天的乌云镶着几条金色银色的闪电,在半天里无休止地招摇,随即哗的一下,大雨如同往下泼似的下了下(ha)来。
“死人哪!看不见娃们住的房顶漏水啦?”秦氏唾沫星子杂乱飞舞着骂道。老章不顾一切冲进了孩子们住的房子,先一股脑的把被褥卷了起来放在不漏一滴水的墙角,使着浑身解数如同一头倔强的老黄牛一般将孩子平时写字看书的一张桌子拉到屋子中,,他使劲有些过大过猛,一不留神没站好闪了腰,一屁股塌在了席梦思床上,那张脆弱的席梦思刹那间凹进去一大坑,刹那间又是那个大坑给反弹了回来,又趴在了胸前湿漉漉的桌子上。
“呀!我的老腰——”
秦氏被逗乐了,笑声吸引来了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盆的四女儿,看见爸爸这样她们觉得即好笑又辛酸,可房上漏水事不宜迟,当即她们将塑料盆整整齐齐地码在了漏水的墙角。这时,只见疯疯癫癜的老五,拎着他平时给黄狗喂食的盆子嘻嘻哈哈活蹦乱跳地跑了出来。老章看见便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还残留着狗食的盆子仍在了院子中央。雨点儿顿时砸得小盆儿铛铛作响,半会儿 又被狂风刮进了月季花丛中。
秦氏满眼噙着泪水,略带哭腔地说:“老张呀!咱跌打滚爬半辈子,啥时候才能有个像样的家啊?”其中“像样”两个字咬的特别重,好像淤积了在她心底大半辈子的强烈的愿望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的泛了起来。五个落汤鸡似的孩子无知地附和着抱怨着老章。
老章将肥胖的身子从桌子和床的夹缝中挪了出来。
“哎!这个……爸明天给你们盖三层!”一句狂言之后,老章走了出去,略微驼下的背影消失在了雨中。
秦氏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响。老章开着那辆红得锃亮的桑塔纳在狂风暴雨中去了鲁县的工厂。
在这个被人们传言拥有百万家产的老章家的院落里,雨疯狂的下着,如浇如注。秦氏和她的女儿们如同抗洪抢险的勇士们一样,提着桶儿盆儿去接客厅房顶上漏下的水。老五迈着可爱的脚步向月季花丛中的狗食盆儿跑去……
晚上
半天烈日炎炎,半日狂风暴雨,到了晚上却是满天星星,月色朦胧。俗话说早上立秋,晚上凉飕飕。也许是下了半天雨的缘故吧,这天气到了晚上才有些凉快。
三更半夜。
坑坑洼洼,满是浅水池子的院子,秦氏提了条二尺长,胳膊粗的松木杠子跌跌滑滑转了半圈,凑到老章耳旁说:“刚睡的好好的,明明听见扑通一声,好像从墙上掉下来一个人一样,咋连个影子都没发现。”老章一手提了钢管,一手捏着萤火虫似的手电筒,有点稍带颤音说:“我们去外边瞅瞅,你提杠子往南走,我往打着手电北走,谁先发现有人谁就喊。”说完两人屁股相向,老章又捏了捏手电筒,双脚在地上实实踏了两脚,给自己壮了壮胆,便逶迤而去。
虽然说这立秋天气凉但还不算冷,可老章听见外面有响动走的急慌,只穿了个短裤拿了家伙就跟着婆娘秦氏跑了出来。一阵凉风吹过来,老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人老了到底身体比不得年轻的时候,两股不留意的鼻涕流了出来,他猫着腰,想悄悄把这鼻涕吸进去。也许是下午淋了些雨的缘故吧,有点感冒,竟有段鼻涕不听指挥,拉丝线似的掉在了地上。
老章怕滑着,左脚向前迈一大步,右脚向前迈一小步,左脚向前迈一大步,右脚向前迈一小步,左脚——呀——粗壮的身体一下子爬在了地上跌进了一池浅水中,弄了个满身是泥水,右膝重重的跪在了石头上。老章明显的听到体内“咯吱”一声,但此时他顾不得许多,牙关紧咬,趴在泥水沉思了三秒钟。他双手在地上摸了摸,见家伙还都在,手电还亮着,左腿下意识地撑起他圆圆的啤酒肚。
“该死!踏进老鼠窝了!”老章心里气愤地骂着,原来下了半天雨将老鼠窝浇得松了口,老章不留神便一脚踏了进去。
老章秦氏摸着墙根探了老半天,只听见北墙角的老章故意抑制住喘息。一个箭步,手电筒哗地一下子由弱光转向了强光,如同一把雪亮的宝剑一般,寒光闪烁。
“叔呀……饶……饶了我吧……”杀猪似的嚎叫划破了章家院子朦胧的夜晚。
这一声吓得老章有点手足失措,直打了个突噜,也“哇”地叫出声来,手电筒被举过头顶,下面却是一个瘦小干瘪的小伙子,留着八字须,贼眉鼠眼的。
不等秦氏增援,老章扑上去,双膝将这瘦小的家伙死死地压了个紧。这时听见响动的秦氏连忙跑了过来,连腿上的泥水也顾不得擦,挥舞着手中的松木杠子怕这家伙狗急跳墙伤了老章,便咳了两声自个壮了壮胆,不由自主地往老章身边挪了挪,一脸严肃地呵斥“说,都偷了我家啥东西?老实点!你娃年纪轻轻咋就不学好,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老章故作镇定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可两腿抖得像筛糠似的。
“叔娃!俺的好叔哪,我这是头一回,我啥都没有偷。这确实是头一回呀!叔,你相信我,我真的啥都没偷,我可是个好娃呀!”小伙子带着哭腔说着。
老章秦氏像抖虱子一样把那家伙身上翻了个遍。两把螺丝刀,特大型号的扳手,一把厚实锃亮的电镀刀具——全是新货!新得发亮,新得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泛着银光,新得老章有些喜欢,如同当年相亲时见过秦氏一般。
“娃,这样吧,这些东西——”
“哎!哎!我刚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贼……”对门的赵老头披着又脏又黑的一件军大衣,半系半解的布腰带松松垮垮地缠在腰间,头发胡须乱得如杂草一般,蓬头垢面地冲了进来。
“打110,打110,这狗日的东西不能放过。我打,等着,我打。”赵老头便一溜烟地没了人影。
功夫不大,随着一声警笛呼啸而至,车子在老章家门口的水坑里栽得扑腾一声,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扎了出来,四五个一脸横肉的警察荷枪实弹,满腿带着泥水在赵老头的引领下进来了。这时老章才松了口气,站了起来。警察们照屁股踢了小伙两脚说:“这次又碰到你了,不长进的东西。”一边漫骂,一边搜了手铐把这家伙塞进了警车。
赵老头得意洋洋地,嘿嘿地笑着跑回了家。
“我还想那娃也太可怜呢!想算了吧!又没偷啥东西放他走,进局子难免一顿打,可怜的娃儿咋不学好!”秦氏无不怜悯而又惋惜地望着老章。
“螺丝刀,扳手,刀具,那可都是新的哪!给我,咱就放了小伙子,警察拿去也没用,我修理机器可用得上,我的那些家伙可都旧了,坏了,我可惜那些新家伙儿……”
老章的可惜,秦氏不知道,对门的赵老头不知道,警察小伙子不知道。于是他拖着钢棍关了大门,进了屋子,一句话也没说。外面的地上,留下钢棍划出的曲曲折折凹凸不平的痕迹。
一会儿,老章家的灯全熄了。老章家的院子又重归了宁静。也不知道这抓贼的响动有没有惊动他的那些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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