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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里是医院,曾有那么多的缤繁人声穿往其间,但到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看不到以往的那种场面,感受不到其中的那些人。因为这里被空置以后,这里就失了生的气息,简直不能想象还有谁来。即便在此种年代,这未显的没落的人心,还是看不出将有什么新变化。
在这走廊的入口,无缘无故散了一地的纸屑。想是自玛丽亚的远离,这里就成了抑郁的所在,空荡荡的遍布凄凉,再不会见到她那个人了。
太阳落了下去。在人眼望不到的云霞之处,仍然掩着她羞眉顺眼的脸庞。那光辉,黄金般得映着这楼堂,这死灰一样的孤寂。附近的建筑也已朽观,当初,他的玛丽亚就总坐在这沿阶而上的平台上,望着那伤兵的形境而不住地埋头痛哭。
玛丽亚是纠结的,一面充满了热诚,悲哀地凝望着那多舛的身躯,泪水盈满了脸颊,一面就徒伤地怨忧自己为何不早死。整个心儿碎了一般,身心无力地蹲伏下去,就什么都支撑不来了。这场面,就总教人不忍细看。当初,他全心围绕着玛丽亚,眼见她有这么多的悲伤,就将这周围的场景全然疏忽了。并没注意到她这个隐微变化的人。
那时,惊惶的攘哭波及外街,所有的深陷都被一起投入了惨寰的天地之间。连他的玛丽亚都不能幸免。玛丽亚缺乏坚韧的心神,面对这罪恶的扩延郁郁不得镇静下来。她在忧患地啼哭,却又始终无法可想,只能在这人所不闻的后觉处,连这入世都将要荒没无踪了。
就如现今挂在墙上的那副画作。那其中女子撅起的嘴唇、手里玩弄的花束,她一直都像是在阐明着什么。卑污招来光明,侵压促使进步。这伤痛,还未失了本意,还一直遗留在这地,但生平余烬,想是都一一定止了。再要从中寻找旁遗,从那未参的凄冷之内寻这起端,只怕都已太晚。他的心爱已不在这里了。就如有人尖叫过后,就转身迅急地离开,再不会从中显出什么了。
当他进入走廊,从转角处的一扇铁栅窗旁向里凝望时,他以为他听到了那尖叫,就措措地回过头来。它像是在叫喊一个人的名字,并迎面张望这处的应答。那呼之欲出的躁急,踏步向这里奔来,却又像是在加着粗话,大声谩谈着别事。恨不能整体道出的迷狂,跟这难耐的不安相近。可是又突现了别意,漫不经心地从这笔直走廊的入口穿过,就转而去了别处。它带着哭诉一旦从这里走开,就再不会回来了。
此时大部分门窗都已封闭,他自外面什么也没有看出来,里面的情形难以想象。除了不停地围绕自身,根本就不知道这现世该怎样过渡,幸事如何能生成。这本性被掩盖了起来,变得无可把握,不再是先前那样的生机勃勃了。这无证,这孤身,处处令人伤感,让人不得宽怀。因为他在这里,要见他的玛丽亚都是如此之难。
他硬帮的皮鞋在石砌的地板上哒哒地发出异响,他以为这是对他人生权益的一种剥夺。
他黯伤地垂首而立,就从笔挺的西服里掏出了一些湿的烟末。便放在了指间不住地揉搓着,一面还想着他的不见了的玛丽亚。莫非就是这烟丝轻易毁坏了他以往的那种性格?
而这“不抽烟的历史”由来已久,为了玛丽亚,他却反而感受到了更深的迷惑。这烟丝扭曲成各种形态,泛泛地浸出一些水迹,就很难再恢复其原恙了。除了玛丽亚,他也一直在巡望着四处,闷创的心内始终没有停止思想过。
这时,嘹吭的歌声乍起,他被惊了一跳。怆然地回首端望,他这才发现了那耸天处古今存立的大教堂。那奇异的声乐,那咿哦的歌唱,曳出地心,萦满了空际,壮丽般地巡弋开来。在这历史的当中,就像是被受到了托举。
他就蹲坐地上,继而软弱无力地躺倒下来。听着这歌唱,就好像能从中一探究竟似的。
不久,从走廊的尽头传来了一串轻柔的笑闹声。天已将黑,那方恍离得闪出一团烛影。几个轻曼的身姿,便在火光的曳映之下,袅袅婷婷地近了前来。他的玛丽亚来了。
她们像沉醉于某种交流的欢畅那般,手里擎着蜡烛,就漫溢出了红朴而挚纯的酒窝。玛丽亚的脸庞独郁其中,走在这些人的身前,她就这么突然间地看到了他。
待他直立起来,玛丽亚用手帕紧紧捂住了嘴巴,睁大了讶异的双眼,便只噤声地侧首看他。
因为咳嗽,并且按止不住的大口呼吸,她就情急得背过身去。用手扯了扯身边的同事,似乎要离开这里了。原来她始终都在逃躲着他。她不说什么话,就这样不声不响、一脸深皱得从他身旁走过了。
玛丽亚走了。他站在那里,眼望着那光的嗖忽离去,就蓦地哭了出来。他以为这将是他们的永离,他的玛丽亚再不会如此切近于他了。
那声乐重又响起。他牢牢紧伏着墙角的那根壁柱,伤心的涌泪布满脸颊,他就只靠这悲恸难奈的哭。在这时刻,他想起了很多过往的情形。想到了此身所感在这内中所生的果效,他想一一述牍那语言、将这生平触想,在她未去之前全盘说了出来——他以为如果他急时挺近,生生摆脱这恼恨,那么这凄苦恐怕便不会再分心、不会再迸裂开来,他望见的玛丽亚又将是别一种情形了。
他于此际再不会见到她了。她的这般远离,又教他怎生消受。
他就软弱得呆在那里,心生期盼着她还会再来。
她到底还是来了。
这次是她独身一人。带着多病的身躯,踌躇着,就踽踽站定了那阑珊的光影当中,一身默止地在怔望着别处。她面容泛白得停在那里,想是觉出了他这煎熬之中的心伤,无声地移走了几步,将烛移开,让黑夜遮掩,就再不肯近前了。
她在细细察看着他这些意想之外的变化。
他魂不守舍地顾看着她那方,就生了诸多的希求。在她不渝的寂敛之内,想是她早已将他遗忘了。
他怕她再会这样无端地离失。
他变得手足无措了,神情犹豫着,就渐渐皱紧了眉额:这世界刚刚形成了她这样一个人,她就不要他了,要到她所想的别域。她何致以成了这样多舛的一个人?
也许她一直都是如此,不相信什么可值称贺。只见她伸手捂住了嘴巴,也许这过渡未曾明智,她并没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他因急于把握这所感,追随她眼望的那面壁镜,就想将这挂怀整体展现了出来。
他在对她说道:
“你听到了吗,那声乐,心灵在颤引,恬美如葵花,玛丽亚,那也是一种美——”
他在叫她“玛丽亚”!他初时惊诧,到后来竟渐已契合,连这镜中人的印象也无证可循了。
她不置与否,没有任何表示。在情感的旋涡之外一直无神地看视着别处。
他因第一次看到了这美的显现,以往的感伤便都不值提及。虽然它被掩遮了起来,不为他的眼见所独有,但他颤抖的心胸还是不由得为之发怔。他为这美而变得患失了起来。他便又道:
“玛丽亚,我一直痛苦地在想,如果我不是作为我这样的人、并不计较这样大的不公——而我想要的,就是那种古朴而细腻的祟真,你能常在我心魂——可我确实不知道别人究竟怎么想,不知道他们到底哪里发生着变化:那如耽悬空之势的险峻的人心,又岂能不无动护地任随你剖解?他们总有新常态,将这新发想遍处施张了开来。这结构,不是谁都能掌控,不能轻易抽取这脉络整个重塑了过来。除了复活之中的天神……那么,玛丽亚,你愿意跟我走吗?”
情况依然如此,没有多大变化……
他无助地望向她,继而转为伤心:当初,他就是因此而遇见她的。
他们的相识,正是基于这对命运的担当。那由人所加的伤他并不想要,而他也只想将她带回到他的故乡,让那些命途失常的人都来看看她那天生的美貌。
他看着她,那身形在他的印象中渐渐发生了变化——她的那样一种沉浸,不闻不问的疏离,要他放弃是何极之难!
除了去死,简直就旁无所想了!
他就要走了。玛丽亚突然就现出了异样。她哭了。
他看她在那里悲苦地失声痛哭。
他不明所以,便诧诧地走近。但她很快就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离他躲到一个漆暗的地方,故意不让他看到。
他就问她为什么而哭?
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站在那里,就涩涩地说道,不为什么,就是因为想哭而终于忍不住的。这没什么,何必要问那么多的为什么:也许是因想起了某些伤心事,也许是害怕他不能再来。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还不是照常地分离,此后他还可以重来这里?
他无力地躺在那里,听着这声乐的止息。继而就听到不远处一阵骚动的声响。
他见门口闪跃地有光,就迷茫地走了过去。只见一群粗莽的面孔手持着火把,汹汹地并围门旁,他就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不安地望向这些言行鲁躁的来人,刚想开口问些什么。他们的人中便有一个疾速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往那下面的人中猛力丢了过去。
他们便将他团团围困了起来。那背判的人就一脸地狞笑:
“我认识这个人!他就是那个每晚头顶着光芒,在有人家的门前走来走去的怪人嘛!诸位,你们不见不知道,他可是有诸多惊异之处呢——呵呵,我可是他的邻居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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