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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哑巴海伦的校园生活(3)
郁秀
大卫也刚下班回家,正在家门口洗车。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从他眼前怒气冲天地一晃而过。他大叫: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理都不理,大卫只好放下手里的活跟上来,就听见我妈妈大声地数落我:你逃学,你偷东西,你目无尊长,我再也不能对你放任自流了。从现在开始,你被囚禁了,没有电话,没有电视,除了上学就是回家。你听明白了吗?
追上来的大卫问:你和她又怎么了?
我和她怎么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学校怎么了。她在学校出名了。她偷窃被人抓住了。她急不可耐地向她丈夫抱怨她的女儿,海伦,你自己说发生了什么!
我说:还是你说吧。这样你就可以添油加醋说我有多坏。
怎么会这样?大卫问。
你问我,我问谁?妈妈来美国多年,可一着急就会说中国式的英语。大卫也习惯了,外语是一种调情,就像昵称一样,两个孩子在做游戏,很是诱惑。
她一扭头,咦,人怎么不见了。大卫指指楼梯。我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溜走了。
她冲进我的房间,穷追猛打地说:你以为躲在这里就没事了吗?
我不说话。而这种不交流不认错更加激怒了她:你不要总是这副无所谓的样子,你这个样子,将来如何在美国立足呀?
我冷淡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要在美国呆下去。
你这个样子回国更没有办法立足了。你在美国跟十个人竞争你都不行,回国要跟一百个人比你怎么比得过?
妈妈在我的房间里大搜查,在相框后面找到了一笔钱,这是哪里来的?
这是安妮的钱,是她存在我这儿的。
又是她。我要打电话证实一下。你就是被她带坏的。
不要打电话,安妮就是因为不想让家里人发现她私下存钱,才把钱放在我这儿的。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说谎?
你才爱说谎呢。
我说什么谎了我?
你说你会回来看我们,可是你一走就是五六年,你才说谎呢,所以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满口谎言。
她转过脸来,让我看见她的眼睛一半黑一半白,猜疑与抱歉也各占一半。她从极高的气焰中下来,说:好,让我相信你这一次,不过你现在马上把钱还给她。还不知道她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你不是说不许我用电话吗?
她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抬杠,气焰大挫地说:这是你的最后一个电话。以后你不许再和安妮来往了。
为什么?你不可以这样,她是我惟一的朋友。
看她那个样子就不像一个好孩子。我已经到学校问过了。什么她的继父是律师,根本就是一个无业游民,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她妈妈更好,跟了老美跑到美国,到了美国就又跟别人跑了,连自己亲生骨肉也不要,直接就丢给她的继父了。
我妈妈和她妈妈差不多。
我妈妈显然有了些经验,反驳道:你妈妈当年是没有办法,一旦环境有了改变,首先想到的就是你。哦,她还说她的成绩很好,除了A不知道别的分数。事实上她是除了F不知道别的分数。还什么F就是finish,我看她倒真的是完了。你说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这样满口谎言多可怕呀。
可是她对我很好。
那是因为她想拉你入帮会。你可能都不知道她在外面结交了很多帮派的人。
她突然一阵头昏,大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进来的)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你能不能不要总对你妈妈这样大吼大叫的。
我不懂英语。我当然是听懂了他的英语才对他说这句话的。
你看你把你妈妈给气的。
我说了我不懂英语。
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吧。妈妈调头离开我房间时说。
大卫看了一眼妈妈的背影,正想跟出去,再看一眼我,又觉得自己需要扮演一下白脸。他再次试图拍拍我的肩,我的肩膀一抖,他的手就落了下来。
我想你也许需要陪伴。
我想自己呆着。我不要你管,你不是我爸爸。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需要你提醒我,相信我,我清楚这一点。
那就请离开吧。
他轻轻叹着气,自己也不喜欢自己的角色。
第四章 她又不是你和我爸爸生的(1)
郁秀
大卫陪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而报告结果出来时,我却是最受打击的那一个。
那天,大卫一边拆着邮件一边往房子里走。邮件在这年头缺乏温情,除了过节过年,很少收到具有个人色彩的手迹,有的只是一堆来路明确和来路不明的公函。大卫是个居家男人,先打开的总是形形色色的帐单,心里作着各种检讨:电费怎么这么高,下个月空调温度要调高一点;以后打电话要注意一下了。这时一封信让他放下心里所有的检讨。
同一时刻,我和妈妈正在厨房里。妈妈在做晚饭,我在她的监视下做作业,握着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随便写着什么。从我坐的位置看,可以看到一个最具忍耐精神又知道稳扎稳打的家庭主妇:尖尖的下巴,斜斜的不太平衡的肩,自虐形的笑容,一股子善于家庭建设的勤劳与精打细算,是那种上海市井处处受约束又处处用心计的生活培养出来的对生活琐事的精打细算。还有要让你感觉到她经营家庭的不易与周全的那股子劲,也是那种生活培养出的女子擅长的。米黄色的皱得像菜瓜布的围裙,一些污渍(像油渍米粒)藏在折叠处,其余则是一目了然。那份手忙脚乱乐此不疲的努力,再加上厨房里弥漫着的炸春卷的香气,她被自己感动了。她就是这么一个需要被需要的女人,而这味道、这颜色,包括这脏处,全部是在奉献被需要的见证。
这时撞上了妈妈的眼睛:又发呆了,快做功课呀。
自从安妮出事后,我经常这样发呆,不说话。我按照妈妈的指示把钱还给安妮,可是再也找不到她了。这与她继父有关。那衰老的身体所蕴藏着的对青春的贪婪与仇恨,终于成为了罪恶。社工把她接走了,到别人家当孩子去了。安妮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消息。我想她是故意不与我联系的,就像她故意不告诉我她的中国名字一样。从前的生活连同安妮这个非正式名字一同一笔勾销,一切都是非正式的存在。从此不算数了。她一定也希望我与她一同忘记。她就像一只美丽的鹦鹉,被人关在这里,她无法防护自己,只有不唱歌了,好让你以为她是只不起眼的麻雀。现在她放飞了,她可以唱歌了。只是从此,我越来越安静了,不说话,更不说话了。日后我成为作家,就是因为我想说话。
我向妈妈申请回房间做功课,被她拒绝了。你在房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做作业?你在这里把功课做完,我检查了才能回房间去。
她抖动双肩切砧板上的肉块,肩膀停止颤抖,肉块也成了肉丝。切洋葱时又辣到了眼睛,睫毛一直眨着进行挣扎。她看见我看她,像是抢到镜头一样,把刚才的辛苦再次好好表现了一遍。肩膀又抖动起来。肉丝成了肉丁。洋葱又辣到了她。妈妈的手脚并不麻利,却充满了主妇的温情。她回过头,冲着饭厅的方向向她惟一的观众笑笑,嘴角笑纹含着忍辱负重的表情。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看到她的那种表情。我的妈妈,把自己放进一场壮志凌云的战斗中。这让她找到非常好的感觉——她与生俱来的、又被搁浅六年之久的浩瀚的母爱重新找到了感觉。我埋头看书,搞不明白到底是她监视我,还是让我好好看她表演。
你怀孕了,亲爱的。大卫人还没有出现,声音已经先一步闯入了。
你说什么?我妈妈吃惊地张着嘴问,妈妈没有合上的嘴和吊着的双颊形成极为吃惊的一个表情。她的神情绝非作伪,我能看出其真实性。她的怀孕不是有目的的,跟怀我不一样。我是计划内的,肚子里的孩子是计划外的。
大卫跟着进来的身体补充道:我们将有一个孩子了,而且是一个女孩子。然后扬着手中的化验单,同时将手中的五花八门的帐单随意往某个角落一放。
妈妈读着化验单,大卫跟在她后面,不时小声地交谈着什么,有时用语言,有时只是一个拍肩揉背的动作,非常深情地看着我妈妈,就像此生有了着落似的。他们开始谈论未来孩子的模样,会更像一个东方人还是更像一个西方人?大卫哈哈一笑:不同种族的婚姻最好笑的是你不知道你的孩子会是什么样,让父母不断地有惊喜。可是有一点我可以替他们确定的是混血儿大多聪明,而且漂亮。妈妈建议把我外婆接来帮忙照顾孩子。看看海外华侨有多孝顺,平时也不太记得往家里寄钱,有了孩子倒第一个想到把老父母接来当保姆。
他们完全没有发现饭桌上正在做功课的小姑娘悲伤而敌意的神情——如同面对一个呼声极高的接班人。她的到来一定会影响我的地位,我今天的地位虽谈不上优越,毕竟是惟一的。以后的我可能要为这个未来美丽的混血儿公主热奶、换尿布——当代的灰姑娘。小歌在国内也是众星捧月捧大的,现在深感地位的岌岌可危。
妈妈忙的时候,大卫的两手伸出来随时准备接应。大卫从妈妈手上接过一盘菜来饭厅,看见正在做作业的我。他与我妈妈使了个眼色。如果妈妈善于处理十几岁孩子的狡黠和独占欲,事情也许就好办了。她对她十三岁的女儿说:海伦你知道什么吗?你将有一个小妹妹可以和你玩了。她的口气好像在说我将有一个真娃娃而不是一个假娃娃玩了。十三岁的女孩子还被告知:以后你不需要睡小床而可以和大人一样睡大床了。仿佛这是姐姐的特权。她以平常心来缓解许多危机,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她就这样不被追究地过去了,我们也跟着她这样过去。一旦被问及,她就露出反诘的委屈,好像她也是受害者。
大卫来到我面前,故意显出特别的和善,半弯腰指指我正在看着生理课本上的人体骨架:他是谁?
他的名字叫大卫。我没好气地说。
我妈妈立刻严声制止:海伦。
大卫笑着袒护:海伦很有幽默感。
我妈妈端了一盘炸春卷过来,大卫事先摆出来的双手顺势接过,而且抓起一个趁热吃,吃得满手油乎乎的,就用舌头去舔手指。妈妈把一半的脸给我,另一半的脸给他,半作恼半作嗔道:那也不能乱开玩笑。口吻已经有笑意了。妈妈很骄傲大卫的好脾气。这个笑容使她那双三十年代流行的温良而细长的凤眼高挑,让我们分不出她是看我还是看大卫。这就是大卫和许多西方人心目中东方女人神秘的亚洲眼。我甚至怀疑继父就是为了看到这么个笑脸,从而对我越发的容忍。
这时我妈妈又出现一阵的恶心,有点刚说她胖她就喘的矫情。大卫第一次没有指责我,他知道我对妈妈的恶心呕吐没有责任,紧张地问:亲爱的,你没事吧。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
这次换成我指责他了,我指着妈妈的肚子对他说: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多吗?
第四章 她又不是你和我爸爸生的(2)
郁秀
妈妈微笑:我没事,我很好。她丈夫扶着她坐好。我来我来,大卫殷勤道,对待功臣的样子。大卫走到哪里,妈妈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由于对厨房的陌生,大卫多出了不少无功往返的步伐,这几步让她的目光跟随得更紧了,眼神非常的纵爱——就像看待想替父母分担家务非常懂事的孩子不小心闯的祸。
她丈夫上完最后一道菜时,捏捏她的手,相当恩爱的样子。他们用目光做爱。我拿白眼
球看他们,心里想:到房间去吧。我妈妈和她丈夫越过我,热情地交谈着什么,我听不太懂。我妈妈就这样将我抛弃了。
好不容易他们又注意到我,考虑到我最近所受到的一连串打击:从商店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庭,再加上今天所受的摧残,决定以一些轻松的话题取代饭桌上对我常规性的训导。大卫故作轻松地问我学校的情况。我假装听不懂,妈妈连忙翻译:大卫问你今天学校的情况。我轻轻吐出一个词“nothing?没什么?”,他们把它解释为我英语不好,而不是我不愿交流。
他说了一段家庭笑话,在最容易赢得笑声与共鸣的时候,他有意识地多留出时间,让译文早些进入。他要确定他的听众完全跟上来了后才继续说话。这是他课堂的延续——这是十八岁那年我选了他的美国文学时总结出来的。妈妈早我一步听懂,也早我一步进入笑声。提早一步的笑声让他信心满满地迎接下一拨笑声从我这里传出。妈妈翻译结束的同时,他只是看到一个有些木讷的小姑娘板着脸,正经八百。他想这个孩子的童年结束在哪里?我没有去过迪斯尼乐园,没有和白雪公主合过影,没有这些的童年能叫童年吗?我的忧郁、古怪、不合群,以及我的瘦弱多病都是没有童年的验证。
他和我妈妈对视了一下,妈妈很无趣地问我:你不觉得好笑吗?我就努力动了动嘴角,非常勉强,像在打发什么人赏他个脸似的。没有跟他说相声的兴趣。其实到了我耳里的家常轻松话题,完全成了干巴巴的大会发言,经过翻译,语义与心情上都大大打了折扣。
他看了我一眼,感到强烈的无趣。演讲者说到关键处,用尽全身力量一鼓作气甩出“包袱”,为的就是全场哄堂大笑。这么一个惯于掌握会场气氛的老将,偏偏在小小的饭厅里、小小的观众面前慌了手脚。他从他眼前的小观众的眼里看不到理解,更听不到会意的笑声。他终于明白:情感早已经在翻译中蜕了皮。他的学术论文也许可能这样翻译,饭桌上的关于人情世故的家常事哪里经得起这种考验。越是家常的,越是脆弱,越是经不起考验。
我把嘴巴塞得满满的,这样我就不用说话,也不用笑了。
妈妈还是照例在饭桌上讲着“海外华人家庭故事”:一个台湾商人把他的儿子放在美国读书。有一次他来看儿子,发现儿子功课太差,就动手打了几下。后来警察来了,原来这个孩子打电话给警察了。害得台湾商人坐了几天监狱。他一出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孩子带回台湾。一上飞机就打了孩子一通,说我让你告,我让你告。现在我们是在台湾的飞机上了。美国也是,怎么能这么做,这不是破坏父子关系吗。从中国人的角度来看,这个爸爸绝对不会虐待孩子的。中国人是从孩子一出生就像跟他签了合同,这辈子要专此一好,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虐待小孩呢。
然后她突然宣布,我给你找了个钢琴老师,你应该继续学琴了。
我望着妈妈,用那么一种目光:这件事还可以商量吗?但她那略挺的下巴告诉我这事毫无商量。
我又去望大卫,大卫耸耸肩:对不起,在对待教育这个问题上,犹太人和中国人不能再相似了。
我不想学钢琴。我含着满口食物说。
我妈妈假装没有听见。
嘴巴里有食物时不要说话。我希望当美国总统请你赴宴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样子。
在妈妈翻译的同时大卫在我对面示范好的吃相,轻轻的,对妈妈的食物一直抱着享受的心情,看、闻、吃、消化都带着爱意。而且用他紧闭且蠕动的嘴巴和热烈的眼神告诉你他有话要说,同时告诉你要等待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才能听到。
我冷笑:我希望中国国家主席请你赴宴的时候你不会去舔你的手指。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很不文明。
大卫转向我妈妈:亲爱的,海伦说了什么?
我叫:你告诉他我说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说?妈咪,翻译给他听。你倒是翻译呀。
妈妈不耐烦地用中文加英文喝道:闭嘴,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于是我变本加厉地举止粗鲁,干脆将叉子横过来抓,你们别想有好日子过。
我不想学钢琴。我又说。
妈妈还是假装没听见,大卫却很蠢,问我妈妈我说了什么。
她只能探出个头回答我:哦?那你想学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学小号。
她要学什么?继父用英语问。
就是死人出殡时候吹的那个东西。妈妈没好气地给他指了条明路。
别人是高兴的时候会流露意想不到的幽默,而我妈妈会在生气的时候产生生动的想像。妈妈别开生面的形容把大卫给逗笑了,他说:你怎么要改乐器了?不喜欢钢琴了吗?
妈妈又没好气地说:她不是不喜欢钢琴了,她只是不想与她妈妈喜欢同一件东西。
妈妈扭过头,对我说:对不起,小号太贵了,你只能去学这个便宜的钢琴了。
我说:妈咪你再这么专制,小心我长大了去当作家,把你写到书里去。
其实学小号也不坏。大卫说。
闭嘴,亲爱的。妈妈说。
大卫并不计较,而是微笑地摇摇头,男人对自己心爱女人心甘情愿的骄纵。在大卫眼里,我妈妈这句带有口音的“闭嘴”非常性感,富有异国情调。
第一次确定它的性感是在他向她求婚的那天。他对她说,他要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经看好了房子,哪天她和他一起去看看。他对她说,他已经决定了。这个年纪做这样的决定是不容易的,可是他做了。他对她说,谈恋爱是一件需要激情的事业,需要旺盛的荷尔蒙。而他们已经进入一个开始尴尬的年纪,不是不具备激情,只是无力把这种激情妥善地释放出来。恋爱可以使人年轻。他对她说,爱情是最古典的经得起推敲的审美艺术。文化需要谨慎,爱需要冒险。他就这样对各个层面做着分析与阐述,一直一言不发的中国女人突然说“闭嘴”,然后湿热的嘴唇压在他还没有来得及闭合的嘴上。鲁莽的性感。以后,闭嘴就与热吻连在一起了。
第四章 她又不是你和我爸爸生的(3)
郁秀
低着头的我突然说了一句: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你不是刚过过生日吗?
今天是我农历生日。
妈妈真的给忘记了。
为什么你会忘记?为什么我爸爸就不会忘记?
这是在美国啊。谁还记得农历?!
所以美国一点也不好玩。人也变得很无情。
你不能总是拿他们的好处来比你妈妈的亏欠。而且我想一个人一年过一个生日就可以了。你看妈妈现在连这一个生日都不想过了。过一次老一年。
我就是要过两个生日,我在上海就是过两个生日的。我还恨不得天天过生日呢。爸爸对我就像阳光一般温暖,你对我就像冰雹一样无情。我突然被自己这股子学生腔弄得很伤感起来,鼻子一阵阵发酸,皱起个脸。这是我受委屈要哭的表情。我说,你对我就像后妈一样。
我知道你恼什么,我妈妈望着晚餐上故意无理取闹兴妖做怪的我,叹了口气道,海伦你听着,没有人要取代你的位置。
我不说话,心里想说得好听,我千里迢迢寻到美国的母爱将如同一张奖状一样高高挂起。
她是来做你妹妹的,不是来做你替身的。妈妈又补充道。
Halfsister(异胞姐妹)。她又不是你和我爸爸生的。她又不和我一个姓。她长得又不会和我一样。我纠正。
她故意含糊,我故意清晰。我只是他们女儿的半个姐姐,就像我只得到半份的爱一样。
大卫听到这个英语单词,就全明白了。他小口地送着饭菜,说:第一个孩子总是特别的,因为他(她)是第一个。
算了吧。如果你们满意的话,为什么还要接着试?还要试第二个。
他张了张嘴,想给我一个答案。张开嘴后,发现这个问题难度很大。
我恨你,妈咪。我用中文说。
还有你,我转过头对大卫用英语说,我恨你们。
我说英语时像个呀呀学语的婴儿,只会吐字,却全是重点,直奔主题。
大卫像热芋入口一样嘴角抖动着:哦,哦,哦,我想你不想用这个词。恨,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字眼。
我恨你们,H-A-T-E?恨?。
我拼给他听,表明运用得正确无比。我的唇齿努力地去发每一个音节,嘴型到位,牙齿和舌头都出来助阵。他们全盯着我,仿佛我的英语需要连听带看才能明白。我在完成我的英语之后,是孩子式的挑衅,是他们最没辙的鬼脸。
我妈妈并不吃惊,将我语言的过激归于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语言特色,哪个孩子不是爱憎分明。她说:还恨什么?
我恨学校,恨考试,恨作业,恨坐在我后面的同学,恨青菜,恨许多许多东西。
我也恨他们。她轻描淡写道。
争吵还没有结束,争吵甚至还没有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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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1)
郁秀
我的继父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找我谈话是在晚饭后。我们的沟通需要翻译。几经翻译,越是家常用语,越显得客套与虚假。妈妈怀孕的事件让他感觉到有必要与我单独谈一次。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头,于是用眼看着我,希望从我这里找到话题的切入口。我看得出来,只是不去看,瞄到他嘴笨的样子,有点得意。
他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他就开门请自己进来了。扑面而来的摇滚乐声大得差点把
他冲出去。我趴在床上听摇滚乐,身子来回晃地看着一本杂志,就是故意做给他看: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想理你。没有什么能比音乐更让两代人感到隔阂了。他当年听的是《昨天》,我听的是麦当娜的《像处女一样》,光是这些名字就足以吓唬到他这个老派的人。他不明白大都市年轻人的那丁点儿乐极生悲的小忧小虑何必兴师动众启用重金属来尖叫和呐喊。
大人和孩子套近乎有些基本招式,比如以糖果饼饵相诱是其中一种,大概也是最拙劣的一种。可怜的继父慌乱之下也套用了这个俗套的招术。他双手捧着一个饼干盒站在门口,摆出与孩子谈话的那种逗趣的表情——嘴角与眼角都上飘。这套动作在他身上非常不对劲,就像一个武士在跳芭蕾,大大地出了差错。
你妈妈新做的饼干,好吃极了。你要不要来几块?他以为总算使自己的谈话有了一个开头。
我扫饼干盒一眼,又扫了他一眼,用很幼稚的英语、很老到的态度说:我,十三。大卫明白我的意思:我十三了,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用不着用吃饼干做为说话的开始。
他搓了搓手,指指音响:你在听音乐?
我点点头。
我能不能把它关掉?
我又点点头。
那不是音乐,那是噪音。
你太老了。我说,后面那句是,所以不接受新事物。因为不会说,干脆省略了。
他一耸肩:你是对的。我不曾年轻,生下来就直接进入老年了。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他一副开始办公事的样子。
我不会英语。我连忙抛出挡箭牌,这句英语我已经讲得很顺了。它的真正意思是我不想和你说话。
你现在不是正在说英语吗?他笑了,你会的。你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去吃了什么?
寿司。
这是日语。他微笑地点头,又接着说,那你跟安妮打招呼常说什么?
Bonjour。
这是法语。瞧瞧,你会说这么多种语言,简直可以进联合国了。我想和你谈谈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你们伤害了我的感情。你理解不了我的。我先抛出几句已经学会的美国孩子的口头禅,意思是我和美国孩子一样会受伤害,而且一样会表达自己。
试试。这个就像我吃中国菜一样。一开始我都不问你妈妈给我吃什么,因为问了我就不想吃了。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东西也挺好吃的。当然除了黑蛋。
黑蛋?
就是整个蛋都被搞成黑黑的那种。
那是松花蛋。
对,除了松花蛋我还不敢尝试之外我爱所有的中国菜,而且准备吃一辈子。他总说鉴定一家中餐厅正不正宗主要看去的中国人和犹太人多不多,意思当然是犹太人吃中国菜顶在行。
我打击道:我妈妈做的算什么中国菜!
你们两母女怎么回事,这一点倒完全一样。我和你妈妈约会的时候,你妈妈对我说我理解不了她,她们那个年纪的中国人经历是个例外。但是你看看,现在我们不是挺好的吗?你妈妈和我经过许多事情才能在一起的。我们非常珍惜这个机会,我也非常喜欢你。因为你对她很重要。哦,相信我,我了解她。我和你妈妈生活在一起已经五年多了。
他意识到失口,怕我被“五年了”提醒,再次端起饼干盒,这次是为了赶快给这个谈话画上句号。
可是太晚了,我却早已抓到疑点,等一等,就停在这里。我叫道,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她是四年前才和我爸爸离婚的。
我们,嗯,我想我刚才没有表达明白,我的意思是……大卫开始支支吾吾,想趁着支吾另外想出一串谎话。
我不给他动脑的机会,强烈出击: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五年?这是你说的。
海伦,我想我的英语你还没有完全理解。
该理解的我都理解了,不该理解的我也理解了。我叫道,同时冲出房间。
我的爸爸在桌上的镜框里看着这一切。
妈妈刚刚洗好澡,裹着一件白绒浴袍正在刷牙,大镜子里白雾一片。她正打算很舒适地度过她的今宵。她满口白沫,就看见我冲天的怒火进入她的视线,大声质问道:你和大卫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皱了下眉,没有提防,真的没有听懂。
大卫很快就跟了进来。她的目光从我身上转到她丈夫那。大卫向她衰弱地摊了摊手,表示歉意。她瞬间明白了上下文。
而我也全明白了。先前斗胆质问而心里仍存侥幸,现在真相大白了。它是我对妈妈一系列失望中最为严重的一次。我感觉我妈妈并不是对我爸爸不忠诚,而是对我不忠诚。我伤心地说:原来都是真的。原来别人说你的那些坏话都是真的。你知道国内的人都怎么说你吗?说你一到美国就跟人跑了,把老公给甩了,连孩子也不要。
妈妈吃惊地回过身来看我,这个女孩子硕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不是女儿的目光,而是一个女人的目光。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这双怒视的眼睛看穿。她匆忙地吐掉口中的白沫,可还是吞下了不少牙膏。她张着清凉凉的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比我想的更糟。不是吗?
她感到口腔乃至喉管里一阵凉辣,她哑住了。
大卫虽不懂我们的语言,但是我们的气愤他完全懂的。他说:海伦,不要激动。听我说。
他那种道貌岸然的德行更加激怒了我,我叫道:你闭嘴。
显然我的“闭嘴”不像我妈妈的那么动听,更不管用。他叫:海伦。
闭嘴。
海伦。
狗男女。我叫喊,不知道英语怎么说,干脆直译为:狗、男人、女人。
大卫不明白为什么将他们跟狗这么可爱的宠物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美国有一部轻喜剧叫《狗·男人·女人》,显然不知道狗还可以用来骂人。从我不雅的措词与愤怒的表情中他读出了字面读不出的意思。
妈妈当然完全听懂了,突然走近我。
这一刻,我的脸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她的手也是同样无知的。它们都没料到它们之间将会发生怎样的亲密结合。突然她的手从她的腰部扫过头顶,再迅速坠落到我正好仰起的天真的脸上。
第五章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2)
郁秀
你就这么对我说话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的头随之偏向一边。我的脸和她的手都有点茫然,同样吃惊。
我的脸麻辣麻辣,发烫的脸部影响到耳朵嗡嗡直叫,而意识完全被抛到后面。一会儿后我用手捂着脸,才自觉地回想那只手划过漂亮弧度后是到达了我的脸上。
她的手仍然保持着高度,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它忘记了把自己放下来。这只手从来没有打过我,也从来没有打过别人。即使当红卫兵抄家,她也从来没有打过人。这是她很光荣的地方,对我说过几次。今天在美国她却打了我。
出现了片刻的凝固,我半偏的脸,她高举的手,大卫大张的口。只有大镜子上热气结起的小水流,一颗追着一颗,一路追击下来,迅速形成直线不动声色地向下滑,逐渐露出影影绰绰的三个人。我们被照在蒙眬的镜子上,互相不认识。
大卫首先打破凝固,他对我妈妈说:你不要太激动了。不可以打她,她不是个小孩子。
妈妈看着他:你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什么?
她说,她说,妈妈急促地喘着气,像一个着急的要表达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的孩子。她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翻译,最后翻译道:她说,我们是狗娘养的。
大卫感觉这个翻译还算到位,至少基本词汇都齐了。他的表情立刻变了,就差没说“那是该打”这句话了。
我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就像婴儿未能说话,哭成了极度终结的表达,哭的内涵并不比语言贫乏。我的五官、头发和身子都在哭,心跳、呼吸和泪水都尽力配合。那是一种需要体力的哭法。成年人很少会用这种哭法,不是不具备可痛哭的委屈,而是体力不够用了,无法应付那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哭。一个女孩子告别自己童年进入漫长的青春期的挣扎、落寞,是她痛哭的大背景。六年来她所受的委屈、想念之苦让她大刀阔斧。想来那种哭法一生能有几次?
妈妈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泪流满面,再望着自己的手,似乎不太确定这全过程。如此的冲动,如此的不可抑制。她仿佛才意识到怎么回事,收回了自己的手,可是她永远收不回留在我脸上的耳光。她只能连叫几声“哦,小歌”。
大卫转向我,很严肃地说:海伦,我非常需要你明白一件事情——你妈妈不是因为我而和你爸爸离婚的。
他将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引入了这场大战中,我的哭更加富有使命感,有了全新的意义。我求救般地大嚎大吼“爸爸”,悲伤与愤怒使声音变成了“爸——爸——爸——爸”,哭得越发凶狠起来,直哭得额角暴出青筋。十足的哭天抢地。
就连不懂中文的大卫也听出了里面的玄机,“妈妈”“爸爸”这些称呼全世界大抵相似通用。
妈妈果然慌张了,如同亲密中的男人突然叫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这是一个求救的信号,而且她感到是她把我推到爸爸那边的。她顿时乱了手脚,心里无限的酸楚。对待我的小花招,她不如爸爸。爸爸显然有把握多了。那次我在商店看见一个电动娃娃,爸爸不给我买,我就在商店大闹,大叫妈妈,两条细长的手臂轮流挥抹光听雷响不见雨点的脸,拼命地拖着哭腔喊,如果妈妈在,她一定会给我买的。立刻引来了许多对“没妈的孩子”的同情目光。爸爸僵着家长式的抱歉干笑面对大家,然后拖着我冲出人围。就在我马上又要给他一个没妈的孩子的可怜目光时,他先一步给我一个他不吃这一套的表情。我妈妈却很吃这一套,她不知道过去六年我常玩这一套,只是那时脱口而出的是“妈妈”。分别六年让她的承受力很低,不像妈妈,更像一个监护人,生怕别人家的孩子出事自己不好交待。
我嚷嚷道:我再也不要在你家了,我要回上海。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我要离开这里。这是一种威胁。以前爸爸妈妈吵架,妈妈就威胁“我要和你离婚”,他们最终是离了婚。我说“我要离开这里”,我想我是会离开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表情僵持住了。没有哄我,没有像美国家长那样给我一个拥抱和亲吻,然后说没事了没事了。而是有点自卑地站在那里,等待局势自己产生变化。她就那样看着我,恨不能也这样哭一场。看着看着,开始困惑,该如此哭的人应是她。显然她已经没有这种哭的能力,于是索性不阻止,随着它去。
我却越战越勇:你敢打我,我就告你们虐待儿童。美国一定站在儿童这边。你不是喜欢美国吗?我就让美国来治你,让你吃官司。
她吓呆了。孩子让父母吃官司的事情是她在饭桌上的谈资,她的女儿竟然要效法。
你真的这么恨妈妈吗?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当年要上山下乡,我和你大姨必须去一个,可谁愿意去呀。你外婆叫我去,把你大姨留下。这种事情要是换在你们现在孩子身上,那还不把父母恨死。可我不是乖乖去了吗?而且跟外婆的关系还是很好。我们小时候,父母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现在,我说一句,你还十句。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这么自私?你就这么恨妈妈吗?为什么?为什么?
妈妈明显地感觉到一股伤痛,可是伤在哪里,痛从何来,她还说不好,整副神情都在琢磨那伤痛。
为什么?因为你对不起我爸爸。女孩子眼中突然杀出一道坚毅。
爸爸一词再次闪亮登场。从哭天喊地的“爸—爸—爸—爸”到毅然决然的“爸爸”,从求救到了捍卫。她突然明白那股子伤痛的缘故。这些年她一直想找出病根,好对症下药,她一直认为是她与女儿太久没在一块了,她一直坚信我们之间的生疏可以逐步被拉拢,时间可以愈合一切。忽然面前十三岁的女孩子指出了个漏洞。她恍然大悟我们矛盾的根源。所有矛盾的根源。
现在我真的要恨你了,妈咪。
我接着转身、扭头、离去。我满意那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细节,就像水流般地连贯流畅,将她留在一片茫然之中,让她知道这个恨不再能与恨青菜的恨等同了。日后想来,与母亲的对抗中为自己加了几分,至少是形象分。
第六章 快来救我吧,爸爸(1)
郁秀
回到房间,拭去刚才的泪。这屋黑黑的,我四处游动着视线,想给目光找到栖身之处,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相框那:我和爸爸。我到美国的第二天,妈妈问我你需要买什么东西吗?我说一副相框。妈妈立刻应道,好极了,那等一下可以把我们在机场的合影镶起来了。她带着合影兴冲冲地进来,却看见我正在将我与爸爸的合影镶起来,摆在房间最显目的地方。她的笑容一下瘫掉,知道自作多情了。她想起我奶奶对她说的一句话:就算小歌现在跟了你,她也不会和你亲的。因为你失去了与孩子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期。这在她耳里简直就是咒语,
而它正在应验。
我非常想念爸爸。爸爸与妈妈同岁,心理年纪却与我同龄。他是少见的高个儿,一米八七,一直长到二十五六,同龄人都忙着回城恋爱等重大事件,他还像个青春期少年在一边拖泥带水地长个儿。朋友们揶揄道:你还在发育呢。长得自己都厌倦了,他拿着户口本去改名:不想叫宋巍了,不想再巍下去了。人家问那叫什么?就叫伟吧。他说。改完名后个子真不再长了,可性格却也停止了发展。二十五六岁的大男孩性情。他的高大并没有给人沉稳的感觉,相反有点傻大个的样子。即便刮干净的鬓角,修干净的指甲,头发梳得整齐,每一根都在恰当的位置,却还是衣装不整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孩子气,于是一有察觉,就猛地一挺背讲些特别成熟的话,恰似孩子在说大人话。
我又哭了。不再是刚才的歇斯底里,而是默默地流泪,哀恸堆积得越来越多。身子圈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左右手环抱,像是抚摸自己两只受伤的翅膀。这是我想心思的标准姿势。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的,等我翅膀长硬了,我要飞。一股一股的哀伤随着一股一股的眼泪涌出。这个缩成一团的小姑娘突然觉得自己的样子有点惨,她站起来到书架上拿了相册。
我继续翻相册。十二年的中国经历现在只能在厚厚的相册里寻。爸爸的形象原本并不高大,在妈妈走后,我目睹了爸爸的细心和爱心,而这一切妈妈永远不得知。
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穿着背带裤,翘着上嘴唇,一反常态地没有六岁前那种照相式的笑容。这照于我妈妈出国那天的国际机场。机场永远的拥挤忙乱,我们的故事毫不新鲜。
妈妈去美国探望她的姐姐,在被拒签三次之后终于拿到签证。我从爸爸通红的脸上感觉到不妥。他像孩子一样耍脾气,拒绝吃饭,拒绝睡觉,乱摔东西,而且假装是失手造成的,他一肚子的火气只能通过这些无聊的小把戏发泄。妈妈也一改以前的愤恨,抱以宽容的笑容,把他当作病中坏脾气的孩子。妈妈继续办理出国前的种种手续,到学校办理停薪留职的手续,需要家属签字。爸爸看了一眼,反正你也不打算回来了,办它干什么。妈妈说这不行,不办这个,我就没有回来的后路。爸爸说:那你不就可以放心地不回来了吗。妈妈一翻身把后背甩给他,谁说我一定不回来了。他们就这样吵了一会儿,最后爸爸当然签了字。
妈妈临走的前几天,家庭进入前所未有的安静,这让我们都不习惯。真的要去美国吗?以后我保证不砸东西了。爸爸带着孩子认错时的真诚说,表情也是孩子认错时才能看到的:五官缩着,对自己身处弱势的自哀。我爸爸是那种生龙活虎的男人,发发火也就过去了,突然如此,他的心里该有多疼啊。爸爸甚至用他庞大的双手去胳肢妈妈的腋下,把她强行逗笑。妈妈望着这个大高个平生出的讨好,难过极了。对于一个拿着美国签证、对婚姻很失望的女人来说,太晚了。她同时深刻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个好人,一个难得的好人。但女人爱与不爱一个男人,并不取决于他是不是一个好人。换句话说,当一个女人用是不是一个好人来评价她的男人的时候,她很可能已经不再爱他了。
我还不会表达对妈妈的感情,光知道去抢她的行李,光知道喊:不要去,不要去美国。没有门牙的叫喊也特别响特别有激情。妈妈,你要回来呀。妈妈,你要回来呀。喊着喊着就变了,仿佛也接受了不可改变的现状,只求有所好转。妈妈一定会回来的。你要听爸爸的话。她一边说一边试图松开我抓住不放的手。妈妈一定要回来看小歌呀,一定要回来看小歌呀。再喊着喊着又变成了这样。六岁的我自称小歌,是对自身弱势的默认。小歌听话,妈妈就早点回来。她再次试图松开我的手,没有成功,爸爸上前帮忙,一个向前,一个往后。爸爸夹着我,重重地看着妈妈,说:走吧。然后把我扯回来。妈妈走了,没有回头,怕这一看改了主意。如果她回头就会知道这个时候我是需要她回头的,哪怕就看一眼。
我们家的故事成为弄堂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在我七岁那年。楼上住的大伯说:听说她跟老外跑了。你说说看,一到美国就把老公给甩了,连孩子也不要。这个女人要是变心了,九条牛也拉不回来的。弄堂里的人崇洋并不媚外。住在楼下的叔叔说:女人是最现实的,为了一点实惠,可以这样。他们从来不让它变成个人行为,他们的意思是她需要为上海女人的许多坏名声承担责任。弄堂口的老婆婆说:真是难为了宋伟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他们同情我爸爸,只是一些同情中有不太真诚的成分,因为公德心要求他们暂时隐藏起幸灾乐祸的本性。而这些是我骄傲的爸爸一直避免的,每每从弄堂走过,他总对说我:走过去,站直了别往两边看。他也是对自己说。他没有对我说妈妈的事情,因为他也不知道,关于妈妈的许多传言隔着太平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妈妈在我八岁那年提出离婚:宋伟啊,咱们好说好散。相信你将来能找到一个比我合适的人。其实是她找到了比我爸爸合适的人了。
当时的中国,离婚还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连孩子也觉得没有面子。一次跟一个同学闹别扭,她掷地有声地一句:你爸爸妈妈都离婚了,你妈妈都不要你了,你还在这里牛什么?这种话对我真是立竿见影,我就像有什么把柄握在人家手里一样立刻矮了下去。我哭着回家想向爸爸诉苦,却看见刚进家门的爸爸,一个很挺拔的男人突然出现一种矮小与单薄。他缓慢地环视了一圈这个家,像一个老店主看着自己苦营一生被人劫后的店铺,目光打了个寒战。那么一种目光:没了,什么都没了。最后他发现了我,那个倚门站着的翘着上嘴唇的小女孩。他黯淡的眼神像是火舌突兀地一伸,有了光泽。她显然是这场打劫后的惟一希望。现在回想,是他的眼神把我牵动了,我决意表现出“祖国的花朵”的快乐神情。爸爸,今天我又得了一朵小红花。他凝视着我,然后向我走来。我以为他会抱着我哭。他没有,怀着抱我的全部激情却没抱我。但是我感觉他已经抱了,在心里。晚上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饭去。他站在我面前,不知怎么一下子他又高大起来。
第六章 快来救我吧,爸爸(2)
郁秀
我九岁时已经在周记上抄一些类似“人生啊,若不是你两头漆黑,人们怎么会爱上你灰色的中端”的诗句,很让老师担心。每次开家长会都对爸爸说,这个孩子什么都挺好的,就是不够开朗。大人认为孩子应该活泼开朗,否则会说这个孩子已经不像个孩子了。每每这时爸爸就十分爱怜地看着我,他知道要阻止我的早熟已是一种徒劳。像看着一朵待放的花骨朵过早地凋谢,他是那般的罪过。
妈妈来信,一封写给我,一封写给爸爸。他两封都看了。然后伏在书桌前给妈妈写信。坐在电视机前的我趁广告节目向爸爸回个眸,他魁梧的背影,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墙,白衬衫长时间与椅背的磨擦厮混皱出几道横杆。写了半天却只是写了一封信的几十个开头,其实就是几十种对我妈妈的情绪。
一封是叫我妈妈以后不要再打搅我们的生活了:现在我们各自有自己的生活,你好自为之吧。一封表示谅解:环境决定意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管怎么说还是祝你在那边一切顺利。还有一封写得最平静,同时也最无厘头:我虽然没有去过美国,不知道那里的生活,但是我想无非就是比国内先进些、科学些、进步些,同时也冷漠些人情味少些。我现在觉得相对的落后与贫穷也挺好的。什么事情都需要使上力气,花上心情。每件事情完成得都不容易。在美国什么都一刷卡就行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爸爸什么意思,是说人各有志他的生活也不错,还是说妈妈到了美国又如何呢。它们最终都没有投进邮箱,而是投进了书桌下的垃圾桶。他放弃了。还是你给你妈妈回信吧,他拧身对看电视的我说。
改由我坐在遗有爸爸体温的椅子上,椅子的高度使我的两条细腿无法着地而晃晃悠悠。我别过头问:写什么呀?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头也不回地说。如此的体温、如此的高度已经使回信成为负担。我趁爸爸不注意悄悄打开垃圾桶里一团团的纸包,于是看见爸爸在书桌前如墙般背影后的种种表情。那些开头似乎是想寻找一条与我妈妈沟通的途径,更像在寻找一条与自己交流的方式。而我寄出的信往往成为这些永远没有寄出的信的儿童版。
十岁的一天,爸爸带着一个女徒弟回家,人漂亮,声音也甜美。一直有人给爸爸介绍对象,爸爸总说再过些日子吧,等孩子大些。又说:老实说吧,我都怕了。爸爸以他离婚后少有的好心情接待了他的女徒弟,两个人有模有样地一起下厨,在饭桌上两人越过我相互夹了好几筷子菜,最后她要走了,对我说:阿姨抽空再来看你哟?还那么撒娇似的拉长音“哟”了一声?。我翻着白眼:没事就不用来了。爸爸觉得威信扫地训斥了我一顿。第二天我就叫男同学到家做作业,也装得与男孩子有说有笑,爸爸与他打招呼,他立刻起身叫“叔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慌忙坐下不敢跟我爸爸说话。爸爸很快地看出我的心计:我就是要他也体验一下我的感受。我粗暴地打搅了爸爸难得的好兴致,他并不生气,轻轻地哄着吃醋的女儿: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我想爸爸也许对她动过情,但与我相比,她根本算不上什么。这让我优越无比。
十一岁那年,妈妈突然回国,打破了我们已逐渐平静的生活。她专程回来要带我去美国,而这时已经时过境迁了。太久没有表达的母爱很容易变成溺爱。比如放学回家路过小池子,我要玩水,妈妈并不阻止,而是纵容道,好好,玩吧,回去妈妈给你洗衣服。回家后,奶奶一看见我就说:怎么搞成这样了?妈妈站在一旁解释:小歌想玩水,我就由她去了。奶奶打断她:你怎么可以由着孩子胡来,万一生病了怎么办?请来的小阿姨都不敢由着性子任她胡来。妈妈不爱听,不喜欢拿自己跟小阿姨比,紧接着她立刻发现不对劲。记得几年前的情景是这样的:周末奶奶带我出去玩,同样由于纵容让我玩得泥土满身。回来被妈妈看见:怎么这样了?奶奶站在一旁翘着她两片薄嘴唇:给你们带孩子还带出问题了吗?真是吃力不讨好。妈妈连忙解释:妈我这不就是问问吗?突然间角色暗中替换了。
月亮爬上我的窗口,把房间照得通亮。爸爸我替你出了口气。心里对妈妈进行伤害的秘密向往及其所带来的快感,让我感觉自己是危险的。在这样的夜晚,我常常想像爸爸会突然出现,像武侠片里的侠士,或者像蒙面的佐罗,把我带走,让妈妈悔恨终生。对,我要给爸爸写信,叫他来救我。我起来,以一贯的错误姿势给爸爸写信。
亲爱的爸爸,你好。
我现在是在极度的痛苦中给您写这封信的。
我来美国已经有些日子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美国,不喜欢这里的一切,尤其不喜欢妈妈的这个家。我觉得这里的人都好虚伪好虚伪的,人情很淡。有一次在机场,看见一个人把一个阿姨放下车,就开车走了。那个阿姨拎着一堆行李自己进机场。在中国哪有这个道理,一定是把你送进去的了。妈妈说没有必要,在机场停车很不方便。而且要看是什么朋友。我说不管什么朋友也不能这样。这样的美国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她为了留在美国把我们父女丢在中国。就连妈妈在美国呆久了,也变得很虚伪。她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在我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一走了之。一走就是六年,为了在美国和别人结婚,为了在美国不要我们,她对我负过什么母亲的责任?
人家都说母爱是伟大的,我怎么没有感觉到?我就是想来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美国让我妈妈可以不要自己的亲骨肉!现在看到了,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爸爸,我想回国。
哦,顺便告诉你,我的妈妈不叫韩文琴了,她现在的名字是Marry·wenqinBerger。妈妈姓Han(韩),夫姓Berger,加起来就是“汉堡包”。你说滑稽不滑稽?
宋歌
我并没有提及我妈妈的不忠诚,有些事情是亲人之间一辈子都无法谈及的。信我没有寄出,一写完就不打算寄出。只是后来这封信不见了,我四处寻找过。我怀疑是妈妈偷了去,可又不好问。它的失踪成为永远的谜。根据罗蒙诺索的物质不灭理论,它肯定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这封信只要不让我爸爸看见就好,别人看见了我并不难过。
隔壁突然传来声音。他们对我并不提防,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已经能听懂大部分对话了,但是我不说,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像藏着某种暗器可以自卫。他们在我背后都说了些什么?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啊。她说。
他连忙说:我想我需要对此事负责任。
你现在知道有什么用?你当时怎么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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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快来救我吧,爸爸(3)
郁秀
我没有像你一样有一根筋提醒自己时刻要隐藏什么。
她警惕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事情总会发生的。
她语气激动地说:但不是现在,不非得是现在,不非得是以这种方式。是不是?可以等她大一些,我自己会告诉她。
他的声音出现了个跑调,那是她在他胸膛的一击造成的,但他坚持完成他的陈述:我刚才对她解释了这个问题,你离开她父亲,不是为了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你知道这个。
你认为这管用吗?
我不知道这管不管用,我只知道这是事实。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不喜欢介入到你和你女儿的不和中去。
你已经介入了。
第七章 不能那样跑掉的是你,妈咪(1)
郁秀
第二天起,母女二人就在这不大的房子里玩捉迷藏。妈妈在厨房,我就绝不去厨房,如果我先进了厨房,妈妈进来,我就离开。她在厅里,我就在自己房间,她离开了,我才下楼看电视。到后来发现这种捉猫猫藏的生活原来也可以成为一种乐趣,真是与人斗,其乐无穷,更何况是带着斗智斗勇的心情与她周旋。
我正从冰箱里取冰淇淋,就听见妈妈进来的声音,我立刻关上冰箱门,准备离开。妈妈
一把把我抓住:你就打算一辈子不理妈妈了吗?她的头发蓬松,表情虚弱,声音却仍然十分响亮,像经历了一场两国谈判似的面色沉重。我觉得自己可以把她气成这样,不枉此行了。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现在你知道你是我妈妈了吗?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她的手一松,就像被对手抓到把柄一样气短下来,立刻决定放弃对峙。我趁机跑了。
她冲着我的背影叫:你这算怎么回事?你不能那样跑掉。
我回过头对她说:不能那样跑掉的是你,妈咪。
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她知道是什么阻止她成为快乐的汉堡包太太,从她结婚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那天她站在白皮肤的婆家亲戚中,身后除了姐姐一家,没有一个中国人。来宾全是白人,全是大卫那边的人。她是在结婚一年后才有勇气告诉宋伟她已经结婚了。她觉得再不说,他们从别人嘴里得知更不好。过去的生活被一张离婚书切断后所带来的伤痛远超出她的想像。她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家庭,一个女儿,而是她所有的后路。宋伟知道了,就等于女儿知道了。女儿在电话里果然第一句就是:你是不是又结婚了?她说:你太小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女儿说:我明白了,你是又结婚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了。电话十分清晰,女儿的叹息响在她的耳边,她甚至能感觉到女儿呼出的怨气。
妈妈抖着声音对刚进厨房的汉堡包先生说:我对她叫、对她吼、对她凶,都没有用,什么都没有用。她根本就不怕我。我没有威信,而她知道这一点。大卫,帮帮我吧。
她对她丈夫使了个眼色,叫他给我点颜色看看。这是我最讨厌妈妈的时刻之一——就是她向别人抱怨我。这给大卫一种错觉,感觉自己要行使一下继父的权力。她丈夫大喝一声:海伦,你给我站住。在这个家里,你不可以用这种语气对这个女人说话,因为她是我太太。
我一时有点被唬住,不过还好立刻就镇静了:我一看到你的这个鼻子就知道你是犹太人。这是我从一本小说里刚看到的,纳粹杀人时说的一句话。
妈妈也发现自己大大地失策,她不应该借她丈夫来压我。我连她都不怕,我还怕她丈夫吗?这酿就了我对妈妈进一步的怨恨。
大卫松了松领带,像探出壳的乌龟那样前后左右晃荡一圈,大跨步过来将我堵在楼梯口:小姑娘,你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就是我的问题。我比他更凶,你管我干什么?你凭什么管我?你又不是我爸爸,永远都不是。这几句话我已经讲得相当流利了,尤其“永远都不是”这句我“neverever,evernever”叫得像饶口令,很有韵律。
哟谢谢。麻烦你以后多多提醒我这一点,好让我知道自己多么幸运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他突然声音一粗,却十分慢条斯理地说。这样一来,它的台词味才充分显现出来。这是大卫对我说的最重的话。
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意思是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小姑娘,你给我听着,而且你给我听好了:你住在这个家里,你给我老实点。我是一家之主,哦,相信我,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因为我是付帐单的那一个。我是否可以在自己家中得到起码的尊重?他在我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个拖油瓶的可怜兮兮,相反比他还像户主,好像全世界都欠了我的。有一次我听到他与他母亲通电话,提及我时,他说,她很不卑不亢。
我告诉你们,我才不想在这呆着。我是被绑架来美国的。我要回家,我要回上海。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你们家了。
蹩脚的英语却给了我直白的表达。她跟母语不同,我的母语已经可以作文了,我的英语才“呀呀”学语,先学名词,再学动词,拼凑出牵强的主谓句,却是直奔主题的,不拖泥带水。讲英语的时候,我觉得有不受谴责的豁免权,对这种语言及这种语言产生的后果。它让我觉得非常幼小无辜,于是有了由于弱势要求原谅的倚仗。所以常常会见到初学外语的人脸上的那种特有的体己的笑容。我就是那样的笑。有时候因为发错了音,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而引起人们大笑时,我还觉得自己可爱。
他看出我对英语的仗势欺人,决定不再原谅,不再让我的倚势仗势奏效。就在那种专有的特别自我体贴的笑刚挂上脸时,他的脸先挂了个“我已经不吃这套了”的牌子。他叹口气:你看,我们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情,这些难道不值得你有一点的欣赏吗?
他是要我欣赏他如何在人道主义的感召下接纳别人的孩子。那种收容难民的崇高品格,美国的中产阶级最乐于表示。
我很不客气地挫败他的优越感:那都是你们欠我的。
他真切感觉一种歉疚,只是与我所指的有所差异。他像其他许多美国人一样,童年成长声中一片的——宝贝儿,你不应该把碗里的东西拿去喂狗,要知道,中国孩子连饭都吃不饱。现在面对一个来自贫穷国家的没有童年的苦娃,一个正派的美国中产阶级能不起歉疚恻隐之心吗?他觉得全人类都亏欠了这些孩子。中国像我这样的苦娃不计其数,他帮助一个算一个。他想。
妈妈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潜伏在家中的小奸细,无奈地说:你来美国也不是为了生活和学习,你就是为了把我们搞疯。
大卫冲我妈妈无奈地耸耸肩,表示他帮不上忙,最后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去家庭调解处寻求专业辅导。
这回轮到我和妈妈一起冲他喊:我不需要,她需要。我们的口吻是反谬论的,好像大卫刚才说的是“你有病”,我们得说“你才有病呢”予以反驳。
大卫说:对,你们都不需要。我需要。
英语虽然不好,可脏话全会了,而且是最污秽的那种,就是人类繁殖后代的行为。我把学会的骂人话在他们面前好好地实践了一通。妈妈好像在观看小丑表演,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眼里藏着一抹忧伤。而大卫就呻吟一句“噢上帝”,现在他知道这个孩子的童年结束在哪里了——就结束在这张嘴巴上。
做为孩子应该有一个唇线模糊的嘴巴:微微上翘,嘴角往里窝的那种。孩子吮吸奶水、牙牙学语、吞咽童话,需要那样一副嘴巴才匹配,才让大人安全与放心。出于理想,也出于梦想,大人需要孩子对自己对世界都有一股子天真的热忱。而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唇线分明,牙尖嘴利,成年人的痕迹已经锁在她的嘴角间,成年的语言注在一个孩子的容器里。骂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无趣,像弄堂里穿花短裤的无聊妇女,却是一个孩子的形骸:翘俏的鼻子,不均匀分布的五个雀斑,一双大大的毛茸茸的大象脚软毛拖鞋。
第七章 不能那样跑掉的是你,妈咪(2)
郁秀
可是我已经没有台阶下了,我向他们庄严地举起中指。
大卫大叫:上帝啊,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我相信在这个家庭里从来没有给你这样的教育。
在学校。
在学校?!
是的,在学校。他们每天都对我这样。
妈妈迫切地问:那你告诉老师了吗?
我就很生气地瞪着她,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讲英语。
她明白了,可又说:那你为什么不对妈妈说呢?
我就更加生气地瞪着她,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才知道我在美国远没有她以为的快乐和幸福。妈妈转为心疼:太过分了。
她详细地问了我事情发生的地点与时间,说:那以后我们这个时间不走这条路,省得再碰上这帮坏孩子。
大卫奇怪地问我妈妈:你为什么叫海伦不要走这条路?
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不不不,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处理问题的方式吗?太忍让了,已经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而这并不解决问题。我要给学校打电话,我需要和他们面谈。
大卫真的找到学校,学校当然害怕“种族歧视”的帽子,连忙找来那些学生和他们家长当面向我道歉,保证不再对我无理。果然第二天他们外交化地咧口冲我大笑,就是那种从小戴牙箍矫正出来一嘴好牙撑得唇很饱满的标准笑容。如果没有那么好的牙齿,这笑大概会真诚一些。现在不行了,笑容太外交化了,笑得大概还有点自制,他们彼此耸耸肩委屈而崇高地对望:忍忍吧,不忍怎么办?我们不忍,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有色人种。我在一片貌似友好、千篇一律的微笑中更加孤独。不过很快地我的牙齿上也戴上了一副闪亮的牙箍,不久我的笑容也变得美好了,大家不分彼此地微笑起来。
这些我的白人继父永远不知道,他大概还天真地以为平息了一场种族仇恨,因为他邀功般地对我说:你看看,对于那种污辱,那些孩子已经向你道歉了。那么对于你妈妈和我的污辱,你是不是也应该向我们道歉呢?
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家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我们就是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迎来了我到美国的第一个光明节。妈妈从来不热衷于任何犹太节日,现在却到处招揽亲朋好友来家里过节。
妈妈刚从储藏室取出一只光明节用的九头烛台出来,见大卫与我都在,假装天真地手舞足蹈道:猜猜怎么回事?我准备在家里办一个光明节的派对。而且还很煽情地学美国人的口头禅,“棒极了”、“酷”乱叫一通。同时做着夸张而剧烈的脸部表情,等待着我们也这样手舞足蹈地与她前呼后应。
可惜她只看到她的女儿两眼大瞪看着自己妈妈的滑稽表演。
哦,亲爱的,这很好。大卫的表情并不太热衷,只是彬彬有礼地安慰他过于激动而显得有点可笑的妻子。以前过各种犹太节日都是他前妻在张罗,现在和一个中国女人结婚,他已经好几年没过光明节,不过他也无所谓。
根据大卫的说法,他这辈子只做过两件与犹太教有关的事情。一件是出生七天后按照犹太人的习俗做了割礼,说到这时,大卫的眼睛往上一翻,那是被迫的,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另一件事情是娶过一个犹太女人,说到这时,他的眼睛又往上一翻,这次不是迫不得已的无奈,而是他有话要说。那是因为她不像犹太女人。我想这等同于很多人说我爸爸不像个上海男人,是褒意,没有恶意的。大卫又解释:你知道我们犹太人非常担心会把儿子宠坏,可是从来不担心把女儿宠坏。所以犹太女人有个绰号“犹太公主”。
妈妈嗔怪:只是很好吗?表现再热烈一点。
大卫立刻明白妈妈过节背后的动机,夸张道:太好了,我们会有一个很好的时光。可是他的表情还是不太热衷。他对这个家庭的关系已经感到力不从心了。
以前我和妈妈一吵架,他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后来知道他谁也救不了,只会玩火自焚,于是也就退得远远的。海伦在厨房里,因为有两个女人尖声地顶嘴,他迅速地溜去上班。有时撞见我和妈妈尖声对叫,他会带点歉意和反感地笑笑,意思是他不是故意的,意思是我们让他这么为难。
他承认自己对中国家庭的人情世故的困惑。越是生活时间长,这种困惑越真切。一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和妈妈又吵了一架,妈妈气得不叫我起床,也不叫我吃饭。她想让我知道她的重要性,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自己拿着冰淇淋去看电视。这是她严格禁止的。我也是想让她知道我不用她管,我过得好着呢。大卫走过来说:你就吃这个当早餐呀。我说我乐意。大卫说你妈妈气得都不吃早饭了。我说我管不着。大卫半玩笑半认真道:还是你厉害呀。要是我和你妈妈吵架,一般我都是被气得不吃饭的那一个。我们正说着,我妈妈已经撑不住了,突然出现在电视机前大喝道:都几点了,还不上学?!校车都要开了。
大卫退出后,妈妈开始在各类亲子教育的杂志上寻求帮助。那些杂志总是不厌其烦地做着各种心理测验。你不知道那些问题有多无聊——你认为你孩子的最大的问题为——后面是一连串的选择题:易生气、无责任感、不守信用、有暴力倾向、记仇不宽容、不合群、反叛、古怪等等,妈妈通通画上线,而且在“记仇不宽容”、“反叛”下面画了两条线。我就趁她不注意,把问题改成“你认为你妈妈最大的问题为——”而且在“无责任感”、“不守信用”下面也画了两条线。
现在妈妈终于找到了一个缓解气氛的办法,那就是过节。谁会在过节的时候生气呢。她需要一个节日好让这个家庭聚在一起,好让气氛不这么紧张。
海伦啊,你知道什么是光明节吗?光明节,又叫圣殿节,是犹太人纪念二千多年前,犹太先人用只够燃烧一天的灯油给犹太圣殿带来了八天的光明。光明节主要吃的是……
我打断她:我要过圣诞节。
犹太人是不过圣诞节的。
所以我要过圣诞节。
妈妈苦笑,望了一眼她的犹太丈夫,大卫假装听不到,趿着拖鞋走开了。
我又说:圣诞节有漂亮的圣诞树,上面有许多灯具。而光明节只点蜡烛。灯?蜡烛?当然是灯了。
妈妈会带你去看灯具,但咱们家就不摆圣诞树了。还有啊,海伦,犹太人和中国人一样都是比较敏感,比较有民族情感的种族。犹太人和犹太人之间可以开一些他们种族的玩笑,但是我们就不好去开这种玩笑。比如中国人之间也会开一些玩笑,但是外国人说这些玩笑,我们听了会不舒服。这两个民族都是具有反省精神的民族,批评中国人最多的还就是中国人,相信我,批评犹太人最多的也就是犹太人自己。海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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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能那样跑掉的是你,妈咪(3)
郁秀
妈妈一边说,一边接着擦那只烛台。抬头时,发现她的丈夫进了书房,她的女儿上了楼。只剩下她和一只九头烛台。
当阿姨一家四口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家门口时,我才知道我妈妈多么孤独,多么需要亲友团支援。
你们可来了。我妈妈大声地打着招呼。
大姨身体没有完全进来,已经咋咋呼呼地嚷开了:哎呀呀,这是谁家的小姑娘这么漂亮啊。
妈妈立刻道:小歌,叫人啊。都是要做姐姐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呀。她就是这么把她的错误水到渠成了。好像这个姐姐是我要做的。她还不等我这个就要做姐姐的人纠正错误,又转过头向她姐姐一家抱歉:现在的孩子都不爱叫人。要我说啊,所谓的“代沟”就从现在的孩子不肯叫人开始。
大姨不计较,故作怂恿地对我妈妈说:你这个女儿你可得看紧了,十六岁以后你们的门槛就会被人踩烂了。阿姨长着厚实的肩与腰,一对无拘束的奶子。好生养,而且有点缺心眼儿。缺点心眼儿的女人往往善良。我妈妈可能是因为插过队,像比她丰富了一个人生似的。两姐妹毫无相似之处,除了那股子上海弄堂里培养出来的对小家庭建设经久不败的兴致和稳扎稳打的野心。
改由我姨夫出马。姨夫弯下腰,这是大人对孩子的礼贤下士,笑眯眯道:小歌啊,过节快乐。你可来了。我们可想你了。你妈妈一想起你就难过。
大姨夫这时刚拿到终身教授职位。他在国内就是学物理的,到了美国读了个物理博士,接着做了三年的物理博士后,现在是物理教授。大姨说,就冲这样,他就是一个从一而终的人,何况两人还一起吃了那么长时间九十九分一磅的鸡大腿呢。
后面是我表姐牵着她两岁的小弟弟——在美国出生的孩子,他一出生就得学上海话、普通话、英语,他一气之下,干脆不说话了。他们一家在我面前演义美籍华人家庭,都生两个以上。
我说:过年快乐。
姨夫说:现在还没过年呢。
我现在就是度日如年啊,我说完扭头就走。
妈妈冲着我的背影对阿姨嚼舌头:还在生气呢,都不肯跟我说话。
阿姨说:宋伟这个人是个好人,可就是对孩子的教育有问题。不然这么大的孩子哪里来这么多恨。还不是他们对她说了什么。
不许你们说我爸爸坏话,我转过头大声地说。本来就是,她把我爸爸压迫成这个样子,还不许人家反抗!我要他们知道:他是我爸爸。他是轻视不得的。
好好好,不说,是不该说。阿姨明朗地道歉,双手一抬做投降状。
我们家宋歌对她爸爸孝顺着呢,妈妈也连忙赔着笑脸说。她倒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爸爸的半点不好。我对此的解释是她对我爸爸的内疚使她决意不在我面前破坏爸爸的形象。
我又走开。她们没有再嚼舌头,等我走得再远些时,她们的舌头又启动了。妈妈说:小歌在国内时,我明确自己有一个女儿在上海,我要把她接来,为她提供最好的环境。现在她来了,我倒觉得失去了她。
阿姨说:也不能这么想。就说婷婷吧,有一次他们学校组织参观老人院。她一回家就说,爸爸妈妈,将来我也要把你们送到老人院去。我当时听了特别难过,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老人院好,什么都有。后来想想,也明白。婷婷是在美国长大的,她的观念跟我们不太一样。
妈妈说:我也不指望她对我能有多少感情。更不敢指望她将来对我多孝顺,再说英语中也没有孝顺这个词。孝字老字在上,子字在下。美国文化里哪有这种精神。我只是觉得我们也不能跟冤家似的。
姨夫说:你们看吧,来美国的中国夫妻一般都要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摩擦期,摩擦期后,如果丈夫先混出来,能够养家赚钱什么的,这个婚姻就保得住。如果是妻子先混出来,混得比丈夫好,这个家就完了。依我看啊,这个跟孩子的关系也是这样,也得有个摩擦期。可能还比夫妻的长。就说婷婷吧。她八岁来美国,跟着她爷爷奶奶来,说我不吃你家的饭,你做的饭没有我奶奶做的好吃。她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妈妈,我需要在你家住一段时间,等我十八岁了,我就搬出去。我对她说,这是你的家呀。
我妈妈稳稳地点头,像是得了真传。
有人敲门,门就开了。
大姨劈头盖脸地说:阿姨问你件事,那些信是你自己写的吗?
躺在床上翻杂志的我一时没有明白。
就是那些你在国内时写给你妈妈的信呀,是你爸爸他们教你写的?
我不记得了。我懒洋洋道,接着翻各种时尚杂志。
你是不记得了。可你妈妈可为那些信难过了很久。你的态度是她的情绪表。她没事就看看美国国旗。我不明白,有次她说美国国旗有点像航空信封。你看你妈妈想你的信想成什么样了。可是每次一收到信又是一堆难听的话,每次一打电话,你又惹你妈妈生气。每次打过电话通完信,她都要难过很长时间。我就劝她,这么难过,以后就少打电话少写信。
宋伟的来信,永远是哀而不怨的;女儿的来信,永远是怒气冲天的。刚到美国时,女儿还会把得奖的作文夹着照片寄来,后来不寄了。先是歪歪扭扭威胁道:逾期不归,后果自负。后来知道她再婚,又歪歪扭扭指控道:少来这一套,我们不稀罕你的美金;不要以为你的美金可以弥补什么,钱不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总之是最焕发情绪的司空见惯的句式,说不清楚这些信是女儿写出来的,还是大人教她写出来的。女儿毕竟不是别人指挥得动的。成年人、尤其上一代人的表达方式,加上女儿的语气和感情,再经过一个孩子歪曲的字迹更加有了分量。漂洋过海,经过漫长的旅途到达她面前时,有了唇齿无法达成的尖利。偶然间注意到“弥补”二字处有涂改液来回磨擦留下的白块,她翻过信纸冲着灯光一照,发现原本为“迷补”。这样一点的发现让她希望这些信不是女儿写的。她打电话过去,你想不想妈妈呀?不想。你都不要我们了,我为什么要想你?小歌,你告诉妈妈你现在多高了,多重了?你回来不就知道了吗?
想不想听阿姨说你妈妈的事情?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我。
我不想听,如果你只是想为她说话。我翻了个身,躲开她手能拍到的地方。
阿姨知道你对你妈妈和你爸爸离婚又再婚这一切不高兴。她今天走到这一步,纯属情境使然。你不要老是怪她。我想大姨心里大概也觉得我妈妈有点对不起宋家,又因着姐妹关系,本能地进行维护。
第七章 不能那样跑掉的是你,妈咪(4)
郁秀
我怪她,我就怪她。如果有一天,我结婚,我不要我妈妈知道,因为那是一个谎言是一个骗局。我还怪你。
你怪我什么?
都是你把我妈妈办到美国来的。
大姨感觉到我对她敌对态度:今天宋家的悲剧她也难逃其咎。
那作媒的保你们结婚,还保你们生孩子吗?我把你妈妈办到美国来,那以后的事情我哪里管得了。再说大卫又不是我介绍的,她和大卫在一起的时候又没有邀请我去作陪,我能怎么样?阿姨的脸比她的话更有内容:两片弯眉倒挂着,像窦娥叫冤时的那种委屈——丈夫虽然是喝了我熬的药,可确实与我无关的呀。任她这般,嫌疑仍是上了身的。
她说:长大后你会发现有时候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你所发现的都是真的。而那也只是故事的一部分。
那另一部分呢?
我和阿姨现在走在这片住宅区的小路上。远处有教堂的钟声和悠扬的圣歌,尾音被拉得极长,最后断得不干不净,像是被风扯断的,悬着心再等,又能等出了一小节若有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接前头的,还是另开一曲了。风再大一点就又淹没了它。那样的脆弱。近处的人家半掩的门户里流淌出笑声与琴声,却是那种最家常最具生命力的声音,那种百折不挠的热闹。
我不是愿意听大姨说话,而是我认为阿姨是惟一可以套出些事情的人。她的大大咧咧,厚厚的嗓子,毫无想法的笑声就意味着她扮演这样的角色。
关于我妈妈,我不知道我阿姨的陈述是否真实,我更不清楚这些年后我的记忆是否可靠。现在回想起的当然加上了我的杜撰。
第八章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面包?(1)
郁秀
飞机离开虹桥机场,她心里隐约地幸运着什么。八十年代初,还没有太多的中国人可以做这种远征,与此行相比,她觉得她在中国经历的一切,甚至她的家庭都是微不足道的。惟一足道的是留在她前襟的一片又硬又黏的斑痕,那是前一刻她女儿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拿飞机上发的热毛巾擦,就是擦不去。女儿的悲痛竟像化石一般存留在她身上。
她还没有来得及具体地憧憬什么,却已经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当她傍晚站在系主任办
公室门口时,她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就像我奶奶逃家,一样没有退路,不信回个头看看那片划开的芦苇路在你背后迅速地封上。
请问我能得到下学期的奖学金吗?真的,我非常着急。她趁自己还没有调整出情绪时先把话抛出来,她知道情绪会带动尊严,而尊严在这个时候是最要不得的。她根本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窗外,玻璃擦得太干净,就像没有玻璃。
请坐,请坐下来慢慢说。他抬起头笑笑,这么吃力的笑显然是从另外一档子思考中挤出来的。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他对面的沙发与转椅,让她选择一个。没有差别,都是专门为给他找麻烦的人设置的。
她走到沙发前,一坐上去,身子就像正在溶化的雪人一直往下陷,陷入麻烦制造者的可怜样。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美国人的口头禅,就像中国人问“吃了吗”仅在唇舌上过过,没有对他人饥饱的关心。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已经暗中做了调试,没有看到她长裙下两条腿如何吃力地把持着身体的下陷,他只是觉得这个东方女人虽然落魄,但气质高贵。
对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来的。我非常需要这笔奖学金。我刚来不久,各方面都不适应,就说一点吧,我现在不开伙,饿了,就啃一片面包,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可以多长时间不吃米。还没容适应不适应,我就去打工了。作为外国学生,我没有合法打工的资格,只能打黑工,先是帮人家看孩子,后来不愿意了,我不是嫌累,我自己的孩子在中国我都看不了,来这给别人看孩子。我觉得非常对不起我的孩子。后来我就去了餐馆打工,餐馆老板说很累的噢!我说我不怕累,我在大陆插过队。老板是香港人问我什么叫插队,我说就是一天到晚地干活。可是现在餐馆生意不好,我也被炒了。对不起,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
她知道自己越是语无伦次,越是条理清晰;越是文不对题,越是切入正题。
一点点激动,一点点悲伤,还有一丝惺惺作态。行乞和调情一样,需要渐渐地酝酿出一整套的气氛。还有斑斑血迹,像刚被劫后惨怛的空室。
他心疼地点点头,意思是没有想到富裕的美国还有这样的人间惨剧。不要着急,慢慢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永远只会这样说。面对贫穷与苦难,他永远表现出一种责任与慈悲。
她说到她的女儿:一生从没有这么累过。以前上山下乡,年轻不想事情,只是体力上的辛苦,现在我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打工,读书,真是心力交瘁。更让我撑不下去的是女儿不在我身边。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六岁,我想她啊。每次一打电话,她就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现在惟一的乐趣就是给女儿写信,还画了许多小公仔。
她还及时地落了几滴泪,数量不多,但它落得很有质量,且都被及时看到了。她的本事在于,越哭越好看,既不肿眼睛,也不红鼻头,反而有那么一股子楚楚动人的劲儿。
他感动了,而我却受不了了。她把我们在大洋这边努力维持的体面通通不要了,而且还在一个老外面前。我感觉自己成了她行乞的工具。他还没有见过我,也不了解中国,只是从那个叫斯诺的人那里知道那片黄土地的苍凉贫穷,他想这样的土地养育出的孩子多么需要食物与爱。我不再同情她了,甚至觉得她有点无赖。
你没事吧?他从宽大的椅子上站起来,感觉应该对这眼泪负点责。
我的英语本来就不好,一紧张就更语法混乱了。你明白我说的吗?
我都明白,都理解。他说。
她抬起头:你真的理解吗?眼睛却在说:我希望你不仅仅是理解了我的英语。
相信我,我都理解。他点点头,这次理解更深了一层,责任也更重了一层。我想会有办法的。他是一个讲话极为谨慎的男人,总是先说一句“我以为”“我猜想”,好让你知道有些方面是他力不能及的。
谢谢。
你需要喝点水吗?他是想借着倒水,想想自己到底能为这责任承担多少。他乐于助人,但有原则,不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换句话说,他并不舍己救人。系里复杂,派别纷争一直存在。他一直很小心。
我来。她说。他就坐回去了。
她站起来走到桌边,就这么几步路,她也有的放矢地让她的花裙子旋转了几圈,展成一把伞。在一个下了班的时间,在一个累了一天的系主任面前,她这是干什么啊。现在她取出一个杯子,倾下身子取蓝水桶里的水。水声吸引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不自觉地将许多女性的柔情带到其中,这是一个充满细节的女人。一个女人的温柔、善良、柔弱,还有不幸都间接地转化为资本,非常诱人的女性的资本。女人的秘密武器是什么?不是美貌,也不是智慧,女人只需牢牢记住自己是一个女人,并为此保持着一种姿态。这就足够了。
他没有料到她还有更细节的动作等着他。
突然花裙子旋转到他的面前,她反而把水端给了他,沉默地殷勤着。他有点愣,没有料到她有这么一招。我也没有料到,我可能比他更不了解这个女人。
哟,谢谢,不过我希望你喝。
我会再倒的。她又将水往他那推了一下。
这个时候,他和我同时注意到一个细节:她握着杯子,杯底垫着纸巾,将杯把冲着他。她怎么能把递水这个动作做得这么周到,这么细致,她并不清楚。让我来替她说明白吧,真不能怪她,一个女人,背井离乡,走投无路,她需要抓住一点什么,她管不住自己。
她冲他笑了一下。这时的笑是很经典的,一滴欲垂未垂的泪落在鼻梁上,那是稍早时讲述“悲惨经历”时弄出来的泪。它像是一种苦痛,她似有意躲避,脖子似蛇颈子那样适度地游动着,举脸之间有那么一刻的抖缩。现在她用食指轻轻擦泪,食指在脸上做了神秘的更换,再那么一张弛的一笑。她一下子妩媚起来,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国女人恰到好处的妩媚。
他方便地握住杯把,有点愣。他在这张系主任椅上不是没有见过诱惑,而如此异样的诱惑还是第一次,深藏不露的诱惑——东方式的,以柔克刚、以守为攻的逼近。而这对于这个深谙男女私情的男人而言就是性感,一种真正的性感。与此相比,卖弄风骚的丰乳肥臀就显得粗俗了,简直不能看。
第八章 什么是爱情?什么是面包?(2)
郁秀
他的目光没有及时收回来。
她看到了,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的整个表情就像在动物园里伸手去挑逗半睡的狮子的孩子,现在狮子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事情何去何从;同时有点向往,秘密向往着闯祸的后果。
他问:你一定很想你的女儿吧?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望着窗外默默地流泪,他没有再说话,像是不忍心惊动她似的。这是他的方式,他对这些眼泪表示敬重。然后他几乎是心痛地来到她面前,将她揽入怀中,让她尽泄她的委屈。她也利用这个结实的肩膀好好抒发了一番。承受着一些轻柔的抚摸,像拍哄一个入睡的婴儿。他腾出一只手伸入她乌亮的秀发,亲吻她的黑发,再亲吻她咸咸的脸颊。是带着怜爱的亲吻,对失意者的安慰。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的。他在她耳边嗫嚅道。
她马上看到自己做为女人的实惠。他说:我会好好考虑一下的。她微笑地道谢。他又说:我会和他们商量一下的。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面子上的事情总是要做的。但当眼睛探到眼睛时,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立时躲开。躲开了,又不免有点落寞。她小鸟依人仰着半张脸:谢谢你,教授。明天见。她假装看不出他舍不得她走:我打扰你太长时间了。他果然有点扫兴,像刚上瘾的一个爱好,要马上放弃。
第二天,他们在电梯里相遇,空空如也的电梯,一男一女,两人都感到无端的紧张,是荷尔蒙惹的祸。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电梯一直开到顶楼,两人才晃过劲来——他们忘了按钮。两人不知所措地笑笑,笑得有点傻,甚至谈不上是一个笑。两人还抢着去按钮,两只手碰到一块,同时收回,再同时出发。谈起一些无聊的话题,像天气。她没有再谈奖学金的事情,她不能在这种压力下谈钱。一谈就前功尽弃了。话题是他主动挑起的。他第一次觉得这个敏感的话题这么的随和。如果你能辅导学生,对他们会是个帮助。她想对她才是个帮助。她当然知道,他并不需要什么助教,只是想帮助她渡过难关。两人感觉到他们正在继续昨天未完成的部分,他们的身体以一种非接触的形式接触了,那是他们有了性爱后再也没有享受过的快感。他们都很遗憾。
出于感激——她是这么认为的,她说想请他吃顿便饭,他也欣然答应了。两人先是随便地谈起系里的各种纷争,她突然说,你想看我女儿的照片吗?我的荣幸,他接过她递过来的照片,嗯,她真漂亮,她的漂亮显然继承了你。谢谢,其实她更像我丈夫。总听你说你女儿,却从来没有听你提起你的婚姻。她苦笑:孩子是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而婚姻不是,尤其是坏的婚姻,常常让人无话可说。那你呢?他认真地想了一下:应该说我的婚姻是不错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不过好的婚姻同样无话可说。好的婚姻都很安静。他不知道他已经开始抱怨自己的婚姻了。他说完,借故上洗手间,其实是给他温柔的太太打了个电话:亲爱的,我需要开一个会,不回家吃饭了。
他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婚姻,两个人同属于文学青年。忧伤的时候,像阿尔芒对玛丽特说:当你的泪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立刻就爱上了你。激动的时候,歌德的《迷娘》就是好的表达了:你可知道那柠檬花开的地方,黯绿的密叶中映着橘橙金黄,怡荡的长风起自蔚蓝的天上,还有那长春幽静和月桂轩昂。总之,都是一些学生腔的爱情,抒情、文艺味十足。彼此不知不觉像一副齿轮按部就班地旋转,直到有一天,一方觉得乏味了,不转了,另一方想转也转不了。我想就是我妈妈单枪匹马闯办公室的那一天。兴致尽了。这段婚姻完美而乏味。
吃完饭,他送她回家。她突然想这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男人,如果将来女儿过来,他会是个尽职的继父。一想完,自己也吓了一跳:你想得太多了,韩文琴。她请他上来坐一下。两人再次被置于单独的空间,想找一些话来说,竟找不到。于是两人将自己做为话题交给对方,墙上的两个影子越来越紧,紧到任何话都是障碍。这些吻还是比较纯洁的,轻轻的动情的,甚至掺一点儿羞耻。而羞耻感却最容易让肉体欲望膨胀。再后来就吻得不那么纯洁了,两个都使上了一股劲儿要将对方掏空。彼此摸索起来,寻到一处,出现了片刻的迟疑,迟疑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这个年纪这个场合一切不需要太多的过场,一切好像是瓜熟蒂落。他走后,她才恍然大悟:这一顿饭怎么吃出这么多花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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