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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王质在走下烂柯山后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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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宽同学 发表于 12-1-4 04:13:09 |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说起王质走下烂柯山后的遭遇,这是我平生所知道的顶稀奇古怪的一件事了。下面,根据自己搜集到的素材,我将这个故事讲述出来。为了讲得更娓娓动听,我驰骋自己的想象力,在某些地方作了必要的虚构处理。



“咦!真的是好怪呀!怎么会这样子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樵夫王质挑着柴担,腰带上掖着一把柄子糟朽的斧头,步履匆匆地行走在下山路上。眼前的一切使他莫名诧愕:自己明明走着上山的同一条路径,但是景致迥然变异,陌生得简直不敢相认了。于是,他边走边纳闷,不禁暗自嘀咕起来。
事情确实是怪怪奇奇,超乎人的想象,简直不可思议了!
今天上午,衢州府郊外王家村的青年王质握着一柄斧头,来到城南的山上砍樵。王质全家三口人:奶奶、小妹和他,靠着王质打柴度日。王质的父母给一场瘟疫夺去了性命,至今他已不记得他们的相貌了。昨天,王质原是约好眼屎客和月牙崽两个伙伴,打算三人结伴上山。南山时有豺狼虎豹野猪毒蛇出没,独自一人上山,通常是很危险的。但是昨晚眼屎客闹肚子,一趟趟地上茅厕拉稀,今天身体发软,只好卧床休息了。体质瘦硬的月牙崽倒是从不犯病,不过一夜赌局下来,他意外地赢了笔外水,也就没心思上山。王质家境贫寒,实在浪费不起这一天的大好时光,只好咬咬牙,毅然独自进山了。危险就危险吧,他心想,我就历这一次险,没什么大不了的。
临到中午,王质打好了两捆柴。还好,没有遭遇什么意外。将柴捆扎利索,他稍事休息了一下,又趴下身子到泉眼里喝了几口甘冽的山泉。他正打算挑柴下山呢,霎时间天空阴闭,乌云四合,紧接着雷鸣电闪,密集的雨箭哗哗地射将下来,白光滢烁,激起的水汽形成一张雾幔,在狂飙中猎猎飘扬着,仿佛恶魔肆意耍弄着的一件大披风。王质没带雨具,疾忙奔到一处山崖下躲避。雨势异常凶猛暴烈,一股股浊黄的溪水从山崖上飞流直下,眼看着山崖下也存不得身了。急中生智的王质赶紧手挥利斧,奋力斩伐着身边的葛藤和芦草,他想利用这些植物的枝叶造个避风挡雨的巢穴。蓦地,披开丛莽一看,他惊喜地发现一个洞窟。洞口狭小,仅容一人进出。猫下腰钻进去一看:呀,好漂亮的洞窟!王质拿袖子揩去头发和脸上的雨水,高兴得像武陵人无意间走进了桃花源。
这是一个巨大的、由砂岩构成的天然洞窟,口子虽然狭小,但是越往里走越宏敞。造化赋予它坚硬的质地,常年累月的风雨侵蚀又带来种种瑰异的变化,洞内点缀着许多石钟乳、石笋、石柱、石幔、石花……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更加神奇的是,不知何处射来一束光,反射到洞壁上,再散射开去,竟把整个洞窟照得如同白昼。一时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只不住地点头咂嘴赞叹而已。来到一个厅堂,正中有一张方形石桌,桌上摆放一副围棋;还有一个熠熠闪光的宝珠,照亮洞窟的光就是由它发射的。两个须发雪白的老头坐在石桌前,意态闲逸地下着围棋。
王质是个聪慧青年,原精于手谈,水平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见此情状,他将斧子别在腰间,屏住呼吸,悄悄地走上前观瞧。一个老头侧过脸来瞟了一眼王质,微笑着点点头,仿佛邂逅一个故人,他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彼此会心,一切尽在不言中;王质谦恭地欠了欠身,还以微笑,似乎在为自己的贸然闯入表示歉疚。另一个老头勾着头,正为下一步棋的走法而凝神长考呢,并没察觉王质的到来,也就没作任何表示;但是,当他从衣袋掏出两颗大桃,一颗递给对方,另一颗正想往自己嘴里送时,一扭头,蓦地发现了王质。
“哦,你来啦?”说时笑着递过手里的大桃,“来!小伙子,吃一个吧!”
“不不!我有!”王质忙摇手谢绝,同时从怀里取出一张烙饼,“我自己带着干粮。”
“小伙子,你接着吧!在这儿,你那张饼是吃不饱的!”第一个老头笑道,说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第二个老头。于是他俩齐爽怀大笑起来。“长者赐食,不可拒也,你拿去吧!”
一听这话,王质再不敢推辞了。恭敬不如从命,他忙将烙饼揣进怀里,双手接过那颗大桃,同时报以憨厚的一笑。
不知不觉时间流逝,一盘棋终于下完了。这时,第一个老人提醒王质说:“哎!小伙子,还不惦着回家呀?瞧,你的斧头柄都烂了!”
王质一瞅自己的腰带,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呀!果然糟朽了!
“咦!真的是好怪呀!”
王质挑着柴担,腰带上掖着那把柄子糟朽的斧头,步履匆匆地行走在下山路上,一双草鞋急速地起起落落,扬起的尘埃在身后撒得一路都是。霞光明媚地照着这片秀丽的山川,他却越走越惊讶,越走越纳闷,越走越疑惑,越走越心虚,越走越慌神,仿佛不小心踏进了一个幻境,一个梦魇。他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一种荒诞,一种真实的荒诞。令他不胜诧愕的是,自己明明走着上山的同一条路径,眼前景致却迥然变异,陌生得简直不敢相认了:原先浏清浏清的一泓溪流,如今却变成一条大河,河水湍急,浊浪翻滚;原先这儿几根原木并排搭起的一座木桥,如今却变成一座石板桥;原先这儿明明是一片桑田,如今却变成一口大池塘,簇簇鲤鱼在水面挤挤挨挨地欢曳,鳞片映着日光,闪出一道道耀眼的白光;原先这儿有棵大樟树,他记得一清二楚的,如今树倒是在,树形也没大变,树干却粗了好几围,不得不称它老樟树了……立在老樟树底下,王质将柴挑子换了个肩。搔搔自己的后脑勺,他不禁小声嘀咕道:
“咦!真的是好怪呀!怎么会这样子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王质回到王家村所引起震动,真比地震还要可怕!
或许你们要猜想:我们王家村的村民听说王质返乡,定然会兴高采烈地迎上前去,将他团团围住,像迎接一个凯旋而归的战斗英雄那样?随后,家家户户定会挨次将他延至其家,设酒杀鸡作食,又七嘴八舌地向他东打听西打听,像武陵人在桃花源所遭遇的那样?
不,不!你们大错特错了!
首先引起了一番轰动,这是毫无疑问的。村民一窝蜂地拥到村公所的厅堂里,听村长、族长、村学究一干人对王质进行审讯。墙壁上张挂的八盏油灯燃得吱吱作响,火苗将魆黑的憧憧人影映在板壁上,摇晃个不休。大人、老人和小孩,全都支棱起耳朵仔细倾听。几只狗晃着尾巴,在凳脚和人脚之间钻来钻去,认认真真地搜寻着饭渣、鱼刺、鸡骨头什么的。嘁嘁嚓嚓的私语声此起彼伏,像一块块粘嗒嗒的膏药紧贴在大家的背脊上,又像山头氤氲着的重重雾气,让人既感觉极不舒服,又激发人一种窥探隐秘的心理。麻烦的是,这场审讯进展得很不顺利。王质的口音倒是本地人的,但是个别音起了变化,语汇也略有不同。比如,村民们将“奴”念作“nú”,他却怪模怪样地读成“lú”;村民们都说“板凳”,他偏说“条凳”,如此等等。王质说,我家住在村西头一座平房里,门口有株歪脖榆,我每天早起都要在树底下耍一套拳;大家一听哗然大笑,因为那儿根本就没有歪脖榆,有的只是长满蒿草、苍耳和蒲公英的一堆乱坟。王质说,我家有年逾七旬的老奶奶,有个名叫小英的小妹;大家一听又哗笑起来,因为年逾七旬的老奶奶村里不缺少,但是恐怕没一个会认王质作孙子(她们的膝下儿孙成群),至于小英,叫这名字的女孩儿确乎是不存在的。王质又说,我和村里的眼屎客和月牙崽最要好,三人打小起就是好朋友;眼屎客还是我塾学的同窗,他学名叫王仕杰。但是,村长明确地告诉他,你说的这两个人都是子虚乌有的。看来真的是弄错了,你不是我们这个村的。
“但是,我确实是王家村的呀!”王质脱口喊道,他急得差点要哭起来了。
“呃……可能有另一个王家村,你是那个村的吧。”族长楔入一句。
“这不可能!”村学究拈着几根老鼠须,一直默默静听着,这时忽然发话了,他口气断然地说:“早年当幕僚时,我对四周府县的情况摸得烂熟。后来设帐办学,方圆百里之内的村童几乎都投在我的门下。我敢肯定地说:这一带根本不存在另一个王家村!”
村学究的话仿佛引着了一个大炮仗,但听厅堂里一声巨响,不知谁惊呼一声:“嗷,见鬼啦!”吓得众人顿时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好些胆小的妇女坐不住了,蹿起身就往屋外奔;小孩儿给吓得哇哇直叫,哭爹喊娘的;有人不小心踩着一条狗尾,又引来好一阵汪汪的犬吠……村长见状,眉头一蹙,缓缓站起身来,他严肃着脸说:
“肃静!肃静!”
族长也忙站起身,扯起扁细的公鸭嗓喊:
“回——来!都坐下!听村长训话!”
大家定定神,陆续归坐了,想听村长说些什么。
“这个……呃……这个这个……”村长窘得不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转向村学究,“先生学问大,见多识广。这种场合,还是您说几句吧?”
村学究掸了掸袍服上可能沾染的灰尘,矜持地点点头,又清清嗓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什么,嗯?因为圣人明白: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所以六合之内,圣人持而论之;六合之外,则存而不论。此之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说到“此之谓”的时候,村学究意色洋洋,他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这时候,瘦崽、狗屎崽和我不禁咯咯笑将起来。他这副情态是我们素日在塾学里惯看的,再熟悉不过了。那简直是一幅私塾先生掉书袋神态的活画像!
关于王质的事情,究竟应该如何处理呢?大家都把探询的目光投向村学究,翘首期盼他发表高见,王质也屏息伫候着。孰料,接下来他期期艾艾,讲不出任何有实质内容的东西。大家的心沉入失望的低谷,一时间议论纷纷。
“打听到了!我弄清楚了!”
突然听到一声爆嚷,接着闯进一个黑凛凛的大汉,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家转脸一瞧,原来是村长的弟弟,于是将期许的目光改投在他身上,且听他说些什么。他跑到村长跟前,对那一干人低语了些什么,他们听得频频点头。稍顷,村长清了清嗓子,微笑着向大家宣布说:
“受我的委托,方才我弟弟专程拜访了我们村的老寿星、高龄116岁的老人王慕仙,向他打听关于王质的事情。现在,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了!我们村的确有个青年叫王质,90年前,他在一次上山打柴时突然失踪了。王质住在我们村西头的一所平房里,门口有一株歪脖榆。王质有个老奶奶,也有个名叫小英的妹妹;老奶奶早在90年前,也就是孙儿王质失踪的三个月后,哭瞎了双眼,不久饿死了;小英让走江湖的给买走了,从此下落不明。王慕仙老人还证实,当年月牙崽、眼屎客和王质确实是好朋友。王慕仙起先叫‘王仕杰’,后来官场失意,改学仙道,才改名叫‘王慕仙’;他的小名就叫‘眼屎客’。王质失踪的那天,眼屎客的确是卧病在床,否则他就和王质一起上山打柴了。”
嘿!一件海外奇谈似的荒诞事情,竟然给证实了!大家不由自主地齐声惊叫了一声:
“啊——!!!”
结果不用说:村长当即代表全体村民,向王质表示热烈祝贺:祝贺他重返梓里,祝贺他幸遇仙人,祝贺他啖吃仙桃,祝贺他长生不老。由于没有住所,村长将他暂厝于村东一座废弃的砖窑里;衣裳被褥和锅碗瓢盆等器具,这是居家过日子所必不可少的,由这家贡献几件,那家赞助若干,很快就解决了。
但是,王质并不知道,从此他陷入了孤独的泥淖,而且愈陷愈深,最终无法自拔。



次日,王质率领着村民再次上山,这是不可避免的一道程序。来到他避雨的地方,见到一些伐倒的葛藤和芦草,王质指认说,瞧!这是我昨天砍的,仙人窟就在里边!村长跨前一步,扒开一看:咦,怪事!一块岩壁,巨大的、坚硬的岩壁!当然,岩壁上也有若干罅穴,但最大的也只能钻进一只野兔,而且,果真有成堆的兔子屎。村长抓起一把看了看:卵形颗粒,干硬,发黑。大家呆愣了。村长困惑地回头看看王质,又看看族长和村学究等人,迟迟疑疑地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家都摇头。谁也回答不了。
“对了,桃核!”
王质感觉右脚的鞋底踩着块硬物,忙挪开一步,低头一瞅,发现一个桃核,忙捡起,同时发一声惊叫。
桃核在村长、族长和村学究一干人的手里传递着。据王质说,昨天走出仙人窟后,他随手将捏在手里的桃核丢在了洞口。但是,村学究质疑说,这桃核表层发黑,不像是昨天新吃的,而且大小形状与普通桃核并无区别,何以见得这就是你昨天吃的呢?难道别的樵夫不能吃过桃后,将核随手弃在这儿吗?
另外,族长将桃核砸开一看,咦,里面的仁竟然没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探寻仙人窟的队伍乘兴而来,扫兴而归。一路上,大家闷声不响地急步赶路,并且有意无意地,谁都回避王质,拒绝和他搭话。有几次,王质想对村长和族长说些什么,却被对方的愠色挡了回去;他想向村学究请教《山海经》上的某个问题,见对方怏怏不乐,也就知趣地敛口。
王质原是走在队伍中间的,不知不觉地,他的脚步渐渐放缓,终于落在了队伍后头。还有,他心事重重。



以下的故事不好讲,因为趣味性减弱了一些。不过,我尽量要言不烦,把故事讲得好听一点儿吧。
王质在村里的日子过得没滋没味。
首先是故乡的陌生感无法消除。每天触目所见,全是新的,和他的故乡记忆毫无关联。村西头的乱坟堆他去拜会过了,的确长满了蒿草、苍耳和蒲公英。每个坟堆都塌瘪了,活像老妪榨干了乳汁的的乳房。没有一座坟头竖着墓碑——先前也许立有墓碑,若干年后让人给撬走了吧?草丛里遍是猪粪、狗屎和耗子屎。蚂蚁在忙碌地搬食,排成浩浩荡荡的队列,迂回疾行着。大小苍蝇嘤嘤嗡嗡地乱飞。间或几只红头蜻蜓轻盈地降落,栖在蒿草秆或是叶尖上。若在孩提时代,王质定然要轻手蹑脚地走上前,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前探着,随即发动一次偷袭,将其中某只的翅膀紧紧地捏住,逮回家后拿根细线拦腰一系,恣意作耍取乐;如今呢,他却兴味萧索,理都懒得去搭理。夕阳潮水一般涨上来,渐渐涨到坟地这儿,满潮了。顷刻间,王质的全身沐浴在通黄明艳的光的海洋里。这时候,从他盈满泪水的眼眶里,你能看见泪光闪闪;好不容易坠下一颗大的,饱满、发亮,将他胸前的一小片衣襟打湿。以后,王质每每在乱坟堆里游走,独个儿瞎转悠,间或躬下腰去抠寻着什么。乱坟堆,这片时间的废墟,似乎给他带来莫大快乐,和心灵的慰解。
其次是人际关系难以相处。我们村叫王家村,自然是王氏聚族而居的所在地,村民绝大多数都姓王。遗憾的是,村里没有一份王氏族谱,因而谁都搞不清楚王氏定居此地的起始年代。既然大家都姓王,论辈分就显得特别重要。论起辈分来,真是一辈压一辈,辈大一级压死人,实在很可怕的。但是,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后辈唯有因袭恪守的份,谁敢违抗和更改呢?
如今村民们都怕见王质,因为他的辈分无法确定;辈分确定不了,好比是认领遗产时某富翁子嗣的亲子鉴定做不了,那麻烦可就大了。村里的大人对王质都敬而远之,但是,客气中又包含不言自明的疏远意味。照村里老寿星王慕仙的说法,王质比他还年长5岁,那么王质今年该是121岁了。但是,王慕仙是满脸打褶、须发眉毛皆银白发亮的一个瞎老头,而王质是个红光满脸、眼睛晶亮、肌肉圆实、髭须初长的后生伢仔,这两个人岂能相提并论呢?让村民们恭敬地尊王慕仙一声“太爷爷”,谁都坦然得很,心无挂碍;反之,让他们这样尊称王质,谁不感觉别别扭扭,心里疙疙瘩瘩的呢?村民不但敬而远之,而且私下告诫自己的孩子:记住!尽量别和王质接触;别贪图小便宜,陌生人递给你的东西千万不能要,吃更不行了。我就不止一次地受到这种告诫。
再次,王质的婚姻问题无法解决。王质上山前,和邻村李家村的21岁姑娘李盼盼已经订婚了。王质失踪后,失去盼头的李盼盼只好改适他人。那天早晨,百无聊赖的王质信步走到李家村。王质自然知道李盼盼早已不在人世的,他此行并非专程去探望她,而只是想重走一下王家村通往李家村的那条崎岖山道——对于他来说,一条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山道,重温一种曾经体验过的令他心跳的感觉。走到李家村村口,倏地瞅见一个姑娘在井台上汲水,那高挑的身材,姣好的眉眼儿,红润的脸庞儿,令王质怦然心动,他又找回了当年和李盼盼热恋时的感觉。经打听,那女孩儿不是别个,正是李盼盼的曾孙女,名叫李倩儿,今年21岁,尚未婚配。
王质回村后,立即拜请我奶奶前去说媒。我奶奶名叫熊春秀,她并不是专职做媒婆的,可她心地善良,乐于替人排忧解难,曾撮合过好多对青年男女。不过,这回她却无功而返。李倩儿的父亲断然回绝了这门婚事,撂下硬话说:王质和我女儿有两不配:第一,乱了伦常:王质既和她的曾祖母订过婚,哪能再娶倩儿呀?第二,谁嫁给他谁倒霉:吃过鲜桃的王质是长生不老的,哪个姑娘嫁给他都无法白头偕老。
王质遭受打击后的沮丧,我是亲眼目睹的。那天上午,我和瘦崽、狗屎崽在村里一棵大桑树下玩“跳方块”。偶然一扭头,我瞧见王质一脚迈出我家的门坎,奶奶将他送到大门口。简单话别后,王质朝我们走过来了。他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腰身,双手塞在自己的袖筒里,眉头微蹙着,嘴唇紧抿着,情态十分抑郁。
“太爷爷早!”我笑打招呼。
王质目无表情地一点头。
“太爷爷早!”瘦崽和狗屎崽齐声招呼。但是,他俩连个点头也没得到。王质从我们身旁走过去了,看情形,目的地是村西那片坟地。他阴着脸,从三个嬉耍着的孩子身旁经过,仿佛一个冷漠的幽灵。望着他渐渐远去、寸寸缩小的背影,我打心底陡然生出一种怜悯心。我觉得,王质不经意啖吃了一颗仙桃,这不过是件无过错的过失行为罢了,然而他所遭受的惩罚,竟然如此之重!唉,人世间的事,有时真是很无奈啊!
究竟出于何种目的,仙人要送给他那颗倒霉的仙桃呢?好意抑或恶作剧?
谁说得清?谁说得清呢?
依我看来,这仙桃的滋味,实在是不怎么样!



“聪明崽,”某日午昼,王质一把拽住我的袖子,用近乎恳求的口吻说,“你领我去见王慕仙,行不行?”
“行啊!有什么不行的?”
穿过几条曲里拐弯的陋巷,推开一道行将坍塌的衡门,就来到了王慕仙的茅舍。屋外阳光灿烂,他家里却是黑咕隆咚的,仿佛一个幽暗的洞窟。王慕仙之所以把家弄成这么个怪样子,据我的分析,有三个原因:其一,他是个瞎老头,光线对于他没有多大意义;其二,他慕仙多年(估计有半个多世纪吧,具体多久我也弄不清),喜欢把自家布置成神仙窟的模样;其三,借助这种办法,他得以隔绝与村民的来往,图个清静自在。也许有读者不相信,说我在瞎编造。一个大活人终日不见阳光,这怎么行呢?回答是:我并没说他终日不见阳光;当需要沐浴温暖阳光的时候,他自然会踱到院子里小坐一会儿,甚至宽坐几个时辰的。不过,王慕仙活得像只鼹鼠,他通常喜欢待在自己幽暗的洞窟里,手持一柄拂尘,闭目枯坐于一尊烟雾缭绕的香炉前,一坐就是老半天。阳光对于他,实在是没有多大意义。反正,在村子里长到这么大,我是很少见到他从事户外活动的。
“太爷爷!太爷爷!”我拍打着两扇油漆剥落、门轴糟朽的门板中的一扇,扯起嗓门高声喊叫起来,“午昼好!”
“嗯,好!聪明崽么?”
嘿!老瞎子的眼睛不中用了,耳朵倒是蛮灵敏的。
“是我。我领了个活神仙,看太爷爷来了!”
“哦?活神仙?是王质么?”
吱吜一声,门开了,一只槁木般的瘦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王质疾忙抢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那只赭石色的手,情绪激动地说:
“眼屎客!眼屎客!我是王质,你孩提时代的伙伴呵!……我看你来了,看你来了呵!……看你……”
说到“孩提时代的伙伴”时,不知怎的,王质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一副满腹委屈无处泄发的伤心模样。这可把我搞懵了,我彻头彻尾地懵住了。长这么大,我从没见过一个实际年龄121岁、表面看来仅20多岁的人恸哭呢。听着这种人的哭声,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接下来,他俩絮絮叨叨的一席谈,我就不一一复述了,撮其要概述如下:
王慕仙的气息很短,喉管每每被痰壅堵,不怎么通畅。他边讲述边喘息,断断续续地回顾了自己仕途碰壁后改学仙道的曲折经历。据王慕仙说,他是在40岁生日那天改名“王慕仙”的。他立誓要访求到仙家的灵丹妙药,做个长生不老的活神仙。他身背药囊,手持药锄,游遍了天下的名山大川。在九华山炼丹时,一不小心弄伤了眼珠子,渐渐视力下降,他不得不回到故乡;又过了若干年,眼睛完全瞎掉了。瞎了倒也好,王慕仙自宽自慰地笑说,尘世太污浊了,唉,我眼不见心不烦。说到这儿,他拿脏兮兮的袍袖揩了揩四只眼角滋出的眼屎。又笑呵呵地说,小时候我很懒,经常早起不洗脸,四个眼角糊满了眼屎,你们就叫我“眼屎客”,渐渐这外号在村里叫开了。如今倒好,我眼角边老是滋出浊黄的眼屎,我真成了眼屎客喽!
三人齐笑起来。王质是拍掌哈哈大笑,王慕仙手摸胸口呵呵爽笑,我是捂着小嘴儿咯咯直乐。三个人中,王慕仙笑得最有意思,最富于魅力,堪称一派天真,童趣盎然。
王质也讲述了自己南山遇仙的经过,内容大家已经知晓,在此就一笔略过了。
“嗐!这就叫‘有心炼丹炼不成,无意慕仙偏遇仙’啊!”王慕仙总结性地感慨一句。
单身男人通常是很懒散的,独处久了,室内难免有股子怪味儿,大概是汗味、霉味、酸菜味、泔水味、香火味、药罐味、尿骚味和屎臭味的奇特混合吧,这股怪味儿弥漫在空气不流通的屋子里,打一进屋我就嗅到了,王质自然也嗅到了。不仅屋里有股子怪味儿,王慕仙的身上也同样有。王慕仙说,由于腿脚不大灵便,如今我不敢爬楼梯了,迈门坎和上下台阶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个闪失。牙齿掉光了,吃东西只能挑软爽的,否则嚼不动喽。王质说,你该享享崽孙的清福,让他们好好照顾你才是哩。嗐,莫提崽孙!莫提!莫提!王慕仙连连摇手,接着,气呼呼地讲起自己崽孙如何不孝敬他的事来。
王慕仙的崽孙很不少。视力下降后,他再也不敢四处游历了,赶紧回到自己村里。起先,王慕仙说,我身边还有不少积蓄,三个崽都认我这个父亲;后来就干脆撇开不管了,借口说:我过去常年漂泊在外,放弃了做父亲的责任,现在他们不赡养我,也是应该的,理所当然。他们死后,到了孙崽辈和曾孙辈,唉,更是形同陌路喽!王质听罢义愤填膺,力劝他到族长那儿去告他们忤逆不孝,讨回一个公道。我忙扯扯王质的袖子,凑到他耳旁悄声说:“如今的族长,就是他的孙崽!”王质听得一愣,他靠在椅子背上,眼睛呆呆地怔了半晌。
“多寿必辱,多寿必辱啊!” 临到告别时,王慕仙握着王质的双手久久不释,禁不住老泪潸潸,他情绪激动地感慨说:“唉!从秦皇汉武到平头百姓,谁不渴望成仙,长生不老呢?我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总结出两句话:第一句,仙人不必慕,全都是虚妄的;第二句,人活着,就是最大的痛苦!”说毕,一叠连声地叹息。
次日,王质再次造访王慕仙家,迎候他的却是一具尸体。老人走得很从容、很安详,四只眼角的眼屎给拭得一干二净。



一天下午,我和瘦崽、狗屎崽在村里一棵大桑树下玩“跳方块”,偶然一扭头,我瞧见王质朝我们走过来了,看情形,他又是去村西的乱坟堆,那片给时间毁坏了的芜地。他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腰身,双手塞在自己的袖筒里,眉头微蹙着,嘴唇紧抿着,情态十分抑郁。
“太爷爷早!”瘦崽、狗屎崽和我齐声招呼道。
王质目无表情地一点头。
这时,我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襟,诚恳地邀请他加入我们的游戏。略加思忖之后,王质便舒开眉头,点头同意了。他粲颜一笑说:
“小时候,我也很喜欢玩‘跳方块’。我常和月牙崽、眼屎客一块玩。”
孰料,刚玩一会儿,大家的兴头还没玩起来呢,王质就给村长的弟弟叫唤走了。村长的弟弟通知说,村长和族长要找他谈话,有要事相告。
次日,王质手持一把斧头,独自再上南山。来到那处岩壁下,他意外地发现,那儿奇迹般地长出一棵桃树,树上硕果累累,一阵风儿吹拂过来,桃子打着晃悠,仿佛含着动人的情意,在殷殷勤勤地招呼他说:“来!小伙子,吃一个吧!吃一个吧!吃一个吧!……”此刻,王质的腹内很饥饿,却丝毫没有摘吃的欲望。他在桃树下低徊了好半天,最后,用葛藤编成一根绳索,自挂东南枝。
事后很久,我听到风言风语说:村长、族长和村学究一干人那天找王质谈话的宗旨,是敦促他尽快离开王家村,走得越远越好,而且永远别再回来了。村长冷着脸对他宣布说:
“你在村里的影响很不好,村民议论纷纷。人言可畏呵!为了维护王家村的淳朴风俗,我们考虑再三,决定将你放逐。你到别处寻出路去吧!”
所谓“影响很不好”,这实在是对王质的诬陷。据说,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是村学究拈着那几根老鼠须寻思了好半天才想出来的,同时他还提出了驱逐王质的动议。不过,若依族长的主意,按族规对王质施以严惩——装进竹篓,沉溏。



若干年后,王质遇仙这段陈迹故事流传开了,南山因此被命名为烂柯山。当外界的游客蜂拥而至,纷纷打问王质的下落时,王家村村民众口一词地回答说:王质成仙后,就离开村子,四处去游历。最后,他独自驾着一叶扁舟,遨游到东海外的瀛洲岛。某某渔民有一次出海打鱼,为躲避台风的侵袭,曾经登上过这个海岛,受到他的热诚款待。
其实,这不过是无根的谎言罢了,比一切荒诞不经的传说还荒诞不经。作为知情人,我是决不相信这种鬼话的。我劝你们:不要相信这种鬼话,千万别信!



鳌溪先生点评:
  关于这篇,作者的立意是:
  一、改写一个中国古代传说,并赋于它崭新的思想内涵。
  二、采用第一人称(“我”)叙述,通过一个半大孩子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
  三、小说主题可以概括如下:王质走下烂柯山的历程,就是走向孤独的历程,因而他只得每每独自在坟地里徘徊。仿佛亚当夏娃吃智慧果后被逐出伊甸园一样,王质吃了那颗仙桃后,在俗世已失去了安身之地。
  本篇中,孤独的情调弥漫于全篇:下山后的王质为村民视为“另类”,渐渐有意与他疏远,这是不可避免的。于是,王质要么每每独自在村西坟地徘徊;要么最后和孩子玩起了“跳方块”。试想:一个121岁的人只好通过玩孩子的游戏来消遣自我,这本身就很滑稽了。既然王质无法进入仙界,那么其孤独、遭放逐和被迫自杀,就是必然的。这是“另类”者的宿命,例如屈原就是个楚国的另类,他也很孤独,先是遭放逐,最后自沉汨罗江。
另外,王慕仙的孤独命运成为王质命运的强有力的烘托:既然求仙毫无意义,那么王质所不幸啖吃的那颗仙桃,就不仅毫无意义,而且不幸成为他在故乡无法立足的东西——例如,他只能和王慕仙一样孤独生活,找不到配偶。按理说,王质是长生不老的,但是通过王慕仙的痛苦,他不难领悟到“长生不老”也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最后他无奈地选择自杀来了结。如果没有王慕仙这个虚构的人物,以及不采用一个孩子“我”的视角来写,本篇的艺术性就差多了。
  如果王质接受被放逐的命运,四处漂泊,又何如呢?也同样没有意义。因为:第一,王慕仙的“四处游历”最后只好落叶归根,而王质在本质上是无根可归的,他彻底丧失了自己的故乡;第二,不仅李倩儿不会嫁给他,事实上凡俗女人没一个配得上长生不老的王质,因为谁也无法与他白头到老。所以,他不得不自杀,以求最后的、唯一的解脱。
企求长生不老,成为活神仙,这是中国人普遍民族的心理,从秦皇汉武到平民百姓,莫不存此奢望。至于那些仕途落魄的知识分子,求仙心理或求仙情结更严重些。从“王仕杰”改名“王慕仙”,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但是,“成仙以后怎样?”这个问题长期以来被人忽略了。本小说写出王质因偶然机遇成仙后,反而导致巨大的孤独,使他无法在的社会里安然存身,最后不得不尴尬地上吊自杀,这确实是深有意味。小说触及到了民族文化的内在矛盾,揭示了内中窒息个体生命活力、导致个体生命绝望的毒性因素。可以说,这是中国文化中的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痼疾。正如《水浒》作者标榜“忠义”,但是通过宋江等人因忠君而最终不得好死,又给出了一个相反的答案,从而使作品变得触目惊心,又令人读后掩卷深思。
  悠哉曾说,这篇是他所写的系列小说中水平最好的,因为它可阐释的空间非常巨大。古人云得好:“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阐释的空间非常巨大。优秀的艺术作品,应当具备这种品格。
  那个神秘的、没有桃仁的核桃很有意思:很显然,那个桃仁最后长成了一棵桃树,仿佛成为王质命运的嘲讽,最后为他上吊自杀提供了方便。这个细节一般读者未必留意,但是我认为它的设置很重要,具有奇诡的想象力。从某种意义上说,能否设计出这种细节,是衡量一个作家是否具有小说天才的标志。
沙发 2#
湖北华人文化 发表于 12-1-4 12:37:28 | 只看该作者
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文章了
板凳 3#
不知漂泊的云 发表于 12-1-5 02:46:51 | 只看该作者
喝彩,真是一篇好文章
马扎 4#
高飞 发表于 12-1-31 06:11:17 | 只看该作者
顶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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